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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五富只要和黃八在一起,言必稱我劉高興。他説我腳心有顆痣,腳踩一星,帶領千兵。他説我的胃是牛胃,能反芻,反芻的時候計謀也就出來了。他説我過目不忘,一張報一會兒就能看完,報上刊登的招聘公司電話,店面出租電話,婚姻介紹所電話,統統記得。我曾經給五富説過韓大寶,我説韓大寶如果是魚,那是鯊魚,如果從政,科長用的是處長的權,他當不了副手。五富把這話就又套用在我身上。五富説:我誰都不服就服劉高興!五富給黃八吹牛的時候,我是聽到了的,但我故意不做聲,也不去幹擾,一個羣體需要一個羣體的權威,我覺得五富和黃八應該有樹立領袖的意識。

    這一天清早起來,五富和黃八同時在廁所小便。他們兩個人小便都是遠離便池,而且撅着屁股,否則尿股子就會衝到牆上。他們的尿像水槍一樣將一堆蛆衝得七零八落了,黃八問五富夜裏做夢沒,五富説做了,但做的是啥醒來就忘了。黃八説我沒忘,一個城裏的女娃走着走着高跟鞋斷了跟兒,我就讓她坐在我的架子車上,我説你咋不穿個紅衫子呢?醒來才明白夢從來不帶彩兒的。五富説:胡説,夢帶彩兒哩,劉高興做夢就帶彩兒的!五富就又給黃八講了許多關於我的例子,比如,我們去看電影,又都不想買票,沒有票他就不敢進去,我卻大搖大擺地進去了,進去時還拍了拍收票員的肚子,收票員是個大肚子。比如,一樣的時間,一樣的拉着架子車轉街,我就是比他收到的破爛多。再比如,我們騎自行車下一個慢坡摔倒了,他趕緊往起爬,我説:甭急着起來,既然摔倒了就看看地上有沒有啥東西要拾的。天吶,這真的就拾到了一個硬幣,五分的!再再比如,你拉了架子車從街巷走,你注意啥了,你會注意哪兒有個空塑料瓶子,哪兒有人提了個垃圾袋子,而我走過去了,問起這條街有什麼店鋪,知道,店鋪裏賣什麼貨;知道,賣貨人長個高低肥瘦都知道。

    五富滿臉的嚴肅,説:你可別惹他!

    黃八説:我不惹他,我也不惹你。

    五富很高興,他一高興就要吸煙。五富還津水淋淋地從嘴裏取下煙捲兒給黃八吸。黃八是不吸煙的,但黃八也受寵若驚了就吸完了煙捲,竟吸醉了,咯哇咯哇嘔吐。

    我數落了五富:你欺負黃八啦?五富笑得眼像掐出的縫兒:沒本事,一個煙捲就撂倒了!但這一天黃八沒有上街,五富也沒有上街,在家服侍黃八。到了下午,黃八恢復了,很感激五富,五富就罵道:我一天沒出工,你得賠我二十元錢!黃八説你哪兒能掙來二十元錢?五富説掙不來二十元總能掙十元吧,給我十元。黃八説我早晨吃了昨天的剩餃,全吐了,餃子是六元。五富説那也得給我四元呀。黃八不給,五富就來口袋掏,黃八的力氣比五富大,但五富一撓黃八的胳肢窩黃八就軟了,五富在口袋沒掏出錢,黃八説:是沒錢,我可以幫你辦事。

    五富有什麼事需要讓人辦呢?想來想去,想到了五道巷家屬院的門衞。於是,他們就偷偷實施着他們自以為得意的復仇計劃。

    在翌日的中午,黃八拉着架子車來到了興隆街找五富,兩人就一起到了五道巷家屬院。黃八有個特點,遲早都戴了個綠色安全帽,他説十年前在水庫工地當炮子,安全帽戴慣了就卸不下來。五富説:要麼村長霸佔你老婆哩,你早早給你戴綠帽子麼!黃八當下翻了臉,罵了:狗日的!五富説:你罵我?黃八説:我罵西安城哩,沒有這西安城,我能把老婆留在家裏?五富説:你沒給你老婆説你出來是為她掙錢的?黃八説:掙他孃的×錢,掙的錢在哪兒?那些富人開着小車,戴着金鍊子,裝着信用卡,喝着茅台,他們那麼多錢了還是攬錢,掃樹葉一樣攬錢。錢也是勢利鬼,誰錢越多它越往那兒去!五富説:那你就不要戴這個帽子麼。黃八説:不戴我頭疼。五富就笑,詭秘地笑。黃八説:你別笑話我,五富,你敢拍腔子説你老婆就能守住空房?這下輪到五富生氣了,臉一黑,説:你走吧,你走,我用不着你跟我去家屬院了!真的掉頭就走。黃八卻賴着臉説:你都説了我,我還不能説你?不識耍!兩人重歸於好。

    到了家屬院門外,五富和黃八都不敢直接去門口,繞在馬路對面的樹後觀察。果然從家屬院裏出來一個蹬三輪車的,三輪車上有一個筐子裝着青菜,卻也有三大捆廢報紙和舊塑料管,到院門口把一些青菜交給了門衞。五富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門衞之所以不讓他進院,讓賣菜的進院收破爛就是貪圖人家給的菜。五富説:門衞都這黑的!

    黃八主張擋住那賣菜的,捶一頓,他就不敢收破爛啦。

    五富有些為難,收破爛的打收破爛的?

    黃八説:李逵打不得,還打不得李鬼?

    但賣菜人蹬着三輪車已經出了大門走遠了。

    門衞就坐在凳子上摘韭菜,一邊摘一邊唱了秦腔:為王的打坐在……

    黃八説:唱你孃的×!他説扔一個石頭過去,他手頭準,砸着了就跑。

    五富還是不同意,説石頭沒長眼的,萬一打中了頭,打翻了,那可是你扔的,與我無關。黃八説:有了!五富説:咋有?黃八給五富嘰咕,五富説行,這你得去買。黃八説給你辦事哩還得我出錢?五富説我頭疼,真的頭痛,你去買了,我給你買個瓜,用手比劃了一個盆子大的圓圈。黃八去一家雜貨店去買一管複合膠了,五富卻自己恨自己:怎麼就比劃了那麼大個圓圈呢?

    買了複合膠,馬路這邊的五富看着門衞拿了菜進了門房,一聲咳嗽,黃八貓一樣躥到院門口,在那凳子面上塗了膠水,撒腿橫穿馬路。一輛汽車戛然而止,黃八是閃過了,司機卻伸頭唾了他一口:尋死呀?!黃八看着汽車開遠了,卻罵:你才尋死呀,前邊有個立交橋,你從橋上栽下去!

    他們終於看到了精彩的一幕:門衞從門房出來,一屁股又坐上了凳子,還在唱:為王的打坐在……覺得不對,用手在屁股下摸,立即跳起來,而凳子就吊在屁股上,用力一拉,褲子扯了。

    門衞被報復之後,五富兑現了承諾,他買了個西瓜,但西瓜是大棚裏培育的西瓜,蠻貴的,只買個海碗大的,而且堅持拿回剩樓要等着我回來一塊吃。

    我回去的時候,黃八在打掃着樓梯,五富卻頭塞在水龍頭下洗。我説:五富你又虛火啦?

    城市生活我們最害怕的是生病,五富隔三差五就便秘,一便秘牙疼頭疼,我知道他過不慣這裏日子,總是緊張又老在想家,虛火就上升了。除了買幾片止痛片,他不願意去看醫生,認為那都是黑診所,讓我拿瓷片挑破他的眉心放血,或者拔火罐,或者用涼水澆頭。

    我問五富是不是又虛火了,五富説下午頭痛得很,腦殼子像要裂開,現在不疼了。我説:噢。脱了鞋歇腳,五富卻問我:你知道啥能治病嗎?我説:得是又讓我給你眉心放血呀?五富説:不是,我問你除了放血拔火罐洗頭還有啥能治病?

    可能是我習慣了回答五富的疑問,也是我好為人師吧,我就咳嗽着清嗓子,告訴着五富,也讓黃八不要掃樓梯了過來聽着,我説:你們兩個不是今日頭疼,就是明日牙疼,要麼是沒話説尋着話説,一説話又掐得像一對公雞,你們知道這是為啥嗎,不是你們吵架,是肝和肝吵架,肝火都太旺麼。啥還能治病?一是心要放坦,既來之心安之,精神放鬆。二是多做些好事。三是……我還要講第三條,五富搶着説:有些事能把人慪死,有些事卻能治病哩!他説得莫名其妙。我怔了一下,他們一對視,竟呱呱呱地笑起來。我説:嚴肅些!五富説:這事嚴肅不了。兩人就爭着敍説報復門衞的經過,説完了,五富説:怎麼樣,我們是這個吧?他乍起了一個大拇指。

    哦,原來是這樣。我不贊成他們去報復門衞,我更不能容許他們以這樣的神氣對待我,我朝着他們伸出了小拇指頭,又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我説:下三爛!

    我的態度使他們出乎意料,就像給他們當頭潑了一盆涼水,但他們是不能違抗我,口裏就支吾開了,説那總得出口氣呀!我説出了氣你更進不了家屬院!五富説不進就不進麼。屁話!我訓斥五富,你是來拾破爛掙錢的還是來和人賭氣的?你五富不愛錢麼,你和門衞致氣是和錢致氣麼!我看見五富的身子往下縮,像一棵草在枯萎,他的可憐相出來了,眼睛看着我,我想到羊被屠宰前的眼睛就是這樣。

    他説:那你説咋辦?

    我説:尋着我了吧,揹着我不行吧?

    他説:不是要揹着你,我害怕去了打架,我和黃八可以打架,你不能打架,你打不過人家又挨不起人家打……

    我説:毛主席是不是軍事家?

    他説:啥意思?

    我説:毛主席一輩子沒拿過槍!知道不?!

    五富當然看過有毛主席的戰爭電影,他知道毛主席從來不拿槍,但他不知道我突然説起毛主席是什麼意思,他開始語無倫次地嘟嘟囔囔,如在沙鍋裏熬米湯,無非還是門衞欺負我而你不讓報復,那怎麼到家屬院去,你能讓我進了家屬院?我沒接他話茬,去,把我的布鞋拿來。五富卻對黃八説:拿去!黃八上樓取了布鞋,讓我穿了,又把皮鞋拿上樓去。

    我們開始吃那個西瓜。掙錢的時候可以忘掉吃喝,吃喝的時候可以忘掉掙錢,一説吃西瓜,黃八一揮手説:吃,不説啦!我和五富也揮了一下手:不説啦,吃!因為西瓜是五富買的,五富就來了自豪感,他親自操刀切瓜,一顆瓜分成了三大份。但三大份沒有切勻,他把多的一份切下一片塞到了自己嘴裏,沒想這一份又顯得少了,再切下另一份的一片,看了看,又是塞到自己嘴裏。黃八就躁了,罵現在當官的貪污哩你五富也多吃多佔,你再分就全讓你一個人吃了!便抓起一份吃起來。

    黃八吃瓜是不吐籽的,嘴來回呼嚕幾下,一大份瓜就下肚了,然後痴着眼看五富吃。五富偏細嚼慢嚥,幾乎是在拿舌頭在舔,舔一下,説:城裏的瓜到底比鄉里的瓜甜!我説:城裏在水泥板上種瓜呀?!嗆得他再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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