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面前一張黑黑的大臉咧嘴笑了,雪白的牙齒熠熠生輝……拓實哇地大叫一聲,坐了起來。傑西説着什麼,但他絲毫聽不懂。拓實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被褥上。
哦,中了一拳。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醒了。”
隔壁有人説話,拉門嘩地拉開,時生走了進來。“感覺怎樣?”
“我暈過去了?”
“是啊,口吐白沫,翻身倒地。真嚇人。”
“傑西還手下留情了呢。”竹美也進來了。
兩人在被褥旁坐下。清美好像已經回去了。
“拳頭真厲害啊。”
拓實話音剛落,竹美便咯咯笑了起來。
“那還用説!雖然只是打六個回合的,畢竟是少年重量級的拳擊手啊。”
“專業的?早説啊。”拓實皺着眉頭,將頭髮往上攏去。這時,他覺得後腦勺隱隱作痛,伸手一摸,那裏鼓起一塊。“嘁,起包了。”
“光起個包算好的了,被傑西打歪鼻子的就有好幾個呢。”竹美開心地説道。
“不過,拓實,我們還得感謝她呢。她讓我們今晚住在這兒,説是腦震盪後需要靜養。”時生説。
拓實吃驚地看着竹美。竹美也盯着他,申請似乎在説:有什麼意見?
拓實摸了摸鬍子拉碴的臉頰。“那就……謝謝了。”
竹美聳聳肩,叼起一支香煙。傑西在她面前放了個煙灰缸。
“後來又説了千鶴的事,竹美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拓實看着竹美。“你沒問?”
“不是我沒問,是那時她還沒安頓下來,説安頓好了就通知我,可到現在也沒個消息,估計今後也不會有了。”
“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嗯,聽時生説了。”她吐着煙説道。
“還有一夥不三不四的人在找她。目標不是她,是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這也聽説了。看來身處險境,我也很擔心,可我真不知道千鶴的住址和聯繫方式啊。”
拓實在被褥上盤腿而坐,雙手抱胸。他也想不出尋找千鶴的方法,竹美本來是他唯一的希望。
大家都默不作聲,似乎在想同樣的問題,各自陷入沉思。
“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時生開口道:“千鶴為什麼要來大阪?如果只是要與拓實分手、從頭開始,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東京以外的大城市不就數大阪了嗎?她也只能做酒吧小姐啊。”
“要是那樣,她就該讓竹美介紹工作,或者一起商量。”
“那你説為什麼。”
“最早對我們説千鶴可能在大阪的,是那個石原。他為什麼那麼想呢?他們的目標是和千鶴在一起的岡部,可見這個岡部很可能來大阪,或許他就出生在這裏。千鶴只是陪他來而已。”
“或許是這樣,但這就知道千鶴在哪兒了嗎?”
時生望着竹美問道:“千鶴説起和誰在一起嗎?”
“沒聽説,”她歪了歪脖子,“她倒是説了件怪事。”
“什麼?”
“問我哪裏有可靠的當鋪。”
“當鋪?”
“説是手頭有些用不着的東西想處理掉,袖釦、領帶夾什麼的,是你的嗎?”竹美看着拓實問道。
拓實哼了一聲:“誰用這種老頭的玩意兒?”
“也是,啊,”竹美扭了扭脖子,“還有呢,説是有些罐子、繪畫什麼的想出手。我跟她説,肯買這些的也不光是當鋪嘛。”
“罐子?繪畫?什麼玩意兒。她開雜貨鋪了嗎?”
“那麼,竹美,你是怎麼回答她的?”
“我説不知是有幸還是不幸,我從不去當鋪,所以不認識。”
時生點點頭,發出呻吟般的聲音。
“千鶴怎麼會想賣那些東西呢?”
“沒錢了唄。要多少補貼一些開銷,就想賣掉一些那個男人的東西。袖釦、領帶夾,那傢伙到底什麼派頭?”拓實脱口而出。
“那些東西還可以理解,罐子、繪畫什麼的就搞不懂了,竹美,除了你,千鶴在大阪還認識什麼人嗎?”
“呃……”竹美想了一會兒,“非要説有,那就是哲夫了。”
“哲夫?”
“我的初中同學,他家在鶴橋開了家燒烤店。以前,千鶴説想吃燒烤時,我曾帶她去過。千鶴如果記得那家店,就有可能去。”
“燒烤店……”
“和當鋪毫無關係啊!不管怎麼説,先去探探。那店離這兒遠嗎?”
“電車一站路,走過去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好吧,畫張地圖來。”
“畫張地圖來?”竹美圓瞪雙眼,“就不能説幫忙畫一張地圖嗎?”
“你這是……”拓實咂了咂嘴,可看到時生眉頭緊皺,就閉上了嘴,乾咳一聲,道,“幫忙畫一張地圖。”
“聽不見。”
“請幫忙畫一張地圖。這下行了吧?”
“哼,就不能再誠懇一點嗎?我是聽説千鶴被不三不四的人追蹤才幫忙的,要不然,早把你趕出去了。”
竹美起身走到隔壁,拿回了一張小廣告,印着“百龍”燒烤店的地圖和電話號碼。拓實將廣告胡亂一折,塞進褲子口袋。
竹美見狀問道:
“喂,你找到千鶴後像怎樣?”
“我怎麼知道?先問清楚唄。”
“你不會動粗將千鶴拖回去吧?你要是有這種打算,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見哲夫前,我會打電話叫他不理你們。”
“誰想動粗了?我根本沒這個念頭。”
“那就好。”竹美繼續抽煙,眼珠朝上翻。
“怎麼了?還有什麼話?”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好奇,不知你心裏怎麼想的。”
“什麼?”
“千鶴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事。總不會以為他們兩人清清白白吧?”
拓實的臉都要歪了,心想,這女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事不用你説我也有數。”
竹美哼了一聲,點點頭,沒再説什麼。
當天夜裏,拓實和時生就睡這間房間,竹美和傑西睡在起居室裏。儘管竹美説話難聽,拓實也知道,這次多虧有她。只是她最後説的那番話令他鬱結於胸。
他想起千鶴柔軟的肌膚和圓圓的Rx房,如今卻被另外一個男人撫摸着,心裏不由得生起一股焦躁和忌妒。而且,千鶴不是遭人強暴,是自己樂意接受的。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時生和竹美產生“找到了千鶴又有什麼意義”的疑問也理所當然。拓實也明白,趕緊死心對自己有好處,也不算丟臉。為什麼要去找她?找到了又怎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或許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怎麼也睡不着,身旁的時生倒已鼾聲大作。拓實覺得,這傢伙出現後,自己身邊才突然紛亂起來。這一切好像並非出於偶爾。
一陣尿意襲來,他鑽出被窩,開了門,走向衞生間。起居室裏漆黑一片,角落裏的毛毯似乎蓋着一座大山,相比傑西和竹美正相擁而眠。
他剛來到衞生間門前,門突然開了,竹美走了出來。她穿着寬鬆的套衫,乍見拓實,似乎很吃驚,眼睛睜得大大的,咕噥道:“嚇死我了。”
“啊,不好意思……”説道這裏,拓實愣住了,盯着竹美露在外面的肩膀。那裏刺着一朵鮮紅的玫瑰。
竹美注意到拓實的視線,伸手遮住肩膀,從他身邊走過。她首次在拓實面前露出柔弱的表情。回到被窩,拓實的視網膜上依然印着那朵鮮紅的玫瑰。
拓實半睡半醒着直到天明。看看身邊,時生已經不見了。不一會兒,他聽到了笑聲,是時生。
他走到隔壁,見時生和傑西在廚房裏説着什麼,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做早飯。傑西穿着圍裙,在用平底鍋炒菜,時生切着什麼。兩人的對話很奇妙,一半英語一半日語。傑西説的日語還是大阪方言。
時生看着拓實,就微微一笑,説:“早上好。”
“早。”傑西説道。
“你會説英語啊。”拓實問時生。
“不能算會,磕磕巴巴的。”
“剛才不在説嗎?學過英語會話?”
“沒好好學,倒是從小學就開始學英語。”
“哦,那可是上流社會的教育啊。我也曾想生在那樣的家庭。”拓實撇了撇嘴,在玻璃桌旁坐下。角落裏,竹美讓裹着毛毯縮作一團。
等到開始吃很遲的早餐時,竹美起來了,她在寬鬆套衫上披件襯衫,出去拿了份報進來。她誰也不看,滿臉不悦地抽着煙,讀起了報紙。傑西見狀也不説什麼,將炒蔬菜和醬湯端上了桌。或許每天早晨竹美都是這樣。
“外國人也喝醬湯!”見傑西靈巧地用着筷子,拓實驚訝地説道。
“還喜歡吃魚乾呢,驚訝吧?不過他吃不了納豆,我也幾乎不吃。”
“不吃納豆可不算日本人。”
“傑西本來就不是日本人嘛。”竹美嘟囔道。她還沒拿筷子,目光仍落在報紙上。拓實想回敬她一句,可終究沒説出口。竹美只喝了一碗醬湯,吃了一點點炒蔬菜。
飯後,時生幫着一起收拾。從廚房裏出來時,他手裏拿着一張照片。
“看,這想必是夏威夷,傑西的老家嗎?”他把照片放在竹美面前。
照片裏有十來個人,中間的一對正是傑西和竹美,。竹美穿着長袖襯衫。
“遺憾哪,竹美為什麼不穿泳裝?其他人不都穿着嗎?還有人穿比基尼呢。”
“少説兩句。”拓實道,“人各不同。”
時生不解,茫然若失。
竹美點燃煙,露出沉思的表情。拓實在地板上攤開報紙,眼睛盯着日美貿易摩擦的報道。
“那時我十五歲,”竹美開口了,“同居的男人硬要我刺上的。”
“與那種人交往本就是失敗,太幼稚了。”
竹美吐了口煙。時生還是一副不明就裏的神情。
“十五六歲時無依無靠,又沒有工作,不跟黑道混,還能怎樣?”
“什麼無依無靠?不是有你媽在嗎?”
“她那時正吃着官司,罪名是傷害致死。”
拓實緘口不言,根本沒想到會引出這種話來。
“你一臉想知道她殺了誰的樣子嘛。告訴你好了。她殺的是自己的老公——我父親。”
“不會吧。”時生咕噥了一聲。拓實嚥了口唾沫。
“我爸那時已經有些酒精中毒了,根本不好好工作,每晚都喝酒。我媽老説他,兩人吵個不停。一天晚上,吵得火起,我媽就把我爸從樓梯上推了下去。我爸摔得不巧,一命嗚呼。”竹美將香煙掐滅。
“這種情況應該可以緩刑的。”時生冒出一句。
竹美淡淡一笑。“我媽也非等閒之輩啊,夫妻倆一對活寶。她那時在酒吧陪酒,懂不懂就喝醉了打客人,經常被人控告傷害罪。所以,雖有酌情處理的餘地,還是判她進監獄去清醒一下。律師也不肯賣力氣。就這樣,我成了孤兒。雖説是傷害致死罪,可在世人眼裏和殺人沒什麼兩樣,我從此背上了個壞名聲。”
“為什麼要和黑道混在一起呢?”
“我也是自暴自棄了,那人三十多歲,有錢,也讓我上高中讀書,可不讓我下游泳池。”她解開襯衫的扣子,露出右肩。
看到那裏刺着的玫瑰,時生低聲叫了起來。
“有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跟着,他大概很得意,忌妒心也很重。給我刺青,是為了不讓我淘氣。”
“你怎麼擺脱了這種人?”拓實問道。
“他突然就不回家了。我覺得奇怪,後來一些小嘍囉來收拾東西,有一個告訴我,他死了。”
“估計被人殺了。”時生説道。
“大概是。”竹美點了點頭,“之後也風風雨雨的,一直活到今天。現在應該算過得不錯了。不管有什麼事,傑西都會幫我。”竹美望着傑西微微一笑。不知聽沒聽懂,傑西也咧嘴還以笑容。
“真了不起!竹美,真看不出你吃過這麼多苦。”
“吃了苦就掛在臉上那才叫慘啊。再説,悲觀也沒用。誰都想生在好人家,可無法選擇父母。發給你什麼牌,你就只能儘量打好它。”她看了看拓實,“小學裏學不學英語又怎樣?這點小事就能改變人生?”
拓實低下頭。看來竹美聽見了他的話。
“千鶴也告訴了我不少。你的身世的確有些可憐,但我覺得發給你的牌不算太壞。”她的語氣平穩了一些。拓實一語不發,只是撫摸着下巴上的胡楂。
中午時分,拓實和時生決定出去。
“等一等。”竹美喊了一聲,回到裏屋,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千鶴,好像是一兩年前照的,千鶴顯得比現在豐滿些,竹美較為苗條。“拿着千鶴的照片方便些。”
這是不言而喻的。拓實低了一下頭,接過照片。
出了門,時生説道:“這個竹美真不簡單。”
拓實走了幾步後喃喃道:“那種人,懂得什麼……”
然而,這句話聽起來很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