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唱一支羅馬尼亞的歌。我看見紅蹄子羊穿過歌聲中的夜晚。我聽見風在這支歌裏停息。
有個孩子躺在牀上説:不要關燈,不然的話黑樹會進來。祖母給孩子蓋上被子。快睡吧,她説,大家都睡了,風會在樹上躺下。
風不會站立。在孩子的牀邊話裏,風總是躺下。
大禮堂的掌聲被校長的手打斷之後,體育老師走上講台。他穿着白襯衫。大家舉手表決開除蘿拉的黨籍並註銷她的學籍。
體育老師第一個舉手。所有的手都跟進。人人邊舉手邊望着別人舉起來的手臂。有人見自己的手臂在空中沒有旁人高,就再向上伸一伸。他們高舉着手,直到累得手指前垂,胳膊下沉。他們四下張望,見沒人放下手臂,又張直手指,伸直胳膊。可以看到手臂下的汗漬,襯衫的下襬滑了出來。頭頸伸得長長的,耳朵通紅,嘴半張着。頭不動,眼珠子卻滾來滾去。
手跟手之間那麼靜,四角里有人説,靜到聽得見呼吸在木板長椅上一上一下行走。而這一陣靜寂持續到體育老師將手臂放在講台上説:不用數了,當然全體贊成。
這些街上的行人,我第二天在城裏的時候想,都可能到過大禮堂,跟着體育老師舉手,飛躍山羊。他們都可能張直手指,伸直胳膊,眼珠子悄悄地轉來轉去。我數着在灼熱的太陽底下從身旁走過的面孔。一直數到九百九十九。這時候覺得腳底發燙,就坐到長椅上,縮起腳趾,靠在椅背上。我伸出食指點着自己的臉頰,把我也一塊兒算上。一千,我對自己説,隨即把這個數字嚥了下去。
一隻鴿子從長椅旁邊走過,我目送它離去。它腳步蹣跚,翅膀下垂。因為空氣太熱而半張着喙。它啄食,發出嗒嗒的響聲,喙彷彿是鐵皮做的。它吃一粒石子。當鴿子把石子嚥下去時,我想,蘿拉也會舉手的。不過這不算了。
我望着蘿拉的男人離去的背影,中午他們剛從工廠下了早班出來。他們原先是農民,從鄉村招進城的。他們也説,永別了羊,永別了瓜。像傻子般追逐着城市的煙炱,以及那些越過田野爬到每個村邊的粗管子。
這些男人明白,鐵、木頭、洗衣粉都不算什麼。所以他們的手依然那麼粗拙,他們是在做木墩子和鐵疙瘩,不是搞工業。該做成大而方的東西,到了他們手裏就統統成了鐵皮羊。該做成小而圓的東西,到了他們手裏就統統成了木頭瓜。
鐵皮羊和木頭瓜的無產者下了班走進第一家酒館。總是成羣結隊湧進夏季花園中的露天酒館。當沉甸甸的身胚跌坐到椅子上時,服務生把紅桌布翻個面。軟木塞、麪包邊角和骨頭掉到花盆邊的地上。綠葉乾枯,土被急急撳滅的香煙碾鬆了。酒館籬笆上掛着天竺葵花盆,梗莖上光溜溜的,尖上已長出三四片新葉。
粗劣的食物在桌子上冒着熱氣。旁邊擱着手和湯匙,從來沒有刀叉。牲口雜碎到了盤裏,就用嘴巴撕扯,大家都這麼吃。
酒館也在説謊,包括那些桌布和植物,瓶子和酒紅色的服務生制服。這裏沒有誰是客,只有一羣湧入這個無意義下午的人。
男人們搖來晃去,大聲吵嚷,繼而拿起空酒瓶子砸到對方腦袋上。頭破血流。要是有顆牙掉到地上,他們便哈哈大笑,就像誰掉了個紐扣。有個人彎下腰,撿起牙齒,扔進自己的杯中。因為牙會帶來好運,於是這顆牙從一個杯子到了另一個杯子。人人都想要。
不知什麼時候牙齒不見了,就像蘿拉放在餐室冰箱裏的舌頭和腰子一樣。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中的一個把牙吞了下去。不知道是誰。他們把天竺葵莖上最後幾片嫩葉揪下來嚼着,面帶懷疑之色。他們逐個查看杯子,張開沾着綠葉的嘴巴嚷嚷:你該吃李子,不是牙。
他們指着一個人,大家指着那個穿淺綠襯衫的。他不認賬。他把手指插進喉嚨裏,嘔吐完了説:這下你們可以找了,是天竺葵葉子、肉、麪包和啤酒,不是牙。服務生將他趕出門去。其他人拍手稱快。
然後,一個穿格子襯衫的人説:是我。他開始笑着哭起來。大家不吱聲了,盯着桌子看。這裏沒有誰是客。
鄉下人,我心裏想,只有他們會從嬉笑跌入哭泣,會從叫嚷跌入沉靜。不明就裏地快樂,大發雷霆。生的慾望,使他們隨時可以一擊而滅掉一條人命。他們全都有可能在暗中睜着同樣的狗眼尾隨蘿拉進入草叢。
假如第二天不醉酒的話,他們就獨自穿越公園,讓自己鎮靜下來。因為濫飲,嘴唇灰白脹裂。嘴角也開了口子。他們小心翼翼把腳伸進草裏,將濫飲時叫嚷過的每一句話在腦子裏重新琢磨一遍。坐在昨日的記憶空白中發愣。生怕酒館裏嚷了什麼涉及政治的話。他們知道,服務生什麼都報告。
不過,濫飲保護大腦,大嚼保護嘴巴不去觸犯禁忌。雖然舌頭打結,説起話來口齒不清,那聲音裏還是帶着習慣性的恐懼。
他們住在恐懼之中。工廠、酒館、商店和住宅區、火車站大廳以及穿過麥田葵花田和玉米田的火車,都留着神。電車,醫院,墓園。牆壁和天花板還有敞開的天空。儘管如此,在那些説謊的地方還是經常因濫飲而不小心出事,那不是人為的錯,多半是牆壁、天花板或敞開的天空之過。
當母親用腰帶把孩子綁在椅子上,理髮師給祖父剪頭髮,父親告誡孩子不要吃青李子的時候,這些年裏有個祖母站在屋子的角落裏。她心不在焉望着屋裏的走動和説話,彷彿外面的風早上就躺下了,彷彿白晝在天邊睡着了。所有這些年裏,祖母在心中哼着一支歌。
孩子有兩個祖母。一個晚上的時候帶着她的愛來到牀邊,孩子向白色天花板望去,因為她馬上就要祈禱。另一個晚上的時候帶着她的愛來到牀邊,孩子注視着她的黑眼睛,因為她馬上就要唱歌。
當孩子看不見天花板和黑眼睛時,就假裝睡覺。一個祖母沒有祈禱完。她祈禱到一半就站起來走了。另一個祖母一直把歌唱完,她的臉是斜的,因為她喜歡唱歌。
等到唱完了歌,她想,孩子睡熟了。她説:休息吧,你的心獸,今天你可是沒有少玩。
唱歌的祖母比禱告的祖母多活了九年。唱歌的祖母比她的理智多活了六年。她不認得家裏人了。她只認識她的歌。
有一天晚上,她從屋角走到桌子旁邊,在燈光中説:我很高興你們都跟我一塊兒在天上。她不知道她還活着,還得唱到死。疾病不近她的身,沒法成全她死。
蘿拉死後,我有兩年裙子上沒繫腰帶。喧囂的市聲在我腦子裏幾不可聞。當一輛卡車或一輛電車隆隆地駛過來並越來越大時,我的額頭就十分受用。腳下的地在戰慄。我想跟車輪搭上點干係,等車子駛近的當兒猛地躍向對街。到不到得了街對面,且聽天由命吧。我讓車輪來為我作決定。灰塵把我吞沒了一會兒,我的頭髮在幸運和死亡之間飛揚。我抵達了街對面,大笑,我贏了。可是我聽到我在外邊很遠很遠的地方笑。
我常去一家店,那兒的玻璃櫃裏用鋁盒子裝着舌頭、肝和腰子。這家店,我從來不會順便路過,我坐電車去。店裏那些人臉上的地域特徵最明顯。男男女女手裏拎個包,裝着黃瓜和洋葱。我卻看見他們從那個地域搬來的桑樹,又搬到了臉上。我挑了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人,跟着他走。我穿過高高的飛廉進入一個村子,總是來到新建的住宅區。飛廉和飛廉之間種着一畦畦通紅的番茄和白蘿蔔。畦畦都很失敗。我看見茄子時,我的鞋已經站在它們旁邊了。茄子閃着幽幽的光,宛如雙手滿捧着黑色的桑葚。
我想,這個世界並沒有等待過任何人。我不必戰戰兢兢地行走,吃,睡,愛一個人。我既不需要理髮師也不需要指甲剪也不掉紐扣,在有我這個人之前。那時父親還滯留在戰地,靠唱歌和在草叢中放槍過活。他不用去愛。草叢本該把他留下來才對。因為,當他回家看見村子上頭的天時,他襯衫裏面又長出一個農民來,又開始幹從前的活計。這個返鄉者造了墳墓,還得造我。
我成了他的孩子,不得不在與死亡的抗爭中長大成人。人家沒好氣地叫我的名字,打我的手,向我臉上投來閃電般的目光。然而,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是在家裏戰戰兢兢地行走,吃,睡或愛一個人好呢,還是更願意在哪個屋裏,哪個地方,哪張桌旁,哪張牀上,哪個國家生活。
總是綁起來,因為鬆綁成為詞竟花了如此長的時間。我想談談蘿拉,而四角里的女孩們説,我該閉嘴。她們懂得,沒有蘿拉腦子就沒有負擔。四角里,原來的鋪位現在放着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擱着一個裝過食品的大口玻璃罐,插着長長的枝條,是從亂蓬蓬的公園裏採來的,白色矮玫瑰的葉子帶着細細的鋸齒。枝條在水裏面長出白色的根鬚來。女孩們可以在四角里行走,吃,睡。她們唱歌的時候也不怕蘿拉的葉子。
我想在腦子裏保存蘿拉的本子。
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在尋找一個和蘿拉同寢室的人。自從他們和我在食堂裏搭過話以後,我每天都跟他們碰頭。因為我不能夠獨自在腦子裏保存蘿拉的本子。他們不相信蘿拉的死是自殺。
我談起木蝨、紅蹄子羊、桑樹以及蘿拉臉上的地域特徵。我一個人想蘿拉的時候,很多事都記不起來。倘若他們在一旁聽着,就又知道了。我學會了在他們直勾勾的眼神前閲讀我腦子裏的東西。我苦思冥想,找到了蘿拉失蹤的本子裏的每一句話。我大聲地説出來。埃德加把許多句子寫入他的本子。我説:你的本子馬上也會失蹤的,因為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也住在學生宿舍,在亂蓬蓬公園的另一頭,一個男生宿舍裏。埃德加卻説:我們在城裏有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荒園中的消夏小屋。
庫爾特説,我們將本子裝在一個亞麻布袋裏,吊在水井蓋子下。他們笑着,總是説:我們。格奧爾格説:吊在一個內鈎上。井在屋子裏,夏屋和荒園屬於一個從來不引人注意的男人。那裏還有書,庫爾特説。
夏屋裏的書來自遠方,卻知道本市每張臉上的地域特徵,知道每一個鐵皮羊、每一個木頭瓜。酒館裏的每一次濫飲和每一次笑。
我問夏屋的主人是誰,心裏同時想:我不想知道。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默不做聲。他們斜着眼睛,沉默停在白色的眼角,即小血管彙集的地方,不安地閃爍着。我趕緊打開話匣子。講起大禮堂,講起一隻大鞋子的節奏,如何在大家拍手的時候攀牆而上。還講起舉手表決時,呼吸躡手躡腳地在木板長椅上方潛行。
我講的時候感覺到,有個類似櫻桃核的東西留在了我的舌頭上。真相等待着那些被清點的路人和點着我自個兒面頰的手指。可是一千這個詞沒有説出口。我也沒有説起那隻長着鐵皮喙啄石子的鴿子。我接着講山羊和跳遠,講觸摸和喝水,講系在鬆緊褲帶上的箱子鑰匙。埃德加仔細地聽着,手裏握着筆,卻一個字也沒記到本子上去。我思忖:他還在等待真相,他感覺到了我講述過程中的沉默。我接着説:現在是第一個穿白襯衫的人。埃德加記下。我又説:我們都有葉子。埃德加説:這個不好理解。
蘿拉的句子可以口述。很難用筆記錄下來。我做不到。這就像夢境,進得了口,上不了紙。記錄的時候,蘿拉的句子在我手中熄滅了。
夏屋中的那些書,內容豐富超出我的想象。我帶着書來到墓園,坐在長椅上。陸續有老人走來,孤零零地來到一個墓前,過不了多久這也將成為他們的墓。他們沒有帶花來,墓前都滿了。沒有眼淚,漫無目標地望着前方。有時候掏出手絹來,彎腰擦掉鞋子上的塵土,緊一緊鞋帶,再把手絹收起來。沒有眼淚,因為他們不想在自己臉上費工夫。因為他們的臉已經上了墓碑,就在死者旁邊,臉貼着臉,在一張圓形相片上。他們先把自己給打發了,然後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誰知道墓碑上的重逢哪一天才生效呢。他們的姓名和生辰已經刻好了。巴掌那麼大、光溜溜的一塊空白等着他們的死期。他們在墓前沒有停留多久。
他們走在鮮花簇擁的墓園小徑上,墓碑和我目送着他們離去。當他們走出墓園時,許多塊光溜溜的空白,對那個因為花丘而變得沉重、慵懶的夏日戀戀不捨起來。這裏的夏天跟城裏的不一樣。墓園的夏天不喜熱風。它悄悄地把天弄彎,彎得很高很高,靜等着喪事的出現。城裏的人説:春秋兩季對老人來説比較兇險。第一波暖流和第一波寒流會將老人帶走。可是我們在這裏看到,最善於打開陷阱的要數夏天了。每一個夏日都懂得,如何將老人變成鮮花。
當身體乾癟,葉子就又回來了,因為愛情過去了,蘿拉寫入本子。
我輕輕地呼吸,腦子裏裝着蘿拉的句子,這樣那些書裏面的句子就不會失足摔倒,因為它們正站在蘿拉的葉子後面。
我學會了四處遊蕩,走街串巷。那些乞丐、訴苦聲、畫十字和詛咒、赤裸的上帝和襤褸的魔鬼、殘廢的手和半條腿,我都熟悉。
我認識每個城區裏變成瘋子的人:
那個脖子上打着黑色領結的男人,手裏永遠拿着一束一模一樣的枯花。好幾年來,他站在乾涸的噴泉旁,順着一條街望上去,盡頭是監獄。我和他搭腔,他就説:這會兒我不能跟你説話,她馬上就來了,沒準她不認識我了。
她馬上就來了,他説了好些年了。他説完這句話,從街道那頭走下來的有時候是一位警察,有時候是一個士兵。而他的妻子,這個全城都知道,早已離開了監獄。她躺在墓園的墳塋裏。
早上七點鐘,一溜拉着灰色窗簾的巴士車隊沿街而下。晚上七點又開上去。街並不朝上走,街道盡頭並不比噴泉旁的廣場高。可大家都這麼看。或許只是這麼説説而已,街朝上走,因為那裏是監獄,只有警察和士兵在那邊走動。
車子在噴泉邊駛過,人們看到窗簾縫隙中囚犯的手指。行駛的時候聽不到馬達聲,聽不到震動和轟鳴,聽不到剎車和車輪聲。只有狗吠聲。如此刺耳,活像輪子上的狗,每天兩次從噴泉旁邊駛過。
有穿高跟鞋的馬,又有了輪子上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