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疾竄向前,一招撲面掌,直取糟老頭臉面,糟老頭微微一偏,那掌落了空,杜三眼裏寒光,暴閃,就地一旋,使出掃膛腿,想這老頭若四腳朝天,齜牙咧嘴該多麼有趣。不料糟老頭凌空躍起,隨之落地站穩,一撲向前,蜻蜓點水往杜三肩上一拍,杜三慘叫一聲,右肩似已失支撐,頓時半身斜歪,只瞧他左手忙捂住右肩,齜牙咧嘴,痛苦滿面。
錢掌櫃見勢不對,急道:這老頭邪門,上!
佟錦倏然出手,一掌將押他的人震開,只是他甫一掙脱,就見一張張板凳照面打來,糟老頭高高躍起,佟錦也不敢怠慢,隨之高躍閃避,糟老頭説:快走!
兩人看準門口,未及落地,便飛竄而去,只是到得門口,聞到異香撲鼻,糟老頭説了聲:糟了!頃刻間天旋地轉。佟錦勉強走了幾步,眼前發黑,力不能支
佟錦悠悠醒來,已置身柵欄內。糟老頭斜坐他身側,聽到乾草響動,頭也沒抬,眼也沒瞄,只淡淡問了句:醒啦?
佟錦張眼朝外一看,兩個壯漢虎視眈眈盯他倆,似怕一不留神,二人便要消失似的。
佟錦驀然想起,自己有事待辦,忙轉臉看糟老頭,問:什麼時辰?
糟老頭眼梭四周,嘿嘿笑了笑,揚高聲説:老頭我昏睡了有一會兒,剛剛醒來,哪知時辰?
兩壯漢對視一眼,其中一位挪身近柵欄,眼睛溜上溜下直瞧佟錦,説:你想知道時辰,告訴你無妨,此刻午時剛過,正交未時。説着朝佟錦一眨眼。
佟錦正急得發慌,看那壯漢,一眼眨過,又眨另一眼,計上心來,便也朝他一眨,壯漢倏然一怔,以為自己看錯,試探地一眨,佟錦也依樣葫蘆,眨過之後,瞬即一笑,壯漢一呆,呢喃道:不是孃兒,哪會如此俊?
立即心思遊動,忽站忽坐不得安寧,佟錦眼眸有意無意梭着他,壯漢也不時把眼瞄來,如此眉來眼去,壯漢按捺不住,在他同伴身邊説了幾句話,那人瞄瞄糟老頭,又瞧瞧佟錦,暖昧笑笑,逕自去了。
那人剛走,壯漢賊眼溜溜轉了轉,看糟老頭依着牆,已打起盹來,壯漢大喜,忙定神看住佟錦,對方朝他一眨眼,壯漢越發喜形於色,急跨步至柵欄前,輕輕問:你叫我?
佟錦不語,眼波朝他送去,盈盈一笑,壯漢更加樂不可支,不由得説:你不笑好俊,笑起來更俊。
佟錦又是一笑,柔聲道:你進柵欄來,我有話與你説。
壯漢怔了怔,驚疑一瞥左右,再瞧瞧糟老頭,見他雙唇張開,鼾聲大作。壯漢忙取來鑰匙,將柵欄打開,佟錦眼瞼一垂,羞赧一笑,身子往角落挪去。壯漢見他一副女兒嬌態,驚呆了,情不自禁跟過去,佟錦低着頭,偷眼覷他,壯漢越發按捺不住,笑嘻嘻問:有什麼話要跟我説?
佟錦一噘嘴,問:你們把我抓起,到底做什麼?
壯漢略一遲疑説:只因你長得俊,他們要把你獻給天妹洪宣嬌。
佟錦忙追問:洪宣嬌他們,是不是快來了?
好像快了。壓低着聲音,警告道:千萬別動歪腦筋,想逃走。橫豎,這裏比外面頭平安,到了外頭就不平安了。
什麼不平安?
壯漢臉色一沉,説:問這做什麼?隨即好奇道:你剛剛好像有話要跟我説,到底説什麼?
佟錦眼眸一轉,説:你得告訴我,外頭為何不平安?
壯漢略一沉吟,説:大軍快要臨城,怎麼平安得了?
你説長毛軍真的要來?
壯漢不點頭,不搖頭,一雙眼賊溜溜盯緊他,問:你要與我説什麼?
佟錦瞅瞅他,緩緩搖頭:你們要把我獻與洪宣嬌,我看不成。
對方眼睛鼓大:為什麼?
佟錦壓低聲,一字字清晰道:我是個姑娘家。
壯漢呆了呆,瞪緊他,把他從頭看到腳,由腳看回頭,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看了三遍,這才齜牙咧嘴,嘻皮笑臉道:我就知道,哪有大男人長得哪些細皮白肉,如此標緻俊俏,哈!迫不及待,雙臂一張,直撲佟錦,對方稍一挪身,壯漢撲了空。
糟老頭突彈跳而起,疾竄上前,右手一抬,駢指點他頭頂百會穴,左手同時伸前,一拍他後腰命門穴,壯漢頓覺頭暈目眩,人無力下癱。
糟老頭説:好了,這交與我。一邊將人拖至角落,一邊説:你快走。
佟錦急奔至門口,忽聽得腳步,忙退回柵欄。
那人進門嚷嚷:來了,你要的棋子來了、茶也來了。
抬頭未見人影,咦了一聲,看柵欄亦空空如也,心知有異,忙快步入了柵欄,糟老頭驀地奔出,一雙手在他身上啪啪兩響,那人哪能承受,腳一軟,身子一矮,人往下溜去
不旋踵,糟老頭已換了壯漢衣服,佟錦説:咱們快走!
為避免中途遭人撞破,佟錦一背雙手,糟手頭裝腔作勢押着他,萬幸竟無一人出來,眼看將行至大廳,兩人緩下腳步,無聲無息貼近窗欞、往裏窺探。
大廳之內,坐了十來個人,每個人神色凝重,錢掌櫃眼掃眾人,説:這事如何才好?饒總兵可能打此路過,他若識破客棧,只怕大夥兒性命不保。
佟錦聽他説饒總兵,大大吃一嚇,屏息靜聽下文。
依我看饒總兵頂多帶十來個隨從,只要用點心計,將饒總兵手到擒來,不是問題。
不錯,想個辦法,殺了他,或生擒他,大軍一到,也是大功一件。
佟錦心中着急,想衝出去,糟老頭瞄着他,見他右腳一提,隨時要衝,忙踩住他腳,白眼相向。
突又聽得説:那小白臉和那死老頭,如何處置?
那死老頭難纏,一不做,二不休,將他毒死也就罷了。説話的正是杜三,午前吃糟老頭一記,害他肩膀疼痛難當,經人推拿,總算好些,卻已吃足苦頭,提起糟老頭自然咬牙切齒,恨不得他死。
錢掌櫃忙又追問:那小白臉呢?杜兄有何高見?
杜三略一遲疑,説:那小白臉太俊俏,令人懷疑,莫非是個女娃?
眾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早已憋不住,似笑非笑道:既懷疑是個女娃,何不動手剝了他的衣服,若真是,大家好好賞玩,樂和樂和,若不是,獻給天妹,好得一筆賞金。
眾人哈哈一陣怪笑,佟錦早氣得渾身發抖,再也忍不住,衝將出去,罵道:姓佟的與你們拚了!
糟老頭也一躍而前,急拉他説:快走!別誤事。
眾人早已圍上,説:哪裏走?
有人叫道:這小白臉騎了小曾的馬,如今小曾不知去向,只怕凶多吉少!
外頭有人急急奔人,對錢掌櫃説:前頭有一匹馬,拴在雜草深處,竟然是小吳的座騎!
眾皆愕然,錢掌櫃一瞪二人,説:這半天裏,就只有小白臉與這老頭來過,小吳這隻牲口,怕是老頭騎來的。嚴厲一瞪糟老頭,喝問:是不是?
糟老頭笑睨他,並不言語。錢掌櫃冷笑一聲,説:恐怕是你二人殺了小曾、小吳,奪了他們的牲口!
杜三狠瞪糟老頭,叫:錯不了!從腰間拔出一把刀來,説:你這死老頭,還敢脱逃,我要你命喪刀下。
糟老頭一動不動盯住對方,杜三咬牙道:早上叫我肩上吃苦,糟老頭,先還你兩刀,再取你性命!
整個人跳起來,劈將出去,連續兩招刀劈華山,欲取他雙肩,糟老頭哎哎兩聲怪叫,左閃右避,杜三落空,怒火更熾,一記毒蠍反尾,刀鋒反挑他胸口,糟老頭雙目矍鑠,一個側身,亮掌一劈,直中他肘,杜三整隻手臂為之一麻,糟老頭兒順勢奪過刀刃,杜三目瞪口呆,糟老頭兒嘿嘿笑道:別呆,老頭我這招叫空手人白刃!
那一端,佟錦也沒閒着,隨身攜帶的劍給繳了械,寸鐵俱無,當眾人刀刃圍他,佟錦不慌不忙抓起桌上的茶碗茶壺,一時之間杯盤齊飛,佟錦趁隙奪過一把刀,拿在手上揮舞起來。
混亂間一個人氣喘吁吁奔進,説:那饒總兵,快馬來到。
外面隱隱有蹄聲奔馳而來,錢掌櫃一驚,説:此時總兵出現,大大不妙。嘴裏説着,眼瞅佟錦,無非對他大感頭痛,
佟錦忽然一笑,錢掌櫃疑道:你笑什麼?
佟錦將刀往桌上一擱,説:我不與你們打了。
為什麼?
佟錦並不回答,卻反問道:方才你説的饒總兵,是否浙江總兵饒廷選?駐守在玉山?
錢掌櫃驚問:你怎知道他叫饒廷選?
佟錦冷笑道:我尋他好久,怎不知他名姓?他與我有深仇大恨,今日前往玉山,就是要尋他。冤家路窄,在此遇見,真是太妙了。
錢掌櫃與杜三相顧訝然,問:佟兄弟何以説太妙?
佟錦道:我原本打算前去殺他,如今他送上門來,豈非太妙?
錢掌櫃暗忖,原本正想擒殺饒廷選,可惜苦無良策,眼前何不藉佟錦之手,將之除去?心念既定,喜笑眉開道:你既要殺他,我便不需費吹灰之力。
揚聲囑咐:將佟錦兄弟的劍還他,讓他先了卻心願!
糟老頭兒將刀往桌上一扔,屁股凳上一坐,輕拍雙手説:這倒好,老頭我,先看看熱鬧再説!
錢掌櫃一使眼色,早有兩人奔上來,欲將糟老頭架走,他卻文風不動,穩如泰山,二人想再使力,卻見十來個人,簇擁着一個甲冑在身的將軍疾行而人。
那將軍身個魁偉,生就一張國字臉,一字眉,眼大嘴闊,相貌甚是威嚴。錢掌櫃急躬身相迎,那人只是擺擺手,眼目一掃四周,往座上一坐,隨從朗聲道:總兵大人只是打此路過,拿茶水來,少時便走。
杜三凝着臉端來茶水,錢掌櫃邊盯着饒總兵,邊瞄着佟錦。眼看饒總兵端起茶碗,揭起茶蓋,佟錦倏地竄前,連劍帶鞘掃了過去,只聽鏘當聲響,茶碗直滾地面,撒了一地碎屑,茶汁四溢。饒總兵驀然驚起,喝道:放肆!
那班隨從立時將佟錦圍住。饒總兵冷着臉一掃他問:你竟然如此大膽,莫非想行刺於我?
佟錦緩緩往袖中取出一支銀簪,一揭茶壺,將銀簪伸人,未幾拿出,雙手奉上,説:總兵大人請看。
饒總兵頓時臉色一變,眼一掃錢掌櫃,説:將掌櫃拿下!
糟老頭突然從座上站起,雙唇一張,露出稀疏黃牙,指佟錦説:依我看,除了他和糟老頭我,這裏的人都拿下。
饒總兵一瞪眼,問:你是誰?
屋裏的人俱是長毛,他跟我不是!
佟錦揚聲道:總兵!他説的一點也不錯。説話間,身子突一個急旋劍已出鞘,劍尖直抵杜三後心,佟錦沉聲道:錢掌櫃已就逮,你要敢輕舉妄動,一劍穿心。
眼看一干人個個皆束手就縛,饒總兵舒了一口氣,雙眼緊盯佟錦,好奇問:你是誰?
佟錦朝前福了福,嫣然一笑,説:民女佟錦兒。
饒總兵驀然睜了眼,見她臉蛋細緻,眉清目秀,又瞧她笑容甜美,一副女兒嬌態,不覺讚歎道:你原來是個姑娘家,怪不得長相如此俊秀。
糟老頭一旁道:這班長毛還以為她是個美男子,想捉了她獻給洪宣嬌呢。
饒總兵驚道:老丈,你説洪宣嬌,莫非那長毛婆子?
是。糟老頭説道:錦兒,快將東西奉與總兵大人過目。
佟錦兒忙背轉身,自衣襟中取了書簡奉上,饒總兵凝目一看,大驚失色道:這是沈葆楨夫人的血書。急問佟錦兒:從哪兒來的?
佟錦兒瞧了糟老頭一眼説道:昨夜歇在一間空屋內,清晨聽得外面馬蹄聲,有二人追殺一褐衣男子,兵荒馬亂,不願多事,後來那褐衣男人拍門求救,臨死將血書託付,説是長毛楊輔清即將率軍入廣信府,濃葆楨夫人命他送血書,褐衣人將死前那二人去而復返,我二人將之格殺
饒總兵呆了,驚道:沈夫人親致血書,那沈知府呢?莫非
糟老頭説:總兵大人不必驚疑,聽説長毛即將入城,廣信府內,人人爭相走避,人手不足,濃夫人親自做飯,沈知府將金銀財帛全賞與軍士,以振軍心,又據説沈知府為巡城忙碌,故而沈夫人破指血書,請總兵大人馳援。
饒總兵聞言凜然道:我明白了,沈夫人之父林公則徐是我長官,沈夫人想我必念舊誼,故而血書救援。一挺身,昂然道:長毛作亂,縱無舊誼,沈夫人一介女流,破指血書求援,我饒某豈會袖手?
糟老頭頓時開懷笑道:多謝總兵大人,我與錦兒終於不負所托。
饒總兵凝目看他,暗忖這老頭雖發亂如草,粗眉髒臉,模樣甚糟,卻是古道俠腸,一腔熱血,不覺肅然起敬問:請問老丈貴姓大名?
糟老頭嘿嘿嘿笑道:老頭我,江湖落魄,早忘自己名字,唯一欣慰,有個好女兒,老頭我,一生無憾。攜錦兒的手,嘿嘿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