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差不多就是一塊麪包(1)
一個人差不多就是一塊麪包
一個男人牽着一匹馬在路邊走着。邊走邊吹口哨。口哨比他的腳步慢,馬蹄聲並沒有打亂節拍。男人邊走邊看着路面。早晨的灰塵總是比白天的陳舊。
阿迪娜在腳底感覺到了這支歌。在她的額頭裏,男人的嘴巴唱出了這樣的歌詞:
賣房子賣田地,這個念頭
揮之不去
一個矮小的男人,一根細細的繩子,一匹高大的馬。
對馬來講是一根細細的繩子,對男人則是一根粗粗的繩子。套繩子的男人是上吊的男人。就像被遺忘年代的、城郊的那個白鐵匠。
有一天,當有軌電車像往常一樣,在陳列有墓地十字架、鍋爐管和澆花壺的櫥窗前隆隆駛過時,白鐵匠變成了一個上吊的人。
乘車的人站在玻璃後面,每個人的懷裏都抱着一隻羊羔,因為復活節就要到了。
火苗不再舔舐燒鍋。不過死亡並沒有,用他自己以前常用的説法就是,從背後給他來一下。人們發現他的時候,死亡給他的脖子來了一下。
他用數目不全的手指拿了一根繩索,打了一個活套。屠宰場的那個男人,就是把理髮師的貓扔到門外的那個男人發現了他。他向白鐵匠定做了一根鍋爐管,原打算去取的。他從理髮店出來,頭髮剛剛剪過,下巴剛剛刮過,聞上去有香草的味道。是薰衣草的味道,理髮師對香味解釋説,所有經他刮過臉的男人看上去都容光煥發,都有這種香草的味道。
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看見那個上吊的人時,説了句手藝不錯,幹活兒馬虎。
因為白鐵匠的身體是斜着懸掛着的,距離門邊上的地面只有一點點距離,如果他願意,完全可以腳尖點地,把自己解脱出來。
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用手夠到上吊人的頭上,説,可惜了那麼好的繩子。他沒有剪斷繩子,而是鬆開活套。於是白鐵匠掉了下來,摔在地上,弄折了身上的皮圍裙。但是上吊人的身體並沒有折,他的兩個胳膊撐在地上,頭直挺挺地伸在空中。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解開繩結,將繩子拉過手心,虎口,再經過胳膊肘,繞了起來,然後在繩子的另一端打了一個結。繩子在屠宰場可以派上用場,他説。
裁縫將一把鉗子和幾個嶄新的、鋥亮的釘子放進圍裙口袋。她垂下頭,眼淚滴在桌子上的鬧鐘上。鐘面上有一個火車頭在滴答滴答地走。裁縫看着指針,伸手拿過一把澆花壺。我給他放進墳墓裏,她説。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説,我不知道。他在找他的鍋爐管。
理髮師説,一小時前白鐵匠還在我這兒的,我還給他颳了臉,臉還沒幹呢,就上吊了。理髮師將一把銼刀放進大褂的口袋。他看着那個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説,誰給上吊人割繩子,就等於給自己繫繩子。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胳膊下面夾着三根鍋爐管,指着繩子説,看哪,繩子是完整的。
阿迪娜看見上吊人身旁的地上有一堆焊好的燒鍋,鍋裏面的搪瓷褪色了,剝落了。芹菜和獨活草,洋葱和大蒜,西紅柿和黃瓜。凡是夏季從地裏冒出來的,都留下了自己褪了色的瓣,片,葉。蔬菜都是城郊花園和農田的,肉都是自家院子裏和圈養的。
醫生到了,在場的人都從白鐵匠身邊往後退了一步,好像這個時候大家才開始感到害怕。沉默拉變形了每一張臉,好像是醫生帶來了死亡。
醫生把白鐵匠脱成赤條條的,看着那些鍋和罐子。他拽了拽已經沒有生命的手,説,一個每隻手只有四個指頭的人竟然能燒焊。醫生把白鐵匠的褲子扔到地上,褲兜裏掉出兩個杏子,又圓又光滑,黃燦燦的,就像已經不再舔舐燒鍋的火苗。它們滾到桌子下,邊滾邊發出黃燦燦的光。
繩子像平日一樣圍在白鐵匠的脖子上,但是繩子上的婚戒不見了。
連續幾天幾夜,樹下的空氣中瀰漫着一種苦澀,阿迪娜看着牆壁石灰紋理上和龜裂的瀝青裏的空空蕩蕩的繩子。第一天下午她想到的是裁縫,第一天晚上想到的是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第二天白天她想到的是理髮師,在這一天沒有晚霞過渡天忽然就漆黑一片的夜裏,她想到的是醫生。
白鐵匠死了兩天後,阿迪娜的媽媽穿過蘿蔔地走進村子。村子白色的牆壁一閃一閃地一直閃到城郊。因為復活節就要到了,所以她買了一隻羊羔。她在買羊的那個村子聽説有一個孩子在上吊的那個人的身旁出現過。村裏的女人們都説,孩子不是本村的,是從外面跑來的,是他把白鐵匠脖子上的婚戒偷走的。戒指是金子的,本可以把它變賣掉,給白鐵匠買一塊棺布。但是現在,他工具台抽屜裏的錢僅夠買一個粗糙的小木箱。這算不上是棺材,女人們説,只能説是一件木頭做的外套。
牽馬的男人站在街邊,一輛行駛的公共汽車遮住了他的身影。公共汽車過去後,男人站在塵土中。那匹馬在圍着他轉圈子。男人跨過繮繩,把繮繩圍在樹上打了一個結。他走進店門,穿過一個個在等待的頭,擠進買麪包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