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子路嚷嚷着要洗頭,娘燒水讓洗,水面上漂了一層脱髮。娘説:“子路你眼圈咋那麼黑的,臉那麼瘦的?”子路説:“是嗎?”故意兩手抓了臉皮一扯一送,五官也就隨着過來過去。西夏又過來逗他,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樂。娘嘆了一口氣,到廚房裏用針用線納縫包在掃麪條帚把兒上的粗布,卻把西夏喊叫去了。娘説:“西夏,晚上又睡遲了?”西夏説:“嗯。”娘又説:“你年輕,是風中的旗子正歡哩,子路卻是小四十的人了,人過四十日過午,你得關心着他。”西夏説:“嗯”。嗯過了卻覺得莫名其妙。娘就看着西夏,看過了再去納縫,線卻脱了針眼,西夏拿過針線去穿,娘説:“人常説花是澆死的,魚是喂死的。男人家都是些撲燈蛾兒,見不得有個光亮,做女人的就不能全由着他的性子了。這掃麪條帚説要壞,不出一個月眉兒就禿了,把兒就散了,可用布包了把兒,愛惜着,一樣的傢俱,一年兩年地能用哩!”西夏驀地醒悟了,臉上含笑,心裏只喊委屈,但他沒有把子路的苦愁説出來,説出來娘也解決不了,事情會忙裏添亂的,當下點點頭,起身到睡屋梳妝去了。
子路把洗過的頭髮擦乾,提了半桶生尿潑到自留地去,回來卻摘了一嘟嚕青辣子,北瓜花,兩個紫茄子和一撮葱。見西夏在院裏捉了那只有帽疙瘩的母雞,拿指頭在屁眼裏試有蛋沒蛋,説:“狗整天要人喂哩,狗卻不下蛋,雞不給它喂,它卻一天一個蛋,你不讓它下它還憋得慌,雞就是下蛋的命呣!”西夏説:“今早怎麼説話有哲理了?”子路説:“心情好麼,你換這一身衣服精神得很,老婆一漂亮丈夫的想象力就激活了!”就過來,低聲説:“你一漂亮我就不行了,你看你看,”他的褲檔真的頂了起來。西夏説:“你不要小命啦?”子路偏説:“今中午咱做北瓜花煎餅,我拔了那麼多葱……”西夏説:“娘,娘!”娘把被褥拿出來曬太陽,説:“咋啦?”子路卻鑽到廚房裏去了。西夏給娘笑笑,説:“今日三隻雞有蛋的。”將雞用筐子反扣了,去卧屋把一身新衣脱下,又穿上了往日舊衣,唇膏也擦了。子路看見有些不滿,説:“我看你再在高老莊呆些日子,和那些婆娘們沒區別了!”西夏説:“入鄉隨俗麼。過會兒我去找蔡老黑呀,穿得花花哨哨,讓外人見了犯錯誤呀!”子路聽説西夏又要去找蔡老黑,臉就沉下來,説不能去,昨日蔡老黑和他婆娘打鬧得烏煙瘴氣的,你去討嫌呀?西夏這才知道蔡老黑那邊的事,倒埋怨子路昨日知道這事夜裏為啥不對她提起過,她就又説村人都去白塔那兒運磚哩幫工哩捐錢的,咱沒有去出力,能不能也捐些錢?子路説:“我有那麼些錢還不如辦別的事哩!”噎得西夏瓷了半會兒。娘就過來訓責子路説話太沖,西夏説:“娘你是看到了,我可是沒有全由着他的性子了,他就這麼兇的!”娘説:“不理他!”拉了西夏,拿了一包紅糖,到南驢伯家去。
南驢伯家的堂屋裏坐着栓子的娘和勞鬥伯嬸,一眼一眼看着一個和尚在桌前燒香,敬佛,然後掐了各種手印,唸了許多口訣,拿一塊棗木印章在屋中的牆上,櫃上,甕上,門上,炕頭上,木樑上,用繩吊着的柳條籠上,窗上各處拍打。西夏看那和尚,認得是那日在太壺寺的鵝頭,鵝頭和尚對她的到來似乎不悦,叮嚀説:“把屋門關了,不要讓生人進來!”三嬸就説:“這是我侄媳婦。”西夏進卧屋去問候了南驢伯,見他越發枯瘦,説:“伯你想吃點啥,我到鎮街買去!”南驢伯嘴張着,聲音卻好像是在炕邊的那個木箱上,聽道是:“你嬸給我買了包牛髓油炒麪,師傅禳治了,果然見好,剛才我還吃了一碗哩!”西夏拿眼看木箱上,木箱上並沒有什麼。西夏説:“好。”給南驢伯掖了掖被角,南驢伯沒有動,臉上也沒表情,木箱上卻是喜歡地聲音:“我很快就要好了呢!”西夏有些害怕起來,她聽人講過,人在病重的時候,靈魂就常常出竅,南驢伯的靈魂現在是坐在了木箱上,他看着炕上的身子,也看着堂屋裏的三嬸她們和和尚。趕忙走出來,看和尚把五六張用硃砂畫就圖案的黃紙符貼在各處牆上,她説:“這是什麼符?”和尚説:“這你不懂。”西夏説:“畫的好像是字又像是人樣?”和尚説:“這是昨晚子時畫的,這得一筆畫下來,手底下得有功夫。”西夏説:“這我也能畫,我學繪畫的。”和尚臉上有些愠怒:“人民幣也能複製哩,可複製的不流通!”栓子娘就拉了西夏,悄聲説:“不敢胡説。”西夏就不言語了,老實地坐在那裏,卻總覺得南驢伯的靈魂就浮在屋頂的大梁上正往下看哩。和尚貼畢了符,坐在那裏喝茶,對着窗外的一棵榆樹説:“樹上那個包可不能砍的。”三嬸説:“上次你來後,那樹身上無故就生出個包來,眼看着越長越大。”和尚説:“那就好,這是人身上的癌疙瘩轉移到樹身上了。你讓它長吧,它長得越大,人脖子裏的疙瘩就越小。”西夏就出去看那榆樹,果然樹身上有一個大疙瘩包。
和尚收了酬金走了,幾個人就全坐在南驢伯的炕頭説話,南驢伯臉上活泛起來,説話的聲音再不響在木箱上。南驢伯問起牛川溝的白塔修得怎麼樣了?西夏説她去了一次,那時塔底就快起來了,近日她倒沒去的。南驢伯就説地窖裏還有一斗小米,幾時送到蔡老黑那兒。西夏説那裏的人都是義務做工,各自回自家吃飯,不起灶也用不着送糧食去。栓子娘説:“你不知道,修塔是用小米熬了湯澆灌磚石縫的。”西夏在博物館看過一些材料,古時的塔身和城牆甚至墳墓,為了結實,都是用小米湯澆灌,可那時沒有水泥,現在哪兒還能用得着?南驢伯卻堅持説:“要送去,咱沒勞力,又沒錢,送些小米不管派什麼用場,也是咱一個心麼。老黑選上代表啦?”西夏説:“伯你還操心他選沒選上代表呀?他選上啦!”南驢伯笑了一下,額上已沁出一層細汗。大家就説:“你説了一陣話了,把眼睛閉上歇歇。”栓子娘看着南驢伯閉上了眼睛,就提説起了蔡老黑和王文龍、蘇紅爭着拉選票哩,如果地板廠能把鎮街的路修了,王文龍和蘇紅就肯定能選上,但他們有九牛卻不願拔一根毛來:“誰投他們票啊,選上他們只給有錢人去訂政策呀?”勞鬥伯嬸説:“蔡老黑也不是有錢的主兒?!”三嬸説:“葡萄園廢了,他還能有什麼錢?選上他了,他能給咱説話!”栓子娘説:“聽説了沒,蔡老黑差點兒把他婆娘打死哩,他選上代表了還那麼打婆娘,可憐那婆娘給老黑當了半輩子捶布石。”娘説:“是不是她嫌老黑拿錢修了塔了?”栓子娘説:“説不來。老黑是捨得的人,但是生胚子,他家有熊拳譜的,男人家出手重,婆娘招得住他打?”三嬸就問西夏:“子路呢,還收集土話嗎?蔡老黑真的是會熊拳的,過去打拳的人都有一套行話,他沒有去問問蔡老黑?”西夏説:“是不是江湖上的那些話?”南驢伯睜開眼,説:“這我也弄不清。子路收集土語是要寫書嗎?”西夏説:“他説他要寫書的。”南驢伯説:“咱高家就出了這一個人!”勞鬥伯嬸説:“從小看大哩,小小的時候,我看子路前庭飽滿,嘴又大,我就説了,男娃嘴大吃四方,女娃嘴大吃穀糠,他果然走州過縣哩!”西夏説:“那我就得吃穀糠了!”西夏的嘴大,而且有稜有角,説完笑起來,嘴越發顯得大。勞鬥伯嬸自知自己説得不那個了,忙改口説:“西夏嘴不大,櫻桃小口的大啥?”栓子娘説:“大是大了些,可一笑能大,一收卻小,這才是有福有貴的女人哩!”西夏樂了,説:“這話你要給子路多説的,他彈嫌我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三嬸説:“他不敢的!咱在這兒説他,他不知怎麼個打噴嚏哩!”
子路坐在菊娃的雜貨店裏剛端起咖啡杯,鼻子發癢,果然就打了個噴嚏。子路是在娘拉了西夏出門後,獨自在院子坐了一會兒,想夜裏西夏的話説得在理,但又覺得要斷絕同菊娃的往來還得好好和菊娃談一次,何況順善他們還託他給菊娃做工作入夥辦繩廠的事。他心裏這麼想着,就比往日坦蕩了許多,光明正大地直接去了雜貨店。店裏坐了很多鎮街上的人,都站起來給他讓坐,似乎是稀客一般,菊娃説:“哎喲,咱們教授來了?”沏一杯茶雙手遞過來,還説:“咱巴結一下教授。”子路説:“謝謝!”眾人都笑,説:“瞧人家多大方!”子路也笑了一下,心裏卻想,以往見菊娃,少不得以淚洗面,即使不落淚,臉也是苦愁着難以活泛,今日一有了主意,卻這般自自在在,人真是活了個感情嗎,感情剛一鬆弛就相處如同志如路人嗎?他不禁又為自己的這種變化而吃驚了,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冷漠和卑鄙了?!他從懷裏掏了香煙,發給了每人一支,自己也點上了一支。菊娃説:“你一個人,咋不把我的接班人帶來?”子路説:“叫她來幹啥?”菊娃説:“這你就又犯錯誤了!當年到哪兒也不肯帶我,現在又是不帶人家,你跑來尋前妻,看人家怎麼收拾你,離了一房還要再離一房?!”大家又是笑,説:“菊娃你這就不對了,人常説結髮夫妻到底親,子路又念舊情麼!”菊娃説:“你們才説了個錯,要是念舊情,黑來,可以來,沒人時也可以來,子路偏是尋個大天白日人稠廣眾着來!”眾人説:“是不是嫌我們在這兒?我們都走,好讓你們説話!”菊娃説:“我們兩個現在是旁人世人了,有什麼話要説的,有話要説也不至於離了婚!子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日來有啥正經事嗎?”子路順口應道:“我買些肥皂。”眾人説:“買肥皂,呀,子路到菊娃的店裏了還説買字?!”哄哄哄説笑了一陣,就陸續散去。
人一盡,菊娃説:“你真的要買肥皂?”子路説:“你逼着我買麼。”菊娃撲嗤笑了一下,説:“回來這麼長日子我只説你來店裏看一看的,你連個人影也不來閃一下,要來了,就挑這麼好的時候?你不知道高老莊是是非窩了!”子路説:“我不在乎。”菊娃説:“你當然不在乎,你三天兩頭就走了,我往哪裏去?”子路的心陡然又沉起來,坐在那裏不言傳了,腳底下是一層瓜子兒皮、糖果皮和遭嘴唇唾棄的煙蒂。菊娃把茶杯裏的茶潑了,説:“我給你衝杯咖啡吧,你是新人新生活了,要喝咖啡哩!”子路説:“我喝不慣。”菊娃説:“我都能喝得慣,你喝不慣?喝!”子路端起了杯子,就在這時候他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巨大,連唾沫鼻涕都噴出來,菊娃笑了笑,説:“我只説你和西夏生活能改一些瞎毛病的,你還是打噴嚏頭揚得那麼高?西夏也就容了你這髒鼻涕?!”就把手巾扔給了子路。
子路擦了鼻涕,説:“你現在開通得很麼!”菊娃説:“坐了那麼多人,我見着你哭鼻流眼淚呀?這些年裏,我能學會的就是哄自己。我只説我成了兩面派了,可上次去太壺寺聽和尚講佛,和尚説菩薩也有三十六個法身的,兩面派就兩面派,要麼人就更難活了。”子路看了一下菊娃,菊娃的面色已沒有了剛才的戲謔,心裏就不禁又有些酸,眼裏也漸漸潮起來,低了頭握着咖啡杯,不住地吹氣。菊娃説:“咋啦,到我這裏不高興?”子路是洪水中的籬笆,搖晃着搖晃着,有一個波浪閃過來撲啦就倒了,他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趕忙去擦,卻越擦越多。菊娃説:“你咋還是劉備?倒不如我一個女人家了!是不是和西夏又鬧了矛盾?人家還是姑娘家,你年紀大你得讓着她哩!”子路説:“菊娃,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裝了。”菊娃説:“我裝什麼了?”子路説:“我一進來,我還看不來你的眼神?今日我過來看看,我本來要平平靜靜來説説話的,叮嚀着自己説離婚了就不要再絲絲蔓蔓,越是那樣,到底對誰都不好,可一來卻又做不到了。我和西夏沒鬧矛盾,我那邊過得越好,越是要操心着你這邊,心裏越是不安妥。”菊娃説:“那你來是要安你的心嗎?我這裏啥都好的,你瞧,吃的不缺,穿的不缺,錢又夠花,我也比先前胖了,你這就可以安心過你的日子了。”子路説:“你看你看,我給你説真心話,你總以為我在説假話哩。”菊娃突然坐在那裏眼淚長流,説:“你有啥不安的,我回去幾次,你們過得歡樂樂的,你想想我心裏怎麼想的?我是心裏酸酸的,我也對自己説,子路已不是你的人了,你盼人家過得好哩,人家過得好了,你酸什麼?可我不由我。這麼長日子,我只説你能到店裏看看我的,天天盼着你能來一次,可就是沒見你來……”説罷,擦了眼淚,勉強笑了一下,説:“瞧我這又怎麼啦,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已經離婚了盼你來幹啥,讓你來看看我又圖什麼呀?!”子路説:“那麼是我來錯了?”菊娃説:“我也矛盾,我真的矛盾哩……你能來我怎麼能不高興?做不了夫妻咱還是鄉黨,還是朋友,就是做個情人……瞧我成什麼人了,子路!”子路抬起頭來看菊娃,菊娃也看着子路。菊娃説:“這麼大的人了,離婚這些年了,還哭鼻子流眼淚的,別人不笑話,自己也笑話自己了……咱高高興興説些話。”子路説:“高高興興説些話。”但兩人一時間裏卻沒話可説。店門外有人走過,有往店裏探了一下頭就走開的,有伸進腦袋看一下,退了出去,卻又伸進腦袋看一下。子路説:“離了婚又來找,在外人眼裏是不是怪怪的,不正常?”菊娃説:“咱這兒的人自己事都管不了偏愛管別人的事!要關了門説話我就把店門關了。”子路説:“大白天關門,讓人看見……”菊娃説:“豬死了就不怕熱水燙了。”哐啷關了門。菊娃轉過身來,是含怨帶羞的一個笑,然後往店的裏間屋走,經過子路身邊了,伸手撥了一下他的頭髮。子路的額上有一撮頭髮溜下來。子路看着菊娃,卻把那隻手抓住了,兩人就那麼僵硬地站着,拉了手。一個説“你也真是胖了。”一個説:“胖得沒個樣子了。”子路又捏了捏菊娃的肩頭,把菊娃抱住,他的頭和菊娃的頭一般高,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種丈夫的保護人的意識重新回到了身上,菊娃並沒有反對,身子由僵硬而柔軟着,顫活活不已。但很快就分開了,菊娃在説:“……咱這成了啥了呀?!”
簾子之後的裏間屋裏,兩人坐在了牀沿上,牀吱扭吱扭響起來,子路的腦子裏立即想起了那一夜看到的情景,心裏開始煩躁,他站起來,説:“你把這牀也支穩麼,響得多難聽。”菊娃説:“支得那麼穩幹啥,又沒有兩個人睡覺怕塌下來!”子路沒有説話,挑簾出去又把那杯咖啡端回來,連喝了半杯,説:“你給我説實話,你現在情況到底怎麼樣?”菊娃説:“啥情況?”子路説:“是不是與蔡老黑不行了,準備和廠長?”菊娃説“喲,啥事你都知道?你聽到風聲啦?外面怎麼説的,説我流氓破鞋了?”子路説:“別人怎麼説那是別人的事,我只在乎你,問你的主意?”菊娃説:“那好,你説的蔡老黑和王文龍都有關係,我聽聽你的意見,你説我嫁了誰好?”子路一時噎住,説:“你是咋想哩?”菊娃説:“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蔡老黑給過我關心和幫助,我要不記着他的好處我就不夠人的,但要嫁他卻不行,他有家有室,離不了婚,就是能離婚,他那個脾性我也受不了。可是,我要擺脱他又難擺脱,不吃糜子糕了,糜子糕卻粘着手。也是為了冷淡蔡老黑,我就和王文龍近了些,王文龍也是死也看上我,想着法兒要娶我,但我沒給他個回話。他要幫我,他就幫吧,我不能誰幫我,我就嫁了誰,落個以身相許哄人家錢的名哩。而他幫我若是為了娶我,我倒也要看看這個男人是真心愛我還是一時性起,你説呢?我現在是二茬婚了,我真的怕了男人哩。”子路説:“……咱倆走到這一步,都是命,我現在信了命了。”菊娃説:“是命不是命,走到這一步了也就不説以前事了。”子路説:“可你畢竟年輕,總得有個落腳。”菊娃説:“還年輕呀,女人三十豆腐渣,我已經三十多了!正因為已經三十多了,我不急的,大教授我都經過了,説實話,再跟任何人我也沒那份熱乎勁了。離婚這麼多年,我總覺得你還是自己人,腦子裏還老想到你,這回你領西夏回來了,明知道子路不是我的子路了,可夜裏一覺醒來,還是發迷怔。我自己也常想:子路是大樹,這麼多年了,樹影子還罩着我哩,不管以後我嫁了誰,都必須是我從心裏完全沒有你了,那才能做人家的媳婦,要不,嫁過去對我不好,也對不住人家。”子路一句句聽了,眼淚又無聲流出來,抱住了菊娃,淚水滴進了菊娃的脖子裏。菊娃扳過了子路的腦袋,看見了那已經稀疏得見了頭皮的發頂,她拿手去擦子路的眼淚,説:“好了好了。”卻又一次摟住了子路,將他的一顆頭捂在自己胸前,來來去去的撫摸,喃喃道:“我又聞到你的味了,還是一股石灰味……”
不知什麼時候,菊娃的衣服釦子被解開來,誰也説不清是誰解的,兩人在吱吱扭扭的木板牀上合二為一。菊娃依然是那一種姿式,她不出聲,而且要子路閉上眼睛不要看她。但子路已經不習慣了這樣的簡單,他覺得哪兒總不舒服,不過癮,就站起來抱起了她的雙腿,她的腿短短的。菊娃説:“你現在還會這花樣?”子路説:“這樣好哩。”經過了長久,菊娃的臉上痛苦起來,子路説:“你不舒服?”菊娃説:“你這麼長的時間?”子路又活動了一會兒,還是未泄,卻覺得已沒有了那種要求,蔫下來,就停止了,遂在心裏感嘆:我們已經是不能和諧了。兩人穿好了衣服,菊娃説:“人説娶年輕老婆,男人也年輕哩,她把你培養得比咱結婚時還厲害麼,我受不了你了。”子路説:“……”菊娃説:“世上事真怪的,離了婚感情倒比沒離婚時好……這怕是我最後一次和你這樣了……咱這是成什麼事呀,來説話的,卻幹起這事……剛才突然我覺得對不起了西夏,就疼得厲害。”子路説:“這個時候不要提她。”坐下來,説:“蔡老黑你覺得不行就好,他哪兒配你,那野胚子貨能那樣待他老婆,就是嫁給他,以後再遇到別的女人,他也會像待他現在老婆一樣待你。要擺脱他,就得徹徹底底不要理他,男人是得寸進尺、順竿就爬的德性,你只要給他指頭蛋大一個窟窿,他就能擠進一條腿來。至於王文龍,你卻要好好了解他哩,聽説他也結過婚?”菊娃説:“他老婆是病逝的,幾年了。”子路説:“噢,那倒比離了婚的好……可現在人一有錢就容易變壞的……”菊娃説:“走着看吧……即就是再嫁不出去就不嫁了,你好好活人,到晚年了,我不行,石頭還有他爹的,你只要對石頭好就是了。”子路到這時不知説什麼好,又呆呆坐在了那裏。
菊娃梳好了頭,出去將店門開了,門外就有人進來買燈泡,説:“我還以為你去收購草繩了,原來還在店裏?”菊娃説:“聽説你娘害病哩,好些了嗎?”那人説:“好些了,她有高血壓的老病根兒,前一向翻修院門樓有些累,血壓就升上去了,只害頭暈。”菊娃説:“我爹當年就是高血壓,茶坊鎮何大夫有個偏方,每日清早睜開眼,喝一杯清花涼水,連喝三個月,我爹就是喝了好的。你讓你娘也試試。”那人説“是嗎?真要好了,我來給菊娃姐磕個響頭哩!”菊娃送走了來人,子路出來説:“我差點兒忘了一件事的,順善、鹿茂和慶來是不是給你談到辦草繩廠的事?”菊娃説:“他們尋到你了?”子路説:“這倒不失是個好主意。他們要你入夥,當然這是要利用你,你覺得呢?入夥的錢你要緊張,我能幫你一些兒。”菊娃説:“這錢我讓你掏什麼?我之所以沒有給他們吐口,我覺得慶來是自己人,可以信的,但他太老實,鹿茂那人你知道能投機,順善又是精透了的,我怕被他們耍了。”子路説:“你計算過沒有,現在收購草繩你一年能落多少,若入夥辦廠又能分得多少?”菊娃低了頭,想了想,説:“差不多吧。”子路説:“那我就知道了!若你不入夥,這廠子肯定辦不成,他們就會不高興,連慶來也得恨你,辦起了只能對他們有利,可能還要落個是他們成全了你的……廠長知道這事嗎?”菊娃説:“我給廠長説了,他説山裏人幹事是一窩蜂,誰也見不得誰碗裏米湯稠,他們要辦繩廠就辦去,地板廠以後的木板箱都用膠帶呀!”子路説:“是這樣吧,咱不要入夥,可我就説你同意了,讓他們找廠長談去。這話你千萬別漏出風來!”菊娃説:“沒離婚的時候,我給你説村上的事,你聽也懶得聽,現在我倒感受到被保護的滋味了!”子路苦笑了笑,過去取熱水瓶往杯裏添水,熱水瓶裏卻沒有了熱水,菊娃便將鋁壺要在火爐上燒,鋁壺裏竟也沒水,要去提水,子路奪過壺自己去了。
從店左邊的斜坡下去,坡根處是有一眼水泉的,子路在家的時候,村人吃水不到這個泉裏來的,因為太遠,只是夏天才來,這裏的水清,涼,能敗火又不拉肚子。子路記得,小時一次將一枚頂針玩耍着套在自己的小牛牛上,套上去了卻取不下來,越取越取不下來,尿又憋得難受,眼看着腫得像個小紅蘿蔔了。娘嚇得都哭出了聲,抱了他去讓蔡老黑的爹看,蔡先生也沒辦法,説快送縣醫院作手術吧,恰好一個陌生的老頭從鐵籠鎮到茶坊鎮去,路過這裏,見了説:弄一盆清花涼水來!爹就在這泉裏舀了一桶水。那老頭提了桶,猛地照着子路的交檔潑去,子路突然地被冷水一激,小牛牛就縮了,頂針叮噹當掉下來。子路想到這裏,不禁笑笑,卻也記得了那個頂針後被爹拿去讓小爐匠製成了一個銅戒指,戒面上還特意刻了個蝙蝠來象徵有福,讓他戴了多年的。提水回來,子路問那個戒指現在在哪兒?菊娃説:“去打水就想起戒指了?我每次提水也就想起那事的。結婚後娘讓我戴着,離了婚我就退給娘了,怎麼,娘沒給西夏嗎,戴上戒指就該守住你那根了!”子路説:“我突然想起來,隨便問問,……”還要再説,菊娃悄聲説:“他來了!”臉上立時緊張着。子路扭頭一看,是王文龍西裝領帶地從地板廠那邊走了過來。子路原本心情在這一時蠻好,也是親口説過了讓菊娃多瞭解王文龍,但王文龍突然將在雜貨店出現,子路的腦子裏嗡了一下,幾分惱怒就生出來。他沒有動,也沒言語,沉沉地坐在那裏。
王文龍出現在門口,説:“菊娃,你把頭髮剪了?”菊娃下意識地朝櫃枱上的鏡子裏看了一下,説:“剪得不好看了來來來,我介紹一下,這就是石頭的爹!”王文龍這才看清坐着的子路,瓷了一下,笑起來:“是子路呀!見過了見過了,在順善家見了,我也去給高老先生三週年祭過酒的,哪能不認識?!”子路不知怎麼臉越發沉下來,心裏説:你慌什麼,瞧笑得多硬!他沒有應聲,只拿眼看着他。王文龍似乎在那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在口袋裏掏,掏出一盒雪茄,遞一支過來説:“你吸顆煙。”子路揚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吸,揚過了又後悔不該揚一下手,還是坐着,把目光盯住貨架,説:“石頭在蔡老先生那裏多日了,你幾時把娃接回來?”菊娃説:“今日是什麼日子,説不來時誰也不來,要來怎麼就都來了?!廠長你坐呀,有什麼事嗎?”王文龍在那裏坐下來,説:“菊娃,我來給你説件事,上次託人去上海買輪椅的事,剛才那人從省城打來了電話,説貨已到省城了,近日就捎過來。”菊娃説:“這多謝你了,一把輪椅多少錢?”王文龍説:“什麼錢不錢的,我準備拿十萬元來給高老莊小學哩,一把輪椅還向你要錢?”子路坐在那裏,心裏急迫起來,王文龍當着他的面説給石頭買輪椅,這使他當父親的丟臉!他站起來説:“菊娃,你忙吧,我得走呀!”王文龍忙説:“你們坐吧,我路過這裏,隨便給菊娃説這個事,我還得去鎮政府一趟哩,我得走呀!”説罷,果真起身就走。菊娃説:“急什麼呀,我這兒有老虎,説走就都走呀?不能走,都不要走!”但王文龍還是先出門走了。
王文龍一走,子路也要走,菊娃一把拉住説:“你不能走!”把他按在椅子上,“你瞧你那臉色,是誰誰受得了?人家來説給石頭買輪椅的事,又不是要幹什麼壞事,不説一句謝話了,也該給人家個笑臉嘛!”子路説:“道理上我也懂,但我情緒上受不了。”菊娃説:“子路真還對我有感情的,那你幾時和我復婚呀?”子路一時無語。菊娃説:“你家裏有個西夏,這裏還有一個我,你子路多富有!你剛才説得怪好的,我和王文龍八字還沒一撇,你就是這樣子,我看我算了,一輩子當寡婦就是了。”子路悶了半天,説:“反正輪椅我是不會要的,他要拿來,我就把它扔了!”菊娃説:“這你敢?!”子路也火火的,將手中的杯子往櫃枱上一推,沒想杯子竟然在櫃枱面上滑動,滑動得那麼快,過去撞着了鏡子,鏡子落下來砰地碎了。子路在杯子滑向鏡子時驚急得要站起來,但鏡子已經掉下去了,他索性沒有動,呼哧呼哧出粗氣。菊娃叫道:“嚇,你砸起我的鏡子了?你砸麼,看我這裏還有什麼,你砸麼!”子路惱怒而起,出門就走。
在跨出店門的剎那間,子路確實是後悔了。他想自己這是怎麼啦,真的是與菊娃感情太深,但如果再和菊娃復婚這可能嗎?不能復婚,口裏希望菊娃結婚,而面臨着菊娃要找人自己卻這般不堪容忍,是一種佔有心理呢還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子路在跨過門坎時猶豫了一下,但畢竟是跨了出去,也不回來,而且還做出了怒不可遏的樣子。這種怒不可遏到最後,子路是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一路踢着石子,進院門咚地摔着門扇,立在櫻桃樹下還大聲喘氣。
娘和西夏沒有在家,子路自個兒燒了一壺水沖茶獨飲,未免有些孤單,卻也想,這陣菊娃如何坳哭,高高興興地相見,而且還做了那麼一場好事,結果不歡而散,這使菊娃的心上又產生一道什麼樣的傷痕呢?子路立馬趕到了蘇紅家,蘇紅恰好是在家裏,和鹿茂殺一隻果子狸呢。廚房的門環上吊着一隻特大的果子狸,鹿茂剝脱了上衣,一吸一呼肋條歷歷可數,一把柳葉長刀叼在口中,樣子滑稽,間是開膛剖腹呢還是直接將腦袋剁掉?蘇紅嘴角噙着一顆紙煙,坐在水管前的小木凳上,説活剝的,得一張完整的皮子,要最新鮮的肉。鹿茂就似乎為難了,果子狸雖然繩子吊着脖子,但刀子在圓圓的額頭上比畫着開過口子,它就拼命掙扎,身子如沙灘上的魚一樣在門扇上拍得啪啪響。蘇紅把子路領到了樓上,蘇紅又是脱了鞋如狐一樣墉懶地卧在沙發裏,説:“啥事?你説!”沙發邊有一個按摩棒,按摩棒上沾着一根短短的毛,子路敍説了他與菊娃的會見,希望蘇紅能去見見菊娃。蘇紅大聲笑着,又罵你們是自作自受,拿起了按摩棒在身上胡亂按摩着,説:“我才不去替你向菊娃賠情哩,解鈴還得繫鈴人,你有誠心你去給她當面説去!”子路就難堪了,牙咬了嘴唇搖頭,蘇紅竟拿按摩棒戳了他一下,震動着的按摩棒使他的腰麻酥酥的,蘇紅説:“是這樣吧,我給廠裏掛電話,那兒離菊娃的雜貨店近,讓人去把菊娃喊了接電話,你在電話上説!”一關電源,按摩棒不鳴叫了,蘇紅撥通了電話,叫喊着對方去喊菊娃。子路小聲説:“説低些,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哩。”蘇紅説:“那好吧,你在這兒等電話,我也去殺果子狸去。”就下樓了。子路關了樓上的門,握着電話立在樓窗前,隔着玻璃他瞧見了蘇紅雙手拽住了果子狸的兩條後腿,鹿茂已經在果子狸的腦袋上切開了口子,血殷紅的流出來,點點滴滴灑在地上。電話裏終於有聲了,是菊娃在問:“誰呀?”子路説:“我。”菊娃明顯地停頓了一下,偏又問:“‘我’是誰?”子路説:“子路。”菊娃説:“你不是摔了杯子走了嗎,你有什麼事?”子路結結巴巴回着話,説自己是有些那個了,如何如何。鹿茂把刀又叼在口裏了,雙手在把果子狸的皮往下剝,剝出了一個可怕的腦袋,但卻在脖子後卡住了,怎麼也剝不下去。菊娃説:“你那毛病我只説改過了,誰知道還是那樣?可你到現在了給我發什麼火,我還是你老婆嗎,你能給西夏也這樣嗎?”菊娃這麼説着,子路已聽出她的怨恨情緒已沒了,就在電話裏嘿嘿地笑。菊娃説:“你在別人心上捅了一刀了你還笑,你笑啥哩,笑不要臉的?我告訴你,你摔了杯子就走,我現在就要摔電話了!”子路忙説:“別,別。”菊娃果然砰地把電話按下了。子路站在樓上的房間站了許久,搓搓臉,理理頭髮,走下來。蘇紅説:“怎麼樣,饒了你了?”子路説:“她把電話摔了!”鹿茂的嘴裏又是叼了刀,雙手使勁地拍打着果子狸,然後一手扯着卡在脖子後的狸皮,一手再拿了嘴上的刀,用刀尖一分一毫地划動,工作是那樣的艱難,以致狸的血染紅了他的胸膛和肚皮,汗從腦門上往下滾豆子,説:“子路,子路,給我撓撓後肩,癢得很哩!”子路在他的後肩抓撓,他看見鹿茂終於將狸皮剝下了狸的肩腳骨,於是整個皮就往下撕,發出嚓嚓嚓的響。原來皮與肉連接得是那麼緊,那絲絲縷縷紅的白的東西撕出來,在通過前腿彎時皮子又破了,再繼續往下剝,又是嚓嚓嚓的撕裂聲,子路不忍心看下去,覺得這一切是多麼殘酷,果子狸的痛苦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皮在與肉分離地剝脱着,剝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