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宇誠從來沒有想過,要逮到一個毒梟會那麼辛苦。
當然,抓毒梟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差事,只是,現在的情況絕對和他想的那種“辛苦”有落差……
首先,他需要支援。
經過苦思,他決定去找他的上司——吳所長。
“喔喔?東南亞的毒梟竟然侵入我們的小村子了?”永遠笑臉迎人的吳所長,一面説一面頂了下鏡框,鏡片後的眼睛彎成兩道弧形。
“是的,就是那個度假村的地下室裏。”
純度太高的海洛因是不能直接吸食的,一定要加以稀釋才能販賣,君羊耳卯四四整理,而稀釋的過程並不困難,只要有一些簡單的裝備和基本的化學知識,任何人都能進行。
陳啓新後來帶他去那間地下室看過,裏面的空間出乎他意料的大,已經等於整個度假村的平地面積,不過陳啓新只佔用了其中一個小角落進行。
據他的説法,平時他那些飈車仔朋友在樓上吃喝拉睡的時候,他就躲下來東弄西弄,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來查看他的進度,每個月收穫一次。
這種規模,怎麼看都是個不成氣候的小工作站,那種大毒梟自然不會看在眼裏。真正讓蔣宇誠心驚的是,其他的空間開始堆放了一些新運來的器材。
情況很明顯:項興成需要一個隱密的據點開工廠,陳啓新是他的探路磚;先派他出來投石問路,如果這小子被抓了,對他們也沒差。但陳啓新竟然頗“爭氣”,埋頭苦幹兩個月,既沒有暴露行蹤,又真的有化工天分,稀釋出來的海洛因品質極佳。
眼見地點隱密,風水絕佳,那些分批運上來的設備就表示他們打算在他蔣宇誠的地頭上開毒品加工廠了。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實,這整件事下來,最讓蔣宇誠不解的是,那天下午把他引到後院的人影究竟是誰?菅芒草從中的那陣“白煙”,以及失去意識前看到的那個老伯,又是怎麼回事?還有,是誰將他抬到大門口的?
那個時候陳啓新沒有在工作,所以絕不可能有什麼刺鼻的白煙。他後來再回去幾次,也都沒有看到什麼人影,甚至不曾再遇見那個怪老頭。
這些細節對他這種實事求是的男人簡直是大折磨,因為他想破了頭都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最後,他決定先辦正事。
從陳啓新的説詞判斷,之前兩個月來查勤應該只是一些小角色,如果要逮到項興成或他的重要黨羽,就要玩筆大的。
根據“約定”,項興成答應陳啓新若乖乖聽話,三個月後就把女朋友還給他。
這三個月很有玄機,一來在這座山裏試做三個月看風聲如何,二來項興成最後的那一批海洛因,大約需要三個月的時間稀釋再分批脱手。蔣宇誠當然明白,這個意思就是三個月之後他們打算殺人滅口。
於是,他開始策劃要怎樣拐項興成親自跑這最後一趟。
“從現在開始,我們必須二十四小時監控那個度假山莊,所以我需要人手,而且是信得過的人手。”他對所長提出需求。
“喔喔喔,人手,沒問題沒問題,這件事我幫你搞定。”吳所長鏡片後還是兩道彎彎的弧形。
於是情況就來到了現在——
蔣宇誠看着橘莊村民組成的“民防隊”,徹底啞口無言。
“你不是要人嗎?人來了。”吳所長笑呵呵地拍拍他肩膀。
幾乎是橘莊所有身強體健、能扛的、能打的成年人都來了。所有人站在橘莊村民活動中心外,目光炯炯的盯着他們。
陰沉的老頭子榮叔站在最前面,神雞咕咕站在他的腳邊,還有他蔣宇誠的女人王雯玲也在其中。
大部分人空手,有的人拿着球棍鐵棒,村長扛了根鏟子,有幾個人還拿着自制的獵槍。
台灣是有槍械彈藥管制的,民眾不可持槍,但在高山地區,有些原住民靠打獵維生,會有土法煉鋼的自制獵槍,一般來説殺傷力不大,因此地方警察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保育觀念落實,保護區禁獵之後,這些獵槍才都收了起來。
不過這些槍看起來倒是滿有趣,以後有空要借一把來玩玩……該死!這不是重點!他一直被傳染離題的毛病是怎麼回事?
“所長,你到底知不知道‘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重要性?”他有點無力地看着頂頭上司。
“啊?”榮叔眼看又是一句新梗飄來。
“冷靜。”蔣宇誠制止。
榮叔嘀咕兩聲窩回去。
“放心,放心。你説要人手,又要信得過的人手,可是咱們派出所的人就這麼幾個,除非我往轄區分局報上去。不過與其找外人來,我倒覺得咱們本地人還比較信得過。”所長又笑咪咪地頂了下眼鏡。
“這裏是我們天真純樸的橘莊!竟然有壞人要來我們這裏搞毒品,開什麼玩笑?”
“對啊對啊!我們村子都是老實人,這怎麼可以?”
“大家一起來把壞人趕走!”
“保密防諜,人人有責。”
村民鼓譟激憤,還有人乘機偷渡新梗,連公雞咕咕都神威凜凜,一雞當關萬雞莫敵地振着翅膀。
蔣宇誠舉起手示意大家冷靜下來,眼光不由自主地掃向王雯玲。
王雯玲對他聳個肩。對不起,老兄,這次我站在他們這邊。
“我們要把壞人趕出去。”她只是簡單的説。
“對啊對啊——”村民連聲附和。
蔣宇誠嘆了口氣。
“哈哈哈,年輕人,少動員一些警力就少些一點報告,像這種‘小事’咱們關起門來自己解決就好,你説是不是?”所長笑咪咪地拍拍他肩膀。
蔣宇誠看看肩上的那隻手,突然覺得——
這位所長也滿老奸巨猾的。
“既然如此,大家靠過來吧。”他投降了,所有人火速圍攏。“目前的計劃是這樣的……”
在山裏待上一段時間後,會有一種地球暖化還未發生的錯覺。
蔣宇誠看着眼前滿山滿谷的綠意,即使他正在進行最無聊的監視,即使此時是熱度最高的正午時分,那陣清爽的感覺依然伴着滿眼綠意沁入胸臆間。
他抬頭望了望為他提供樹蔭的老榕樹,笑着拍拍樹幹,像在拍一位老朋友,然後放下望遠鏡,拿起腳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
粗獷的喉結滑動,汗水由頸側滑了下來,此刻若有一組鏡頭在旁邊,這真的很像礦泉水的廣告畫面。
從他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度假山莊正面,而且不會讓大路上的人發現,在其他不同的角度,也有村民輪流值守;有任何狀況,他們隨時會用無線電對講機聯絡。
他已經告誡所有人,一有發現第一時間立刻通報他,不準私自行動。雖然村民們個個點頭同意,老實説,他還真的有些不放心……
“吃飯了。”一聲清亮的嗓音站在小徑上叫他。
蔣宇誠微微一笑。
幾分鐘前他就聽見她的腳步聲了。
他轉過身,從略微高起的路旁跳回泥土地面,他不忙着接過餐盒,而是將臉埋進她的頸肩處,咬一口她嫩嫩的肩窩。
“噢!”她格格低笑,輕拍他腦袋一下,隨即被吻住。
終於嘗夠了芳澤,他伸手接過餐盒,拉着她坐在路邊的石凳上,看看今天有什麼菜色。
本來以為是老樣子的牛肉麪和滷菜,或者胡家自助餐的便當,沒想到三層食盒裏,都是現做的家常菜,還有一罐牛尾湯和水果。
他挑了挑眉,王雯玲給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有人説他都沒吃過我親手做的菜的嗎?這不就給你做了?”她拿筷子敲他前額一下,遞給他。
蔣宇誠的笑容幾乎可以説是燦爛的,她心裏又是一陣扭動。
“你吃了嗎?”他接過白飯,先扒了幾口,略止了餓,然後夾了一筷子他愛吃的涼拌打薄片送入口中。
“嗯,吃完麪才來的。”
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飯菜,以前都覺得那種“看心愛的男人吃着自己做的飯菜會有一種幸福感”的話超級芭樂,如果有十大矯情台詞,這句話就算不是排第一就是排第二,而現在——
可惡,竟然是真的!
心變得很柔軟,有一種要融化掉的感覺。
好討厭,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彆扭?這明明是她看了好幾年的臉孔,以前都覺得沒什麼稀奇,為什麼會突然覺得……好好看,想要一直看下去?
她故意轉頭看向另一旁,平衡一下心裏的騷動,旁邊的男人突然用筷尾輕觸她的手臂一下。她轉過頭來,他只是笑笑。
“看着你的臉比較下飯。”
王雯玲頓住。
完了,她真的愛上這個男人了。
當然她之前就愛他,一直愛他,但那種感覺和現在不同。
以前的他還是他,她也是她,他們雖然相愛,但各自的心都是獨立的,所以當她發現他不是她期待的那個人時,她可以當機立斷把他斬掉,依然保有自己。
但現在,現在她的感覺只有……完了。
他完完全全地侵入她的心田,不再讓她保留那個獨立的空間。
她看着正在喝湯的男人,忽爾把他手中的湯罐接過來,放到一旁,然後捧住他的臉用力狂吻。
蔣宇誠又訝異又好笑,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熱情如火,不過他沒有浪費時間,自動接住投懷送抱的美女,好好地享受了一陣軟玉温香。
熱吻完畢,她輕舔了下他的上唇,拍拍他的臉龐。
“哎呀呀,瞧你這磨人的小東西。”
“……”
蔣宇誠,很、無、言!
他默默望着她,然後抬高自己的手臂——上頭浮起一層清清楚楚的雞皮疙瘩。
王雯玲放聲大笑。
把湯罐還給他,彎腰去拿水果盤,她自己吃了一小塊梨子,一邊閒聊着。
“喂,那些人真的會來嗎?”
“希望如此。”就算大魚不來,重要的爪牙也會來幾尾。
前兩天的“滿月收成”日,蔣宇誠教陳啓新對來巡查的人説,他不給。
一開始陳啓新不肯,怕會害到自己的女朋友;但蔣宇誠實事求事地告訴他,如果不把主導權搶過來,他的女朋友就永遠救不回來了,那才是真正的害了她。
陳啓新被他説服了,於是照着他教的話回覆那些來收貨的人。
“這是第三個月了。你們説,滿三個月就把女朋友還給我,她人呢?”
“這陣子你也不是沒收到好處,你要人有人,要車有車,在這裏也過得挺威風得意的不是嗎?項老闆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人,我們以後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不會虧待你的,當然更不會傷害你的馬子,你先把貨交出來。”那嘍囉不耐煩道。
“別説了,沒有見到人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再給你們;而且你們還有一塊海洛因磚在我這裏,如果你不把我女朋友放回來,我連那一塊都扣下來。”陳啓新強硬地道:“還有,你跟項興成講,做人要守信用!我要他親口保證我女朋友一根毛都沒少,叫他親自帶我女朋友來!否則……你們等着吧,我當着你們的面一口氣把那批貨燒了!”
嘍囉臉色大變。
那塊海洛因磚是還沒有稀釋的原磚,整批貨加一加,市價近千萬。沒有想到這小子別別孬孬這麼久,突然之間硬了起來!
“你!”他踏上前一步就想修理這臭小子。
驀地,草叢裏跳出幾個飈車少年,個個手上拿跟球棒,一臉陰狠,大有要幹架就來的態勢。
“你給我等着。”嘍囉事前沒有準備,只帶了兩個手下,呸了一聲,轉頭就走。
“你把話帶給項老闆,有我女朋友,就有他的貨!”陳啓新在他身後追罵。
事前這小子還嚇得兩腿發軟,沒想到真的上陣之後,倒是很硬氣。
事後兩方人馬又聯絡了幾次,在他的授議之下,陳啓新有了整個橘莊的人做後盾,越發勇悍;僵持到最後,雙方同意把他的女友帶上山,兩方人馬一手交人,一手交貨。
這兩天項興成的人隨時可能出現,因此所有的民防隊提高警覺,二十四小時輪班監控。
他們正聊着天,榮叔帶着公雞咕咕從草叢後鑽了出來。
“榮叔?你的班還沒到,先回去吹吹冷氣吧,現在氣温太高了。”蔣宇誠儘量把比較難捱的班點排給自己,例如正午或半夜,讓其他人較輕鬆些。
榮叔搖搖一頭花白亂髮。“閒着。”
“咕咕。”咕咕拍拍翅膀同意。
蔣宇誠好笑,丟了塊梨子給它。咕咕有冰梨子吃,開心地大快朵頤起來。
榮叔走到他剛才瞭望的點,突然老嗓沉沉:“阿勇要是還在,一定氣壞了。”
“阿勇?”蔣宇誠疑問地瞄向他女人。
“勇伯,他是這個度假山莊的地主。”王雯玲為他解釋。“當初建商蓋到一半捲款潛逃,勇伯身為最大的地主,受傷最慘重,一口氣沒緩過來,就心臟病發走了。其他的小地主都是散户,起不了大作用;繼承勇伯土地的是他的兒子,可是他兒子嫌這裏太荒僻了,要重建得再花上一大筆錢,若不重建,光賣地也賣不了多少,所以也懶得回來整頓了,這塊地就荒廢了。”
“七年。”榮叔背對着他們説。
“那個勇伯長什麼樣子?”蔣宇誠開始覺得有點“怪怪”的。
“勇伯?就是一般六十多歲的老人家,人很和氣,平時老是穿着一雙拖鞋,拿根手杖,滿山遍野四處走……”王雯玲停住。
蔣宇誠一臉古怪地盯着她。
她突然想起,那天他在病房裏問她的那個人……
兩個人都住了口,在彼此眸中看見一模一樣的駭異,好一會兒沒人説話。
“那個,你該不會……哈哈,不太可能吧!”她乾笑道。
“嗯,應該是不可能……”
可是,不可能嗎?
勇伯要是知道有人在他心愛的土地上販毒,應該會從墳墓裏跳出來阻擋吧——這句話同時浮現在兩人心中。
“吃水果,吃水果。”王雯玲當機立斷,轉移話題。
已經吃得很飽的蔣宇誠默默再接過一片,把自己的嘴巴塞滿,機械性地咀嚼。
這個村子,真是,很奇怪。
“快來!”榮叔一喝。
幾部車快速從外頭的大路上駛過。
蔣宇誠不待他喝,早已矯健地彈了起來。
“奉公守法,保密防諜!這些傢伙太可惡了!毒品是壞東西,很壞很壞的東西!”榮叔滿頭白髮亂跳。
這兩句合成同一個梗有點……啊,這不是重點!蔣宇誠用力把這些離題的鬼東西晃掉。
那兩部車果然是往度假山莊的方向駛去,他拿起對講機,迅速下達指令:“各單位注意,目標出現了,請大家迅速就定位,不要打草驚蛇。重複,不要打草驚蛇!”
他把對講機往腰間一扣,檢查一下武器,然後對老人命令。
“榮叔,你帶她先回去。”
“為什麼?我也是橘莊的一分子——”
“抓壞人大家一起來——”
“咕咕,咕咕,咕咕——”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雞)同時抗議。
蔣宇誠差點抓狂。
“拜託你們!你們就不能偶爾聽令一次嗎?”他沒有時間再理他們,早已跑出好遠。消失之前,他回頭指住他們鼻子,嚴厲地下令:“回去!三個都回去!聽到沒有?”
兩人一雞站在原地,望着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轉角。
午風吹過,蟲聲唧唧,太陽熱辣辣地咬着他們地皮膚。
“……我知道哪裏可以埋,警察找不到。”
“榮叔,我相信你。”王雯玲莊嚴地拍拍他。“我們走。”
三個步伐一致,踏上守衞家園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