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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薩爾布呂肯?你在薩爾布呂肯做什麼?我的上帝呀……你在德國?你怎麼到了薩爾布呂肯?”

    “我在弗蘭岑家做客。他們邀請了我。”

    “他們邀請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在德國的?”

    “八天前。”

    “怎麼你現在才打電話?麗雲!我立即來薩爾布呂肯!”

    “弗蘭岑太太催我打電話,我才打了電話。我説我在國內認識了您,弗蘭岑太太立刻就説:你給拉特諾夫先生打電話,他肯定會高興。”

    “高興?我都高興得跳了起來,麗雲……”

    “我可不想給您打電話。”

    “究竟為什麼不想打?麗雲……”

    “我想您不再記得王麗雲了。您老早把我忘了。”

    “忘了?你在那裏説什麼?我在等你的消息。幾星期、幾星期地等。後來我想:她已經把我忘了。你對她來説只是過眼雲煙……”

    “我對您也是這樣想的。您是一個名人,而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我也一直在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給你辦公室打過電話,請人轉告你我想與你通話。”

    “可是誰也沒有告訴我。”

    “那德國大使館總該給你寄過申請書吧?”

    “我什麼也沒收到。”

    “真的沒有?我總是在想:她沒有填表,她根本不想來。”

    “而我在想:這個大人物沒有寄申請書,他根本不想讓我到慕尼黑來。”

    “荒唐!荒唐!我給大使館的信想必弄丟了,而弗蘭岑先生的申請書卻寄到了。”

    “是的。進行得非常快,沒有什麼麻煩。兩個星期全辦好了。”

    “麗雲,你打電話來,真是好極了。我已不指望見到你了。”

    “我也不指望。”

    “全都是誤會,該死的固執!你那方面也同樣如此。”

    “一個女孩不能死皮賴臉地追一個男人。”

    “我們這裏可有些不一樣……”

    “是的。您是個著名的男人,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女孩……”

    “麗雲,你不要總是這樣説!你是我的生命中最寶貴的女孩。正如你們所説的,你是鑽石湖。你一個人在打電話?”

    “是的。”現在她的聲音很輕,而且有些遲疑。“弗蘭岑太太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你是怎麼認識弗蘭岑夫婦的?”

    “他們是由我照料的零散的旅遊者。弗蘭岑是個律師。我帶他們觀光。他們也向我發出邀請。而我想:他們全説這個話,但回到德國後,他們也會無聲無息。後來我突然收到來自德國大使館的信。他們真的向我發出了邀請!他們支付我的往返機票款,他們在擔保書上籤了字。當時我立即跑去找我的領導,將一切信函放在他的面前。他説道:‘你可以去德國。這對你的語言知識有好處。去一個季度,這我有權批准。可是到時候你必須回來,我們需要你!’後來我飛往曼谷,又繼續飛到法蘭克福。弗蘭岑先生在那裏接我。他在薩爾布呂肯這裏有幢漂亮的房子。這些令人驚異的東西我還從未見過。”

    “麗雲,我馬上來接你。”

    “不,我來找您。乘火車……”

    “這太麻煩。你無疑要轉車,還得尋找站台。”

    麗雲好像覺得拉特諾夫的想法很好笑,她愉快地回答道:“我可會説德語……”

    “你什麼時候乘車?”

    “我必須問問弗蘭岑太太。等一等。”他聽到她喊她的女主人的聲音,聽到弗蘭岑太太走過來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聲。然後弗蘭岑太太自己接電話。

    “我是弗蘭岑太太。”

    “夫人,麗雲已給您説過是什麼事嗎?”

    “對,剛才説的。我們很高興您邀請麗雲到慕尼黑。她想乘火車來。我認為這很合適。”

    “費用當然由我承擔。”

    “拉特諾夫先生,我求您,這可不是討論的題目!我建議我們星期六送麗雲上火車。這八天裏,麗雲已經真的成了我們心中的寶貝。麗雲是個可愛的女士。”

    “我完全贊同您的意見,夫人。”

    “我丈夫和我也讀過您的一些遊記。”

    “我感到榮幸。”

    “我對您的《菲律賓神醫的秘密》很感興趣。您真的到過他們那裏?”

    “是的。書的封面和封底的一些照片就是我拍的。”

    “我們也很喜歡旅遊……可是要去開化的地區。到K市就像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但這是值得的,因為您認識了麗雲,並將她請到了德國。如果沒有您,有關麗雲的事我就永遠也聽不到了。我感謝您。”

    “那麼到星期六,拉特諾夫先生,我們把麗雲準確到達的時間電傳給您。麗雲有您的電傳號碼。”

    “我總是欠您的情,夫人。”

    “不!我們真的很樂意。”

    接過這個電話以後,拉特諾夫再也不能靜下心來去幹任何一件事。當天在餘下的時間裏他彷彿飄浮在雲霧之上:她來了。麗雲來了,麗雲來了。

    他喝了兩杯他愛喝的伏特加加橙汁,放上一張由卡拉揚指揮的貝多芬的埃格蒙德序曲激光唱片,他真的是一分鐘也坐不住了。

    麗雲來了……

    在極度幸福之中,他給弗賴堡博士打了電話。門診女護士立即將弗賴堡的電話接通了。可是他並不特別熱情。

    “你要説什麼?”他大聲喊道,“我在看門診!你在寫作時,也不願受人干擾吧!”

    “我是病人。我心裏充滿……”

    “你與弗蘭齊絲加私通後,你不應該再有什麼問題。”

    “我心裏充滿幸福!麗雲來了!”拉特諾夫叫道。這聽起來幾乎像在吶喊。“你想不到吧,她來了!”

    “你説的是真話,還是夢話?”

    “她已在德國。在薩爾布呂肯。”

    “啊,別胡扯!”

    “這就是你應該説的一切。”

    “不。你快到森林裏去尋找你能夠躲藏的小茅屋。弗蘭齊絲加要殺死你。她正在考慮及早結婚,而現在你又要偷吃外國小蘋果嗎?你不能這麼幹,漢斯。”

    “你突然談到道德了,是嗎?夥計,你可是瞭解的:我原以為麗雲不見了,可現在她在這裏!”

    “她在這裏就使你變卦了?你可是愛弗蘭齊絲加的。”

    “我曾經以為我愛她。”

    “現在你不加考慮就突然要結束這種關係嗎?”

    “不加考慮?哦,不是。我考慮了許多,我對弗蘭齊絲加有負罪感。可是她必須看清楚……”

    “對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必須’!如果你對一個正在熱戀中的女人説,我們必須分手,我要彌補過去,那你別想要求她會理解。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對此進行抗爭;另外你現在對弗蘭齊絲加已有充分了解,會知道她將作何反應,你這樣做是在給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踢一腳。哎呀,漢斯,你可要清醒!你想跟這個麗雲怎麼樣?麗雲可能很標緻,但這樣的人靠不住,你不要娶她!”

    “這正好符合你的人生觀。對於我,麗雲不是玩物,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對弗蘭齊絲加也説過非常相似的話。”

    “人會有失誤。我可也是個人!我給你打電話只是為了把我的喜悦告訴你,不是為了要你出主意。星期六麗雲就到我這裏。”

    “離星期六還有四天,在這之前你想對弗蘭齊絲加説是她錯了嗎?就這樣吧,我將讓格羅斯哈德爾恩聯合醫院給你預留一個牀位,以便到時讓弗蘭齊絲加住,因為她很有可能出事。”弗賴堡現在變得非常嚴肅。“如果弗蘭齊絲加自殺,那你怎麼辦?你能揹着這種精神負擔生活嗎?”

    “她絕對不會這樣做。另外她活得太開心了,她會把這事忘掉的。”

    “網球俱樂部的人將要蔑視你。”

    “我退出這個俱樂部。”

    “同時也退出高爾夫球俱樂部嗎?”

    “是的,也退出。”

    “你完全瘋了!”

    拉特諾夫放下了電話,因為跟弗賴堡談毫無意義。在他看來,麗雲只是玩物。是的,我將為麗雲放棄一切,也包括你,弗賴堡博士,如果你不尊重麗雲的話,就這樣辦。我不為慕尼黑獨領時尚的上流階層而活,我要為麗雲而活。空洞的瞎扯簡直令人作嘔。

    接下來的兩天他又為三合會跑來跑去,毫無困難地收取飯店老闆的保護費。他們中的許多人現在像歡迎好朋友一樣歡迎他。寧林這條龍不再到他們這裏來了,他們都很高興。這樣他們就可以欺騙白鬈髮,將玻璃缸裏的妒魚放得比營業額要求的條數少一些。雖然拉特諾夫從復活節起將保護費數額提高了500馬克,他們也毫無怨言地接受了,因為反抗或核查帳目必然會把寧林招來。而這意味着什麼,他們心裏明白,平常看到和聽到的夠多的了,沒有人會忘記這些警告。可閔駒對這些成績很滿意。他仍然活着,不感到疼痛,人也沒有瘦,肚裏沒有不舒服的感覺。弗賴堡博士預言他只能活半年,但半年的時間早已過去。孫泉夫教授定期將他根據秘方自制的藥片和漿汁送來。如果他要將藥方公佈出來,那麼獨斷專行的現代醫療學派就會鄙視説:沒有科學基礎!沒有令人信服的動物試驗證明。沒有對病人做試驗。沒有國家衞生部門的認可證。沒有經驗統計數據。瞎胡鬧……

    可是閔駒還活着,他甚至比以前更健康。

    星期四晚上——弗蘭齊絲加為拉特諾夫做了一道他最喜歡吃的菜:土豆燒肉丸。拉特諾夫從酒窖裏拿來一瓶上等紅葡萄酒,這是1983年釀製的察吐-瑪爾戈紅葡萄酒。他將酒斟入杯中,遞給弗蘭齊絲加一杯。她穿着富有魅力的套裝,朝後靠在沙發椅上。他們坐在客廳裏。

    “我們慶賀什麼,親愛的?”她説道,“你的工作完成了?”

    “不……”

    “慶賀一項新任務?”

    “也不。我們……我們慶賀告別,弗蘭齊絲加。”

    “哦,你又要出去旅遊?到哪兒?為什麼你一點也沒對我講,親愛的?是為了一種驚喜?我們到哪兒去?我想馬上知道!”

    “不是旅遊,弗蘭齊絲加。”拉特諾夫鼓起全部勇氣,可是他的心在痙攣。“我曾向你提起過王麗雲!”

    “那個姑娘,你……再説説在什麼地方認識她的?”

    “在K市。”

    “對,在K市認識的。她是你的導遊。”她笑着盯住他,塗着口紅的嘴唇在英國桃花木落地燈的燈光下閃着光。“她怎麼了?”

    “她在德國。”

    “啊哈!對她來説該有多好……”

    “她在薩爾布呂肯的一個律師弗蘭岑的家裏。後天她到慕尼黑來。到我這兒來。”

    “她必須來嗎?”

    “是的,我邀請了她。”

    “你和她僅有一面之交,何況時間過去快一年了,邀請她有必要嗎?”

    “有。弗蘭齊絲加,我願意坦白!”拉特諾夫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對我不只是導遊和翻譯。”

    沉默。

    弗蘭齊絲加將葡萄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不吱聲地看了拉特諾夫好一會兒。對拉特諾夫來説,這是可怕的時刻。

    “我還不知道你是個不會錯過機會的男人。”她終於説道,“我只有一點感到失望,這事你一點也沒有對我講過。可是現在這已經過去了……”

    “我與麗雲沒有戀愛關係。儘管你不相信,但我可以發誓。”

    “那你為什麼邀請她到我們這裏來呢?”

    她説的是“我們”。就她來講,有一點不用懷疑:她屬於拉特諾夫,即使沒有結婚證書,她也是他的妻子。這個“我們”弄得拉特諾夫難以繼續往下談。他用兩手抓住他的酒杯。

    “請你冷靜地對待這件事,”拉特諾夫結結巴巴地説道,“我們都應該是理智的、成熟的人……”

    “你愛這個女人……”她鎮定自若地説道。

    “是的。我愛她。這點你已經説了。”

    “那你認為,我接受這個事實嗎?”

    “不。”

    “我該怎麼辦?大聲辱罵你?你要我幹什麼?砸碎你的瓷器?燒掉你的手稿?在地毯上叫着打滾?掐死這個麗雲?”

    “你什麼都可以做,只是別碰麗雲!”

    “你這樣愛她?”

    “她比我所有的財產都寶貴。我的上帝,你究竟為什麼一樣也不幹呢?為什麼像鹽柱①一樣立在這裏不動呢?”

    ①指死海南部山區岩鹽風化而成的鹽柱。

    “難道發瘋就能有什麼改變嗎?”

    “不能。”

    “所以為什麼要為毫無價值的事白費力氣呢?”

    她從真皮沙發椅中站起來,將她的上衣拉拉平。現在她的眼裏噙着淚水,拉特諾夫埋下了頭。“我走了,漢斯。”

    “我……我感到抱歉……”他輕聲而內疚地説道。

    “我的東西,明天我讓人來取。”她在門口轉過身,用異樣的目光看了拉特諾夫一眼。“再見,漢斯,”她説道,可是她沒有把手伸給他。“我永遠,永遠不想再看到你!你聽着:願你與你的麗雲幸福;如果她對你或你對她厭煩了,我也不會來找你。”

    她拉開門,離開了房間,沒有回頭看。

    他跟着她一直走到門口的廊檐下,等着她開車離去。在車子從他身旁開過時,她也沒有從車裏瞟他一眼。

    拉特諾夫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他內心充滿不安。他感到愧疚。他毀了一個女人的愛,傷了她的心。女人的愛是不能輕易拋棄的。他為弗蘭齊絲加擔心。她表面上的平靜是不正常的。

    他在憂慮之中給弗賴堡博士打了電話。

    “你變得真討厭!”弗賴堡博士沒有好氣地説,“你總是在我有事的時候打電話!莉莉阿內正在牀上等着我。你快點。你要説什麼?”

    “弗蘭齊絲加剛剛離去。”

    “那你還活着?你沒有受傷?要我來接你?”

    “沒吵沒鬧。她非常平靜。”

    “不可能!你把全部實情都對她説了?”

    “説了。”

    “沒有照你的風格繞來繞去?”

    “我對她説得很清楚,我愛麗雲!”

    “漢斯,她如此平靜地忍受此事,我感到不滿意。”弗賴堡的聲音變得非常嚴肅。“我告訴你,她在作某種打算。我的上帝,你鬧出了什麼事?”

    “這種情況我也想過。請你過一刻鐘給她打電話。那時她必然在家裏。”

    “總是叫我!”

    “我現在決不能給她打電話。”

    “那麼你準備好去辨認一個毀得不成樣的軀體!”

    “你有蜥蜴心腸!”

    “你也不會兩樣。我再給你回電話。”

    拉特諾夫等弗賴堡的電話等了半小時。這是拉特諾夫還從未經歷過的難忍的半小時。想到弗蘭齊絲加會幹出什麼事,他幾乎要發瘋了。終於電話鈴響了。弗賴堡態度嚴肅。

    “怎麼樣?”拉特諾夫沙啞地問道。

    “不怎麼樣。”

    “什麼叫不怎麼樣?”

    “弗蘭齊絲加在家裏。”

    “感謝上帝!”

    “你的運氣比你應該有的還要好!運氣總是在你那裏:在許多危急的情況下總有好運幫助你。只是現在你在網中,在麗雲的網中蹦跳是沒有出路的。現在你總算可以讓我和莉莉阿內單獨在一起了。”

    拉特諾夫放下電話。她在家裏……感謝上帝。弗蘭齊絲加,請原諒我!我沒有別的辦法。

    星期六下午。一個落雨的夏日。這是三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場雨。漸漸熱起來的城市在冒氣。天氣悶熱。許多人不打傘到處亂跑,好像濛濛細雨下到他們過熱的身上就是一種冷水淋浴。

    拉特諾夫站在站台上,麗雲乘坐的火車幾分鐘後就要進站。他煩躁地來回走動,並且很快地在一個飲料亭喝了一杯啤酒。他一直想該如何迎接麗雲。

    擁抱她?給她一個吻或者只握握手?她會是什麼樣子?三個季度中她有什麼變化?她一看到我,會有怎樣的表現?我的天哪,她也許認不出我了。這期間我的頭髮染了不深不淺的金黃色。她會驚訝或哈哈大笑嗎?

    火車進站了。拉特諾夫等着,然後他在站台上向後走了一段路。旅客從他身邊匆匆走過,行李滑動架滾得嘰嘰嘎嘎響,到處是親切的問好聲,擁抱,接吻,歡樂……可是他沒有看到麗雲。她莫非在換車時上錯了車,他心想。我要是到薩爾布呂肯去接她就好了。這是我的錯!

    接着他看到了她。她從長長一列火車的倒數第二節車廂下車,吃力地拖着一個沉重的行李箱。

    拉特諾夫向她奔去。她穿着藍色牛仔褲、黃色襯衣,衫衣外面套着上面有刺繡的短茄克衫。她將頭髮向後一束,用一個黃色的蝴蝶結紮在一起。她看上去美極了。

    “麗雲!”他叫着。當她走近時,他伸開了雙臂。“麗雲!麗雲!”

    她把沉重的箱子放下,用一雙大而亮的眼睛看着他。這是他幾個月來所夢想的那雙眼睛;當他站在她面前時,什麼問題也沒有了——他將她拽過來,吻她,就像他永遠也不願鬆開她一樣。

    麗雲的臉一直紅到了脖根。他吻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在所有的人面前;她真的很害羞,因為在許多人的目光下接吻是不雅觀的,可是她回吻他,用兩臂摟着他的脖子,閉着眼睛吻他。

    “麗雲。麗雲,你在這兒了,你終於在這兒了!我多麼盼望這一時刻啊!麗雲!”

    他又吻她。現在空空的站台上只有他們兩人,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四目相對,他們周圍的世界已沉沒,剩下的只有他們。

    他鬆開她時,她已上氣不接下氣了。她又用大眼睛注視他,然後有點羞怯地説道:“您的白髮呢,拉特諾夫先生?”

    “我過後向你解釋。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不喜歡別的顏色嗎?”

    “不喜歡。您的白髮就像雪山上的冰。為什麼您這樣做呢?”

    “過後説,麗雲。我們先到格林瓦爾德。你的到來使我非常高興。”

    “我也很高興,拉特諾夫先生,”她謹慎和有保留地回答道,“德國是個美麗的國家,很優美,很清潔。”

    他將她的沉重的箱子拿起來,搖搖頭。“你一個人拖着它?”

    “農村裏的婦女背的比這重得多。”

    他們穿出車站候車大廳來到車站廣場,拉特諾夫來時很意外地在這裏找到了一個停車的空位。

    麗雲站着不動。“啊!”她説道,“您有一輛寶馬車?”

    “有兩個月了,一輛新車,全輪驅動。”

    “像我們那輛豐田車嗎?”

    “像‘我們那輛豐田車’。”拉特諾夫很費勁地將箱子放進汽車行李箱。“文英在幹什麼?”

    “他像往常一樣酗酒和開車。他買了一隻新的鬥鳥。一隻黑鬼,是紅腦袋。到目前為止他在所有的比賽中都得勝。文英感到好像他戰勝了所有的龍。”

    她爽朗地笑了,拉特諾夫閉了一刻眼睛。

    我的上帝,我多麼愛她!他心想。

    為了將慕尼黑的一部分指給麗雲看,他將車慢慢開向格林瓦爾德。他們開車穿過他的房前敞開的大鐵門,下了車,走進寬大的前廳。這時麗雲停下來向四面張望。

    “這是你的房子?”她輕聲問道。

    “是的……只要你在這裏,這也是你的。”

    “這不是房子,這是皇宮……您一定很富有。”

    “在一定限度內是這樣。這房子是我姑母建的,後來她遺贈給我了。”

    “儘管這樣,我看它仍然是皇宮。您孤單單住在這裏?”

    “非常孤單。”

    “您用這麼多房間幹什麼?”

    “我在這些房間裏到處亂轉,在這些房間裏我發覺自己的命丟了。”

    “為什麼在您夫人去世後,您沒有再婚呢?”

    因為我在等你,麗雲,他心裏想。可是他卻説道:“事情就是這樣。或許我是個古怪的人,是個很孤僻的人,是個自由狂……”

    “您從未想到再婚?”

    “這點我不願説。”

    “您很愛您的夫人……”

    “是的,我非常愛她,也尊敬她。可是這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而生命在繼續。”

    他拿起她的箱子走向通往樓上的寬大的弧形樓梯。“來……我把你的卧室指給你看。”

    麗雲兩眼張大,目光驚訝地跟隨他上樓。雕花的天花板、飾有護牆板的牆壁、古老的銀燈、厚波斯地毯、細工鑲嵌的傢俱、名貴的油畫、俄羅斯聖像,這些對麗雲來説都顯得極其豪華。

    拉特諾夫將門推開。一個大房間,中間放着一張寬大的、古雅的、有天蓋的牀。連幾個櫃子上也飾有藝術雕刻。一張桌子跟兩把精巧的沙發椅一樣也蒙着綠色真皮。地上鋪的是奧步松精細地毯①。

    ①一種仿掛毯圖案的法國地毯。

    “這是你的房間……”拉特諾夫説道。

    “皇帝也住不上這樣的房間……”她輕聲細語,好像她的聲音會破壞這種豪華似的。

    “你超過女皇。你是王麗雲,住在我這裏。”

    麗雲遲疑地走進房問。她在這個巨大的牀前站住,然後回頭看拉特諾夫。

    “您睡在哪裏?”她問道。

    “隔壁。”

    “這挺好……”

    “為什麼這挺好?”

    “我害怕這種華貴。這些東西我還從未見過,現在我該住在裏面嗎?我首先得習慣……”

    “明天一切都是另外的樣子,麗雲。”

    “您的卧室也這樣豪華?”

    “或許更豪華……姑母拿着錢不知怎樣花。當時她把她所喜歡的一切全買了。而且她還有一個花大價錢的愛好。”他打開側門……一間飾有大理石的浴室,甚至在地上也鋪了玫瑰紅大理石。一些設備金光閃閃。通向浴缸的走道鋪了一條金黃色的地毯。

    麗雲在門口站住,沉默了片刻,然後她問道:“可以講點話嗎?拉特諾夫先生?”

    “可以講。”

    “不會冒犯您嗎?”

    “你的話不會冒犯我。”

    “我家鄉的大理石更好,更漂亮……”

    “想必是這樣……它像你一樣漂亮,因為你生在出產大理石的地方。”

    她對此未作回答,而是退回卧室。“我想開箱拿衣服洗澡,”她説道,“可以嗎?”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麗雲。現在這兒也是你的家。”

    “乘過火車我感到身上好髒。”

    “我在下面大廳裏等你。”

    拉特諾夫離開房間,他聽見麗雲從裏面用鑰匙將門鎖上了。他笑她謹慎,自己吹着口哨下樓去。

    晚餐用弗賴堡博士的話説,是豐盛的。

    拉特諾夫已叫克費爾社交聚會服務社將食物送來了,這個歡迎盛宴的菜單是由服務社的頭頭格爾德-克弗爾親自編排的。當然有裝在冰碗中的魚子醬和香檳酒、龍蝦奶油甜食、烤乳鴿、烤牛排、法國蘆筍筍尖。正餐後甜食是三種冰凍果汁和各種新鮮水果。

    可是拉特諾夫謝絕了克費爾派來的一個服務員。“這我自己幹,”他説道,“我知道這在風格上不和諧,可是我在料理就餐方面很在行。不必擔心,師傅,我不會使您丟臉。”

    麗雲在樓上的大理石浴缸內享用浴用芳香精①,這種芳香與花園裏的玫瑰花所散發的香味一樣。這時,拉特諾夫在廚房裏準備飯菜。他獨自愉快地吹着口哨。餐室裏的桌子已經擺好。寧芬堡瓷器、英國銀質餐具、錦緞枱布、古俄羅斯銀質燭台、閃銀光的蠟燭、波希米亞玻璃杯等一應俱全。

    ①一種加在洗澡水裏的芳香液。

    從隱蔽着的擴音器中傳出維瓦爾迪的琴聲②,他打算在端上開胃菜後,放上莫扎特的小夜曲的激光唱盤。

    ②安東尼奧-維瓦爾迪(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

    後來,麗雲踏着寬大的樓梯向大廳走下來。拉特諾夫在等她,他仰視着她一級級朝下走來。她穿着一件淡黃色的、裁剪合身的短裙。裙子一直拖到膝蓋上方一掌寬的地方,使她漂亮、修長的兩腿露了出來。白綢襯衣上繡了五彩繽紛的花草。蓬鬆的頭髮披到雙肩。在燈光照耀下,她像磨光的烏檀木一樣閃閃發光。

    她在樓梯底站定,原地旋轉一圈。

    “我現在感到更舒適。”她説着又爽朗地笑起來。

    拉特諾夫在看她時屏住了氣。他想起他曾在K市博物館看到的著名的中國畫家們的傳統水墨畫,想起這些超凡脱俗、飄飄欲仙、恰似精靈的仕女形象。她們温柔的面容正如麗雲,現在她嘴上顯露的微笑更美妙。這種永恆的美已變得活生生的,比在絲綢或宣紙畫卷上的更為鮮明。

    “你顯得美極了。”他以沙啞的聲音説道。

    她又像展示新款式的模特兒似的在原地旋轉了一圈。

    “這裙子我是在國內買的,”她説道,“在我啓程的前一天,媽媽説這大招眼,不夠莊重,可是我喜歡。我看到德國女士穿的還要少得多,在我們那兒人們會盯住她們看。”

    “在德國,他們會盯住你看。”

    她站着不動,驚訝地看着他。

    “會這麼糟嗎?我要換掉……”

    “他們注視你,是因為你很漂亮。”

    “我不漂亮——只是與你們不一樣。”她向他走來。拉特諾夫控制住自己,沒有將她拉進他的懷裏。這會使她害怕的,他心想。剛才在站台上,情況有些兩樣,那可以解釋為再見面時心中充滿喜悦的表示。可是她又吻了我,但仍拘泥於禮節,以“您”相稱。她真的在想什麼呢?

    “現在您把您的皇宮指給我看嗎?”她問道。

    “吃飯以後,麗雲。現在我首先請你就餐。你肯定餓了……”

    “怎麼?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就餐?”

    “我們仍在這裏。”

    “您燒好了?”麗雲懷疑地看着他。“您難道也會燒飯嗎?”

    “我是個很好的業餘廚師。”

    “一個如此著名的男人站在爐邊做飯做菜?這不可思議。”

    “許多著名人物都會烹調。比如大作曲家羅西尼①、沙皇俄國一個最富有的人物斯特羅加諾夫、德意志帝國方濟各會主教霍爾施泰因樞密顧問,據説還有著名的外科醫生紹爾布魯赫,他喜歡在廚房裏油煎東西,當他情緒好時,還在旅途中下榻的飯店裏吹小號。”

    ①格奧阿克西諾-羅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

    “您可是活得像個皇帝……”

    “只是看起來如此。這一切都是表面現象。要是沒有姑母的遺產,在扣除百分之五十三的税後我的情況一定也很糟糕。”

    “您必須交這麼多税?”麗雲搖搖頭説。“在我們中國,連一些百萬富翁也只交百分之二十的所得税。”

    “幸福的中國!”

    “如果您作為外國人在中國辦公司,您兩年內完全免税。”

    “到中國去!”

    “您作為著名的民族學家和作家或許還會有一些特權。我們熱愛大藝術家。”

    “在德國則相反。誰在這裏當作家掙了好多錢,他馬上就會受到懷疑。妒忌是人的第二心靈。在這種情況下,就會有某個官員坐在那裏看着納税申報表,心裏想:這傢伙……他掙了這麼多錢。這合法嗎?我們現在要警告他一下。作品的真正受益者不是我,而是財政局,因為它從稿酬拿去的比我得到的要多……它一行字也不曾寫。”

    拉特諾夫用一隻手摟着麗雲的肩。

    “來,現在我們一定得吃飯,否則吐司要涼,要發黏。那樣的話你會想:天哪,德國人只不過吃這樣粗劣的東西!我可以請你嗎,王麗雲女士?”

    “我很高興。”她的目光變得比先前更不可捉摸。

    他們走進佈置得具有路易十四時代風格的餐室。麗雲在門口又站住了。看到擺滿貴重瓷器的餐桌,她無話可説。餐桌中間的一個大銀盤中擺着撩人心魄的花束。

    “這一切都像夢……”她輕聲説道,“我害怕從夢中醒來。”

    “你是醒着的,麗雲。”

    “如果您這麼説,我不得不相信。”

    麗雲拘謹地坐下,拉特諾夫走進廚房去拿正餐前的開胃菜和吐司。麗雲四面顧盼。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幅掛在側牆的油畫上。一個漂亮的女人,她金黃的頭髮卷得很高,穿着一件袒露雙肩的衣服。紅衣的領口打了些褶,在隱隱約約顯露的雙乳間有一朵白玫瑰。

    拉特諾夫端着吐司和盤子回來,他就像經過訓練的服務員一樣進行用餐服務。麗雲指指這幅油畫。

    “這個女士是誰?”

    “我母親。畫這幅畫時她23歲,剛認識我父親。這是我父親最心愛的一幅畫。”

    “她非常美……”

    “是的。可是她去世太早了,那時我才6歲。”

    “您從她身上承襲了很多。”

    “我不知道……”

    “承襲了很多!藍眼睛、鼻子、嘴唇、目光,還有頭髮。”

    “我童年時就有長長的淡金黃色的頭髮,有時看上去像個姑娘。這總是讓我惱火。我母親總想生個女孩。我生下時,據説她失望地喊道:‘哎呀,一個男孩!’”

    在麗雲作出反應前,他突然抓住她的一隻手,一根根地吻她的手指,好久沒有將手抽回,她的臉微微地紅了。

    “他們拔過你的哪個指甲?”他問道,接着又仔細看她的另一隻手。她的指甲都完好無損,全部塗成了紅玫瑰色。

    “拔了什麼?”她問道,同時注視她的指甲。“它們塗得不好看?”

    “那個指甲很小。它想必是從你的小指上拔的。”

    麗雲英明其妙地看着他。

    “您説什麼?”她問道,顯然被弄糊塗了。

    “他們真的在K市拔了你一個手指甲……”

    “誰?”

    “三合會會員!”

    “我不知道您説什麼。在K市沒有三合會會員。我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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