光憑這一點,羣臣就心裏有數,何況更有偏衣和金玦之事。獻公有意廢太子——再怎麼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
所幸申生討伐東山成功。倘若敗北,他一定會受到和一般將軍同等之待遇,被問以敗戰責任,搞不好還會被處斬呢!
這年,魯國發生政變。於此前一年因莊公去世而繼位的湣公,被其叔叔慶父殺害。後來,慶父之弟季友擁立湣公之弟申為王,殺掉造反之慶父而使政變落幕。這位申就是僖公。
於申生討伐東山的同一年,衞國國君懿公與入侵的狄族交戰而陣亡。
懿公是個非常喜愛動物的人,尤其是鶴。他常用大臣乘坐的"軒"載運自己喜愛的鶴。
"鶴大臣"——人們如此稱呼這些鶴。
鶴吃的飼料比軍隊伙食不知好多少倍!在這個情形之下,士兵心存不滿是可以想見的。
因此,狄族越過國境時,雖然動員命令已經發布,士兵卻無動於衷。
"派鶴羣去迎戰嘛!"士兵們賭氣地説:"那些鶴都有官階和俸祿,而我們卻沒有。幹嗎要去拼命呢?"
狄軍遂蹂躪衞國,懿公死於亂陣之中。
當時的霸主齊桓公,率領諸侯軍隊,替衞攻打狄。
這是霸主應做的事。
當時的天下情勢如此,討伐東山凱旋的晉國太子申生則回到任地曲沃,恢復了回國都絳謁見國君的正常生活。
"大王實在有欠厚道!您是太子,他怎麼可以對您如此呢?"
宮廷戲子之一的施某人到曲沃時,對申生如此説。但申生並未表示同感,僅僅淡然回答:"做兒子的人怎麼可以批評父親呢?"
申生早已看出這個戲子是驪姬派來的人。他要是表示同感,口出怨言,這件事情不是會加油添醋地傳到父王耳朵裏嗎?
我處處謹慎,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申生是個温文儒雅、欠缺積極個性的貴公子。他對事情很容易看開,為人太恬淡無欲了。
驪姬的目的並不在於使自己的兒子奚齊成為王位繼承人,而是要不靠兵力就把這個蹂躪了自己故國的晉搞得支離破碎。
因此,她持着不慌不忙的態度。
直到討伐東山四年後,也就是獻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時,她才着手做最後的工作。
這已是離開驪山山麓、被帶到晉國後第十六年的事情。她耐心等待着:獻公年老而氣力衰弱。
耐着性子,處心積慮地慢慢侵蝕堤防的根基部分,然後用力一推,堤防自然會轟然倒塌。而且,這樣比較不會傷及無辜百姓。
再好的衣裳
穿久了也會破爛
這個國家也會破破爛爛
那邊有山頭,這邊也有山頭
我到底何去何從
這是當時流行的一首歌。
一天,驪姬對進宮的申生説:"前些日子,大王夢到了你的母親。希望你回去後,立刻到曲沃廟堂做一次祭拜,並且把供物帶回呈獻大王。"
申生的母親是齊桓公的女兒齊姜。她已去世,其墓地在曲沃。依照當時的規定,庶人祭祖不得以肉類為供品,只准使用麥、稻等穀物,而申生之母由於是王族的關係,所以可以使用牛、羊、豬等肉類。這類供物叫做"胙"或"福",習慣上於供祭後分給親戚享用。
申生祭拜完畢後,帶着供物進京,準備呈獻給父王。由於獻公出外狩獵,申生因此暫時把供物寄放宮中。
驪姬趁此機會,將毒藥灌入供物。
獻公歸來後,宰人(宮中負責炊事之官員)把這些供物端出。獻公伸手就要抓食——當時尚無使用筷子之習慣,吃東西都是用手抓取的。
《禮記》這本古代禮法書中記載:用餐前不可搓手,避免出汗,不能掉落黏在指頭上的飯粒,也不可將米飯揉成團狀,等等。
"大王請等一下!"在旁邊的驪姬説:"曲沃到這裏的路程甚遠,要是東西已壞,不是鬧着玩兒的事情。我看,最好試一試吧!"
依據現在的地圖,山西省曲沃縣到絳縣的直線距離大約有二十公里。這樣的距離在今日根本不算什麼,但對當時的人而言,確實是一段遙遠路程。因此,走這趟遠路所帶回的食物會腐敗是可以理解的。
"説的也是。"獻公説着,把酒撒到地上,結果,地面立即鼓起來——這不是表示酒裏有毒嗎?
再把肉餵給狗吃,這隻狗發出"嗚——"的一聲,旋即倒地不動。
為了進一步證實,叫來奴工,令其喝酒,這名奴工也當場斃命。
"可惡,我差點送掉這條老命!申生這個畜生!"
獻公勃然大怒。剛才險些遭到毒殺!他不否認自己這幾年來確實處處冷落這個兒子,可是,兒子怎麼可以謀殺父親呢?
驪姬出聲大哭起來:
"哦!這多麼可怕!兒子企圖謀殺父親,天底下怎麼可以有這種事情呢?申生公子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其實,他之所以如此狠心,原因在於看不慣我受大王寵愛!大王,求求您讓我們母子離開此地吧!跑到他國就能避開他的毒手,不然,我們母子遲早會被他害死!倘若大王不準,我寧願自盡!這總比被他凌虐而死好啊!"
實際上,這是她經過構思演的一齣戲。
前面之記述以《史記》所載為依據。《春秋左氏傳》之記載則為——
驪姬流着眼淚,袒護申生道:"我不相信申生公子會做這樣的事,一定是壞人利用他乾的勾當吧?"
對年邁的獻公來説,看到受了迫害而還一心為申生袒護的驪姬的樣子時,心裏定然更加不忍。結果,反而使他對申生的憤怒達到無法抑制的程度——這一切大概都在她算計之內吧?
《春秋左氏傳》之記述的確饒有趣味,不過,也較多斧鑿痕跡。
當時在場的一個人,急忙把這個事件向正在都城宿舍的申生稟報。申生知道這時辯白也無濟於事,所以立刻逃回曲沃。
獻公將申生之太傅杜原款處斬,理由是對申生之教育失敗。
"這一定是驪姬搞的把戲,您一定要辯白,為自己鳴冤才行啊!"
近臣如此進諫,申生卻搖頭説道:"父王已經年邁,起居上的一切,必須要有驪姬在身邊細心伺候。若證明驪姬有罪,父王勢將失去她。這麼一來,父王的餘生要怎麼過呢?不行!絕對不行!這不是我和驪姬互斗的時候!"
申生的孝心多麼令人欽佩!
有人勸他亡命,而他卻回答:"揹着惡名亡命,還有人會理我嗎?我知道,除了死以外,我是沒有生路的。"
容易看破世事的申生遂於這一年十二月,在曲沃自盡而亡。
實際上,這不是驪姬所期望的。
她的目的在於使獻公、申生、重耳、夷吾這四個人既分裂又互相勾結,在爭鬥之下,將晉國陷於無法收拾的狀態。
缺了一個……現在只有讓剩下的三個互咬了。
太子申生的派閥由於失去主子,所以紛紛改投其餘派系,餘則逃亡國外。
據説,謀殺大王這個事件,和重耳、夷吾兩位公子也有干連,他們是有共謀關係的!驪姬極其巧妙地煽動獻公。
"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立刻下令逮捕吧!"由於年邁而變得易怒的獻公,怒不可遏地喊道。獻公身邊有人聽到這個消息,便迅速地告知兩位公子。
兩位公子即刻逃回各自的居城。重耳逃到蒲,夷吾則逃到屈。
而兩人所採取的態度卻完全相反。
獻公獲悉兩位公子出奔之事,立即發佈動員令:"未經稟報而擅自潛回居城,證明的確懷有叛意!立刻派兵討伐!"
夷吾據守屈城,決心抗戰到底。
重耳則一心想從蒲城逃出。
討伐軍派一位名叫勃鞮的太監,以使者身份來到蒲城。
他把一把寶劍放在重耳面前,説:"少主已無處可逃。該和太子申生一樣,用這把劍坦然自盡吧!"
"看樣子,我只好如此囉!"
重耳垂頭喪氣地説,好像疲憊不堪的樣子。其實,他只是裝模作樣,心裏正盤算着如何伺機逃脱。
"我知道少主心有不甘,可是,君命不得違背啊!"勃鞮有些感傷地説。這樣的差事給人的心理負擔多麼大!由於情何以堪,所以他不自覺地把臉別開——
機會來了!
當機立斷的重耳,一骨碌躍身狂奔出去。
"糟糕!"勃鞮驚叫一聲,抓起眼前的寶劍轉身緊追。
光着腳的重耳跑過庭院,掄起寶劍的勃鞮緊跟在後。重耳這時已四十三歲,他幾乎被年輕的勃鞮追上,最後終於在千鈞一髮之際越過圍牆。
"呀!"兩人同時發出尖鋭叫聲。
重耳發出此聲是躍過圍牆,而勃鞮則是提劍砍下。結果,這把劍只斬斷了重耳的衣袖。
重耳成功地逃脱了。
夷吾則據守屈城,與父親軍隊交戰達年餘之久。由於哥哥重耳不戰而逃,所以,晉國全體兵員都攻向這邊來。
夷吾抵死固守屈城,晉軍一時間也難以將之攻陷。
隔年(獻公二十三年),獻公任大夫賈華為將軍,再度以大軍攻打屈城。
夷吾原本準備抗戰到底,而怕受池魚之殃的屈城居民卻紛紛開始逃亡。沒有居民就無法打仗。
夷吾遂決定棄城亡命。
"不必了。"老漁夫搖搖手,莞爾一笑,説,"我不是為了要賺百金才讓你搭船。五萬石俸祿和執圭之爵,我都不稀罕哩!"
"哥哥,這不行!"伍子胥氣急敗壞地表示反對。
乖乖地到國都,平王也絕不會放過父親。不如亡命國外,再籌劃為父親報仇——這是他的主張。
"這一點我知道……"哥哥伍尚説。
而伍尚還是認為自己非應命前往不可。兒子去的結果,父親説不定會獲得赦免。因為不去而使父親受害,豈不是要被人指責嗎?
"不過,我希望你逃。"伍尚靜靜地説。這是為了不被人指責——父親被殺而兩個兒子不但未能為之報仇,更白白送死,此乃奇恥大辱,會被人譏笑。
"爸爸幸虧有兩個兒子……"伍尚笑道。伍子胥咬牙切齒,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因無限激憤而渾身顫抖。他是個將憤怒以行動表現出來的人。如此大的憤怒,一定會驅使他採取行動吧?
伍子胥遂離去,哥哥伍尚則到楚都。
楚國首都是郢(湖北省江陵縣)。平王未守約定,將伍奢、伍尚父子一併殺掉。
聽到伍子胥已逃亡時,為父的伍奢説:"哎,楚國君臣關係以後勢必形同水火!"
他對這個兒子憤怒時的激烈性格,瞭解得很清楚。父親和胞兄被殺害的伍子胥,不可能沒有爆發性行動的。為了報仇,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臨出奔之際,伍子胥對摯友申包胥説:"我非推翻楚國不可!"
對此,申包胥回答:"你盡情地幹吧!被推翻的楚國由我來複興。"
伍子胥逃至父親為其擔任太傅職務的太子建的亡命之地宋國。
宋乃殷商遺民之國,於襄公時代國力極強,一些學者甚至將他列為春秋霸主之一。這個人因"宋襄之仁"一事而著名。
只是,伍子胥逃到宋國時是公元前522年,當時的宋國國君是元公,離一代明君襄公之死已有一百一十五年。宋國國力這時已經沒落,更由於元公在處理政治時的不公,所以才有重臣華向發動兵變之事。
伍子胥和建遂一同逃往鄰國鄭。
他選擇亡命地,不只是為了自身安全。借亡命所在國家的力量,向殺害父親和胞兄的楚國報仇,是他的願望。
發生兵變的國家,當然沒有餘力攻打楚國。
這時的鄭國國君是定公,他對這兩個亡命者非常親切。
"嗯,住起來很舒服。"
格外喜歡這個地方的亡命太子建,有意長久滯留於此,不求他去。
"鄭是蕞爾小國,我們不能待在這裏!"伍子胥促請建離開此地,轉到晉國。
晉國於文公時代曾經是稱霸中原的大國,到一百年後的此時,依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目前當政的頃公也非泛泛之輩,是個野心家。
一天,頃公請來建,開口便説:"我要請你當鄭國國君。"
"什麼?"建一時未能明白對方的語意。鄭國國君是不久前對他極為禮遇的定公。
"你是大國楚的繼位人,卻受到奸臣擺弄流浪國外,以我看來實在於心不忍。所以,如果不嫌小,我想使你成為一國國君……我指的是鄭這個國家……"頃公望着建的臉道。
"可是,鄭定公是名正言順的國君呀!"
"聽説,定公先前對你很好,也非常相信你……怎麼樣,你到鄭國如何?我從外面攻打鄭,你則在鄭國內部呼應……相信鄭國一定會給你重要地位,所以,有你的內應,攻滅這個國家一定不難。攻滅後,這個國家給你。我所以要這樣做,只因為看不慣鄭國政權對楚友好。"
建在此時已由衷厭惡亡命生活之苦,他渴望得到一個安定地位。背叛對自己友善的鄭定公,實在不該,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是嗎?
"好吧。"建遂做了這樣的回答。
由於長期亡命,建變得異常心浮氣躁。在決定做忘恩負義之事後,他變得更加易怒。
建從出奔故國時起就帶有一名奴才。奴才就是奴隸,是不被當做人看待的。據説,歐洲貴婦人都面不改色地在男性奴隸面前脱光衣服更衣。因為她們沒有把對方視為人。建和鄭國不滿分子密商謀反事宜時,也絲毫無視於這名奴才的在場。
因此,這名奴才知道建企圖謀反之事。
一次,這名奴才因背部長了腫瘡而極其難過。他跟在主子後面走路時,由於踢到一塊石頭,身體失去平衡,幾乎往前跌倒而碰了一下主子的身體。
"你幹嗎推我?"
建因被推一下而勃然大怒,並且揮起皮鞭。
犯過錯時,奴才通常都會跪下接受鞭打。只是,他這時候想到自己背部長瘡之事。長了腫瘡本來就很痛苦,如果再被鞭打,那還得了!他想到這點不禁渾身發抖,因此,潛意識地往後退了兩三步。
"你還不跪下!"建吼道。雙眉吊起的他,露出一副極其可怕的面貌。
我會被殺!看到主子一臉殺氣時,這名奴才掉頭就跑。
建丟下鞭子,拔刀在後面追趕。
這名奴才跑的速度極快。他這是逃命,所以速度非比尋常。
"好!回頭看我把你碎屍萬段!"建口出惡言後,放棄追趕。
奴隸形同物品,都有主子。所以撿到奴隸,就如同犯了盜竊罪。因此,這名奴才絕對沒人敢要,他只有再回來找主子一途。建也認為他一定會返回。但害怕將會被殺的這名奴才卻遲遲未歸。
主子犯罪被處死時,財產會被官家沒收,而奴隸也屬於財產。左思右想,求生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讓主子死。
開始亡命生涯的主子,或許是心浮氣躁的緣故,動不動就對他拳腳交加,揮鞭猛抽,不然就是用腳踐踏他的臉。自己為什麼要對這樣的主子忠心耿耿呢!?這名奴才這時突然想起自己的主子正企圖謀反之事。
他於是立刻逃到衙門:"我要報告一件事情。我的主子建正企圖謀反。"
當時的鄭國宰相是公孫僑。這個人是鄭國王族之一,主持國政達四十年之久,僑字"子產",大名人盡皆知。
"這件事該如何處理呢?"鄭定公問宰相。
"沒什麼好猶豫的。放着謀反者不管,國基會受到破壞。我們即刻把他殺掉吧!"公孫僑回答。
"説的也是……我對他那麼好,他卻如此對待我,太不應該了。"
定公由於被人所叛心有不甘,所以立刻逮捕了建,將之處斬。
伍子胥則帶着建的兒子勝,逃出鄭國。
他準備前往吳。
他由鄭國往東南方向逃亡,而這一帶正是楚、鄭、吳三國相鄰的邊界。因此,關卡隨處皆是。逃亡之行必須穿過其間,東躲西避。沒有隨從,只有伍子胥和年幼的勝兩人而已,而他們是鄭、楚兩國緝拿的對象。剛躲過鄭國追捕人馬後,很快又遭遇楚國搜索隊——這等驚險場面不知發生多少次。
鄭國發生陰謀未遂事件,伍子胥畏罪潛逃之消息,已傳到楚國——
這是逮捕子胥的絕佳機會!
楚平王立刻懸賞捉拿子胥。
粟五萬石
執圭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