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馬蹄聲。
蹄聲自遠處傳來,的噠噠的噠噠,隱隱約約,虛幻不真,似夢裏的聲音。
蹄聲漸漸清晰,佟錦自夢中驚醒,背脊挺直了,靜靜傾聽。
的噠噠的噠噠,她辨識一下,神情一鬆,只不過一匹馬罷了。
一匹馬,不會是戰馬。戰馬之可怕,在於他們過處,就是一場血流成渠的大血腥。善良百姓在血腥中慘叫,掙扎,倒下。
一羣戰馬,是場幾近徹底的毀滅,十室九空,屍骨遍地。
的噠噠的噠噠,蹄聲自遠而近,由緩趨急。佟錦細細再聽,不對,不只一匹馬,是三匹,一匹前頭跑,兩匹尾隨其後。
在這荒郊野地,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馬蹄是一個沉沉夢魔,壓得人膽顫心驚。有時雖只是稀稀落落的蹄聲,卻教人忍不住驚疑,會不會是長毛的急先鋒?
忽地長串馬嘶,蹄聲一陣紛亂,旋而中止,腳步聲急急響起,一個前頭急奔,兩個後頭緊追。佟錦牀上躍起,欲撐開窗户,突被人按住雙手。
回你牀上去,聽若不聞,睡你的大頭覺。
哪裏睡得着?外面奔跑追逐,腳步紛沓急驟,佟錦心跳加快,逐漸,步履緩下,她聽得濁重喘息,聽到沉聲逼問:東西交出來!
什麼東西?
少裝蒜,夫人交到你手上的東西。
我不知道什麼夫人。
你不知道?讓我告訴你好了。説話的冷笑道:林則徐的女兒,廣信知府沈葆楨夫人,她交與你什麼東西?厲聲道:拿出來。
佟錦牀上坐起,一雙凌厲眼眸狠狠瞪來,她頹然躺下。
突聽得一聲慘叫,長長的,劃破寂靜大地。
馬蹄響起,的噠噠、的噠噠、的噠噠,漸去漸遠。
聽得馬蹄隱隱約約傳來,高墜客棧的掌櫃,店夥,客倌等幾乎同時屏住氣。蹄聲由快轉緩,從密漸疏,距離已是咫尺,有人低呼:來了!
臨窗而坐的,眼角一掃,果見一匹褐馬迄邐而來,掌櫃站在窗口一晃,急急折回櫃上,呢喃道:太好了,是個俊俏的小郎君。
進來的果真是個風采翩翩的少年郎,修長的身個,一襲灰袍,看來如玉樹臨風,挺拔飄逸。再看他相貌,雙眉清秀,眼角微揚,眼眸黑亮有神,不惟英挺煥發,且十分斯文,教人一見喜愛。那掌櫃忙忙迎上,微笑問:這位年輕客倌,要打尖?宿店?還是吃點什麼?
他簡短説:來碗麪。
客倌從何而來?欲往何處去?
對方嫌他多話,冷然道: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掌櫃呵呵笑起,一張胖臉白裏泛紅:客倌説笑了,在下錢掌櫃,無非耽心客倌走岔了路,故而有些一問,請問客倌往何處去?
玉山。疑惑看他:我走岔了嗎?
不岔,不岔。錢掌櫃堆笑道:玉山離此約五十里路,客倌吃點東西,打個尖,少時便到。
錢掌櫃走開了,一個夥計端來一盅茶,美少年一瞥左右,看大夥兒俱眼角梭緊他,暗自納悶,本想喝茶解渴,見氣氛怪異,心念一轉,只微微沾沾唇,便擱回茶盅。
有人過來搭訕,是一個黝黑精壯的漢子,見面朝他一拱手説:在下姓杜,排行老三,人人都叫我杜三,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美少年略一猶疑,説:我叫佟錦。
佟兄弟好。杜三眼睛四下一望,説:佟兄弟是斯文人,如此細皮白肉,長相又俊,教人好生羨慕。
佟錦訝然望他,不知杜三究竟羨慕什麼?
杜三壓低嗓門,神秘兮兮:佟兄弟想不想榮華富貴?
佟錦瞄他一眼,悶悶道:兵荒馬亂,能苟且圖活已不容易,還敢奢望榮華富貴?
不是奢望,不是奢望。杜三笑嘻嘻説:只要佟兄弟願意,榮華富貴近在眼前。
佟錦冷冷一瞅他:我不知道你説什麼?
我一説,佟兄弟就明白了。杜三眼梭左右,暖昧道:最近蕭王爺戰死,天妹十分寂寞,佟兄弟如此俊美,必能討她歡心。
佟錦驀然睜大眼:你説的蕭王爺,莫非是蕭朝貴?那天妹,莫非是洪秀全的妹妹洪宣嬌?
杜三微微一笑,頷首道:佟兄弟真是見多識廣,一猜即中。
佟錦上下瞅他,驚異道:你是個長毛?
杜三笑意更深:不錯。
佟錦大大驚駭,聽説長毛大軍近在眼前,怎地如今大軍未到,竟有長毛混入?看大家都怪笑瞧他,佟錦更驚,怨不得進門氣氛詭異,原來自己誤闖賊店,情急之下不覺脱而出:你們都是長毛?
説完抓起三尺長劍,急急欲走,不料錢掌櫃搶先一步,橫他眼前:哪裏走?
杜三一旁道:小白臉,看上你是給你面子,你竟如此不識好歹!
佟錦早先曾聽過傳言,説那洪宣嬌甚是淫蕩,如今蕭朝貴剛死不久,竟有人為她尋找面首,此事教人作嘔,佟錦提高聲音道:要享榮華富貴,你們幾個王八蛋去享去,我姓佟的不幹這無恥勾當!
錢掌櫃罵道:好小子,算你有種!
説話間,七、八人各亮武器,將佟錦圍在核心,佟錦眼眸一掃,振起雙臂,急急一旋,一記圍繞中樞,眾人見他劍勢甚猛,紛紛往外避開。
錢掌櫃叫道:好小子,武藝高強,正好跟着天妹去打天下!
佟錦一聽來了氣,説:你們這些賊子,殘害生靈,危禍百姓,還敢胡言亂語!
小子,你人單勢薄,快將三尺劍放下,跟着我們逍遙幾天,好迎接天王天妹!
佟錦更加吃驚,原來洪秀全等一干人,不久即到,自己若不快快趕赴玉山,只怕耽誤大事,如此一想,心中愈急,忙持劍揮舞,且戰且走。
幾個人哪肯放他?佟錦去路被攔,一記迎賓送禮,將劍鋒送出,直取喉頭,對方閃避不及,仰面而倒,血流如注。
錢掌櫃勃然大怒,罵道:好小子,你爺爺面前取人性命,好大的膽子!
佟錦舉劍護身,看馬拴樹幹,尋思着要趁隙躍上馬去,將繩索割斷,直奔玉山。只是當他飛竄上馬,突聽得有人叫:這馬看着眼熟,是小曾的!
好啊!眉清目秀的一個人,還是個偷馬賊。
不許他走脱!
佟錦舉劍割斷繩索,眼看要竄走,忽然樹上躍下一個人,將佟錦猛推下馬,佟錦連滾幾下,正待站穩,上頭有東西蒙頭蓋臉罩將下來,頃刻間,人被一面大網網住,掙扎不開,掙脱不得,佟錦恨聲道:你們要的是男人,我不是你們要的,放了我,別找我麻煩,我不是!
你不是什麼?杜三斜眼瞧他:難不成你是個女嬌娘?
錢掌櫃將他上下一瞧,説:我看這小白臉,還真是俊,俊得像孃兒!
佟錦看大家眼目灼瞧來,暗暗驚心,這幾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畜生,若知道他是。只怕如餓虎,要一舉撲上,將他撕裂,心念及此,把眉毛揚了一揚,眼露兇光,錢掌櫃一看,倒抽了口氣,説:孃兒像這樣,只怕是個大夜叉!
眾人俱都哈哈大笑。錢掌櫃命人將馬牽來,問佟錦:你哪來這馬?
佟錦抿緊嘴,不説話,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問道:這馬原是小曾的,怎會成了你的?
你騎了小曾的馬,想必見過他,他穿了一身黑衣。
跟小曾在一起,還有一個藍衣,小子,看見了沒有?
錢掌櫃抬手製止眾人,隨手抄起一把匕首,在他臉上來回比劃幾下,説:小白臉,再不開口,我讓你白臉變血臉,只怕我們那蕭王妃洪天妹要把你當了。
佟錦不屑瞧他,説:這臉蛋只怕要值幾千兩銀子,我諒你不肯白白丟掉!
錢掌櫃一愕,隨即哈哈笑起:不錯,小白臉,你很精明,就算我要丟掉幾千兩銀子,我這兄弟夥兒,也不答應吶!
眾人哈哈笑成一團。杜三等大家笑夠了,問:小子,你可以説了,這馬哪裏來?
佟錦一掠眾人,略一沉吟,微笑道:告訴你們也無妨,昨晚我睡在一個空屋,快天亮聽到有馬蹄,有人在外頭打鬥。
錢掌櫃追問:怎麼樣?你看到穿監衣人和穿黑衣的沒有?
沒有。
幾個人打鬥?
三個,兩個人追打一個。
你既然沒有看到,又怎知三人打鬥?
佟錦微笑道:我的耳朵很靈,兩個人追一個人,我聽得清清楚楚。
有沒有把人追到?
佟錦答:有。
既然把人追到,那被追的人呢?
被追的人發出一聲慘叫,追人的揚長而去。
錢掌櫃瞪大眼,盯住他:你如何得到這匹馬?那被追的人呢?
我出去時,有一個褐衣躺在地上,滿身的血,還有一匹馬,我正愁沒有牲口趕路,就騎走了。
錢掌框將他遍身上下瞅了瞅,沉聲道:將這小子押起來!
突聽得暴喝:慢着!
眾循聲一望,外頭不知何時來了個糟老頭,只見他眼光凌厲一掃,一屑道:開的是客棧,竟敢白日擄人,莫非你們開的是黑店?
錢掌櫃斜着眼,將他上下一梭,輕蔑道:黑店白店,與你這老頭什麼相干?
你們在此擄人,就與我有相干。
錢掌櫃斜眼再瞅他,不樂道:你是誰?
糟老頭眼嘿嘿笑道:要知道我是誰,叫出你們掌櫃來。
錢掌櫃雙眼朝天一望,大刺刺道:我姓錢,正是本店掌櫃。
糟老頭上下一梭他,冷哼一聲:明人面前不説暗話,掌櫃是我老友,我焉有不識之理!看他生得一雙鼠眼,一臉橫肉,不覺恍然道:你是哪來的強盜?莫非將我老友害了,霸住客棧?
錢掌櫃哼哼兩聲,一揚濃眉,粗聲大氣道:不錯,姓錢的將你老友害了,霸住客棧,你這老頭又焉能奈我何?一瞪眼,對眾人説道:這老頭,不費吹灰之力,將他老骨頭打散!
杜三微笑道:些微小事,我杜三一人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