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靜下去。
冬閒時節,端村冷清了,知青點也冷清了。女生們常常抓幾把秋天刨下的花生散在爐台上烘烤,然後上鋪將腳伸進各自的棉被,開始織毛衣、納襪底,各色的繡花線攤了一鋪。她們不時把端村的姑娘請來出花樣子,一個新樣子博得了大家的歡心,於是爭着搶過描花本,一張複寫紙你傳給我,我傳給你,將花樣拓下來,再描到襪底上拿花線納。納完自中間割開,一隻變作一副,花樣也徹底顯現出來。大家驚歎着自己的手藝。
離年近了,端村的姑娘們不再來了,整日坐在家裏給自個兒納。還變着法兒討來對象的腳樣給對象納。頃刻間她們都定了親。
一股惆悵從女生們心底泛起。她們不再驚歎自己的手藝,手中的襪底便顯得十分多餘。
男生們關在宿舍裏,整日在鋪上抽煙、摔跤、喝薯幹酒。他們願意出一身大汗,還願意讓對方把自己的棉襖撕爛。破棉絮滿屋子飛揚,人們大笑。
沈小鳳從供銷社買來一團漂白棉線,用鈎針鈎領子。領子鈎到一半,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去找陸野明。
自從那回看電影之後,人們發現,沈小鳳不再找茬兒和陸野明爭吵。一種默契正在他和她心中翻騰,時起時伏,無法平息。就像兩個約好了走向深淵的人雖然被攔住,但深淵依舊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無法逃脱那深淵的誘惑。陸野明暗自詛咒沈小鳳這個魔鬼,卻又明白只有她才能縮短他和那誘惑的距離。懷了莫可名狀的希望,他愈加強烈地企盼超越那距離,到那邊去體驗一切。
沈小鳳走進陸野明的宿舍,站在"掃地風"爐邊,手裏的鈎針不停。爐火烘烤着她的手和臉,那臉染上橘紅,雪白的領子也染上橘紅。手指在上面彈跳,手腕靈活地抖着。
陸野明在地上來回地走,高大的影子不時被燈光折彎,一半橫在地上,另一半躥上頂棚。
"過來,讓我比比長短。"沈小鳳停住手,用心注視着陸野明。
陸野明只是來回地走,不搭茬兒,也不看沈小鳳。
"過來呀……"沈小鳳又説。
"告訴你件事。"陸野明忽然打斷沈小鳳,"明天晚上有電影。"
陸野明説完甩下沈小鳳,推門就走。
沈小鳳的手一哆嗦,白領子掉在爐台上,差點掉進爐膛。她麻利地撿起領子撣撣爐灰,在鈎針上繞了兩圈,揣進棉襖口袋。
第二天後半晌,喇叭裏果真傳來了電影消息。
放電影如同開會學習,歷來要用大喇叭通知到全村。黨員、團員、貧下中農均在通知之列:
"全體的黨員,全體的團員,黨員團員黨團員!全體的貧下中農!今兒黑介放電影,今兒黑介放電影!電影叫-尼邁裏訪問中國-,就是外國人訪問中國。尼邁裏是個外國人,啊,外國人!外國人訪問中國就是到咱們中國來訪問,啊,來訪問。黨員團員黨團員,貧下中農們!都要提高革命的自角(覺)性,要按時到場,按時到場!看的時候也不要打鬧,也不要起鬨,啊,不要起鬨!"
電影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在端村上空迴盪,楊青坐在屋裏靜聽。只覺得那聲音裏充滿了提醒,充滿了煽動。
上次《沂蒙頌》後,三個人沉默着走回知青點。接着,便是沈小鳳和陸野明之間的沉默。那沉默令楊青十分的不安。只有她能準確地體味那沉默意味着什麼,那是沈小鳳對陸野明的步步緊逼,那是陸野明的讓步。
楊青內心很煩亂。有時她突然覺得,那緊逼者本應是自己;有時卻又覺得,她應該是個寬容者。只有寬容才是她和沈小鳳的最大區別,那才是對陸野明愛的最高形式。她懼怕他們親近,又企望他們親近;她提心吊膽地害怕發生什麼,又無時不在等待着發生什麼。
也許,發生點什麼才是對沈小鳳最好的報復。楊青終於捋清了自己的心緒。
天黑了,楊青提了馬紮,一個人急急地往村東走。
電影散場了,楊青提了馬紮,一個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願碰見人,不願碰見麥秸垛。
電影裏那個身穿短袖衫的外國貴賓在中國的鮮花和紅旗裏,儘管走到哪裏笑到哪裏,卻終究沒能給端村人留下什麼可留戀的。端村人紛亂地撲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們則在黑暗裏穿插着奔跑,嘴裏仍然高喊着"乳汁"!"乳汁"!那聲音傳得很遠,很刺人。
楊青走在最前頭,將那聲音甩下很遠很遠。
陸野明和沈小鳳卻甘願經受着那聲音的激勵,決心落在最後。直到叫喊着的孩子進了村,他們還遠離着村邊場上那個麥秸垛。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着,陸野明的步子漸漸大起來。沈小鳳緊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無言的走路沒有使他們發生上次那樣的恐懼,黑夜只是攛掇他們張狂,大膽。"乳汁"變作的渴望招引着他們,腳下的凍土也似乎綿軟了。他們彷彿不是用腳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並沒有看見那碩大的麥秸垛,卻幾乎同時撞在了那個沉默着的熱團裏。沈小鳳只覺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準確地伸給感覺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們頭頂壓迫,彷彿正向他們傾倒,又似挾帶他們徐徐上升。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體温,垛的體温。
…………
起風了,三三兩兩的知青奔進屋來,將馬紮扔到屋角去。陸野明的宿舍敞開着門,楊青身上一陣陣發冷。她跑進那扇敞開着的門裏,給"掃地風"添煤。
爐膛裏的底火很弱,煤塊變作灰白色。楊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見陸野明的空牀鋪,看見空鋪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襖。她扔下煤鏟抱起那襖,故意將臉貼在油膩的領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氣味立刻向她襲來。她斷定那氣味此時也正在襲擊着另一個人。
她抱着襖回到自己的宿舍,開始在燈下縫補。現在她只需要聞着那氣味進行縫補,縫補才能抵消那裏正在發生着的一切。
那裏。該發生的都發生着;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很晚,楊青把縫好的棉襖搭在身上過夜。
早晨的空氣乾冷乾冷,院裏堅硬的土地裂開細紋,像地圖上的山川、河流。
處處覆蓋着細霜。
楊青嘴裏冒着哈氣,踏着霜雪抱柴禾做飯,又踏着霜雪下白薯窖拿白薯熬粥。
風箱在伙房裏呼嗒、呼嗒地叫起來,青煙絲絲縷縷地由屋頂的煙囱冒出去。
陸野明拱出棉門簾,站在門口很仔細地刷牙。
沈小鳳的門緊閉着。
街上往來着挑水的人。筲系兒吱扭扭叫着,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着青煙。
端村一切照舊。知青點一切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