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富去買紙煙,卻半天不見回來。
我過去尋他,他撅着屁股在路邊一個垃圾桶裏翻,已經翻出三片硬紙板夾在胳肘下,又翻出了一個硬檐破布帽,就是旅遊人常戴的那種,在膝蓋上摔打摔打了塵土,戴在了自己頭上,還在繼續翻。我喊一聲:市容來了!五富撒腿就跑,撞倒了垃圾桶。
市容,其實應該是市容隊隊員。在城裏,司機怕交警,開店的怕税收員,我們怕市容,市容就是我們的天敵。如果留神報紙,報紙上差不多每日都有整治城市環境衞生的報道,報道不是市容終於取締了某某街上佔道經營的小貨攤,就是什麼地方又發生了襲擊市容的事件。市容隊招聘了許多社會閒雜人員,他們沒有專門的制服,不管穿了什麼衣服,一個黃色的袖筒往左胳膊上一套,他就是市容了。他們常常三個五個一夥,手裏沒有警棍,卻提着一條鎖自行車的鐵鏈子,大搖大擺地過來了,拿一個電動喇叭不斷地喊,聲音粗厲,但你老是聽不清內容。或許他們就匿藏在什麼不顯眼處,專盯着你犯錯誤,你一犯錯誤,他們就像從地縫裏一下子蹦出來了。五富是在一次拉着架子車,架子車上的廢紙包突然繃斷了繩子,廢紙飄撒了一路,被市容罰了五元錢。黃八是拉着架子車在主街道上走要被罰二十元,因為拾破爛車只允許在偏街巷走動,他以大清早還沒收到任何破爛為由,賴着不交,好説歹説,最後被責成寫檢討,而他識不了幾個字,還是讓過路的小學生幫他寫了才讓離開,卻整整耽擱了一個上午。我呢,我也被罰過。我是在幫五富去郵局給家裏匯款,那天我喉嚨發炎老咳嗽,就在郵局門前的廣場上咳嗽的時候,一個人在不停地看我,我心裏還説:咳嗽有啥看的,你沒咳嗽過?等一口痰咳出來,他就走了過來,説你咳嗽了,我説喉嚨發炎,他説你得去看醫生,就給我一個紙條,我説謝你呀。他説你看看條子。我一看才知道是五元的罰款收據。我説你是幹啥的?他從口袋裏掏,掏出個黃袖筒套在了左胳膊上。我沒有急,也沒有躁,我説:袖筒應該戴在胳膊上,你為什麼裝在口袋?你們的責任是提醒監督市民注意環境衞生,還是為了罰款而故意引誘市民受罰?他不自然地給我嘿嘿。我説:你態度嚴肅些!你是哪個支隊的,你們的隊長是誰?他説:你是……?我説:羣眾反映強烈,我還不信,果然我試着吐一口痰你就把袖筒掏出來了!他一下子慌了,給我賠情道歉,並保證以後袖筒一定要戴好。我抬腳就走,他説:你走好,領導!他叫我領導,這讓我來了興趣,我回頭説:你怎麼知道我是領導?他説:你過來的時候邁着八字步,我就估摸你是領導,可見你肚子不大,又疑惑你不是領導,怪我有眼無珠,竟真的是領導。哈,我竟然做了一回領導!從這件事後,我也就再不糾正我的八字步了,但我的肚子卻如何每頓飯多吃半碗仍沒有大起來。
我一喊市容來了,五富撒腿就跑,跑出幾步,覺得不對,回頭見是我,他撲沓在地上説:你把我嚇死了!
我讓他去扶正垃圾桶,又把倒出來的垃圾收拾到桶裏,我説買的紙煙呢?他説在兜裏。我手伸過去,卻將他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扔回到垃圾桶。啥破玩意兒也往頭上戴?我説,把汗擦了!
五富説:我汗多。
五富確實汗多,他空手走十幾步也脖頸裏汗津津的,尤其吃飯,總是汗流滿面,頭上汽冒得像開了鍋。清風鎮有“富油窮汗”的説法,也確實是,凡是富人都是頭髮柔軟又油乎乎的,凡是窮人,整個夏天都是光膀子,還叫喊着熱,熱,恨不得把皮剝了。五富之所以認命,他也知道自己汗多,但也暗自驕傲的卻是他的頭髮自來卷。在清風鎮時人作踐他不是純漢人,説他祖上的女人一定被匈奴強暴過,罵過他“獅子狗”,可到了西安,許多人特意燙髮,他就不再剃光頭。黃八第一次見他,硬説是燙的,還拿手要摸,他躁了,不準摸,男人頭是隨便摸的?但我怎麼也看不習慣他那頭髮。
去把頭剃一下!他的頭髮已經很長,又亂又髒。
頭髮不長呀。他回頭朝馬路邊商店的玻璃門上看,但玻璃門被人推開了,他沒有看到玻璃上他的形狀。
我説領你去見那個門衞呀,你不剃?
我已經説過,城裏人和鄉下人的智慧是一樣的,差別只是經見的多與少。但也得承認,除了我以外,或者除了像我這一類的人外,城裏人一看長相就是城裏人,鄉下人一看長相就是鄉下人。五富長了張憨臉,一看就是農民,所以他的自來卷頭髮就讓人覺得滑稽,最容易被人以為是燙的,而一個農民卻燙着捲髮,那不是狼狗,是土狗在扎狼狗的勢,是要做黑道又沒做黑道的職業準則,只會騙呀搶呀拿了磚頭就往人頭上拍呀,窮極了胡整的角兒,那誰還敢招理?我給五富講這些道理,讓他知道我並不是在嫉妒他的頭髮,而是要更好地去幫他解決門衞的事,五富就在理髮店裏剃了個光頭,然後一塊去了那個家屬院。
門衞果然相貌不善,尤其那一張像鳥喙的嘴,你無法想象他怎麼喝水。他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打盹,聽見腳步聲,眼睛睜大了,突然兇巴巴説:喂!幹啥呀?
我不怕他。再兇的人還不是人嗎?我笑笑地遞上了一包紙煙。
於是我們有了一段對話,直截了當,開門見山。
你是誰?
他是我哥。
你怎麼能有這麼一個哥?
他長得有些黑。
黑得多!
他不活泛。
腦子進了水了!
是有些水。
水多得養魚哩!
他不會説話,惹了你了,我來賠個不是。
你是想讓他進院呀,得是?!
師傅啥都明白,是想進院收收破爛,求求你啦。
這就對了麼!你哥憑啥,一聲不吭就要進院?耍了個大!警察就在那兒站着你能闖紅燈嗎?我是門衞,我在這兒坐着他視而不見?!
他是不懂規矩。
是少教!
門衞拆開了煙盒,説,我可不吃假煙。抽出一根聞了聞,又捏了捏,叼在了嘴上。我趕緊讓五富點火,五富把火點上了,門衞深深吸了一口,閉上眼睛很是享受,然後濃煙從鼻孔裏往外噴,説你那捲毛呢?五富説剃了。門衞説剃了還像個好人。
門衞其實非常地好對付,他就是那點守門的權力,你就要讓他充分享受到支配那點權力的快感,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大人物從來對這類人賜一點好,他們就給你宣傳得滿世界的美名,而你既不是領導,又不是有錢人或長得還醜,再是不理不睬他,他就是一隻狗,撲着撲着咬你。我開始給門衞説奉承話,比如我説這門衞工作重要呀,病從口入,賊從門進,你守衞的是第一道關,過去的門神是尉遲敬德,尉遲敬德卻是大將軍,現在是政治覺悟高的責任心強的人才安排到門衞上的。他説,可不是,組織信任咱,咱就得敬業呀,五年了,院子裏沒一家失盜的。比如我説你幹這份工作太合適不過了,你身上有殺氣,泰山不敢擋,最能贏得尊重的。他説大家對我都好着的,尤其那些領導,大領導小領導見我都笑哩,但也有壞人,三號樓上有個女的,年輕輕的開輛寶馬,她憑什麼就開了寶馬,我本來就來氣的,她遲早回來只是高聲按喇叭,我偏就聽不見,就是停上三四分鐘了才開門的。他説:什麼玩意兒嘛?我説:不是個好玩意兒!他説:咱倆能説到一塊兒。我説:我以前也幹過門衞。他説:你在哪兒幹過?我説:我在縣政府幹過。他説:這院裏住着一個廳長哩。我説:那你是大拇指頭,我是小拇指頭。我就這麼和他套近乎,我的那些話誇張得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可門衞偏就聽得受活,似乎我説他是毛主席,他竟真的以為他是毛主席。
我們終於達成了一項協議:門衞保證以後不讓任何人進院收破爛,而五富也必須將在院內收到的破爛提成給門衞。提成的標準為:每斤廢報紙五分,廢塑料二分,破銅爛鐵八分,空啤酒瓶子一個一分。
我説:好了,你倆握個手吧!
五富的手比門衞的手大,五富握得門衞直喊疼。
這個下午,五富就在院內收穫巨大,僅廢煤氣灶就收了三個,破鋁鍋鋁盆四個。出院門的時候,門衞把他叫到房裏,塞給一條麻袋,説一號樓後的棚子裏有一些舊暖氣片,你裝三個提走吧。五富到了棚子,果然那裏堆了很多鐵管、鋼棍、暖氣片、鐵絲和大大小小的螺絲帽。五富裝了三個暖氣片,又裝了三根鋼棍,把麻袋提出了棚子,再鑽進去拿了一串螺絲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