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有三天,上邊傳來消息,説李上進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消息傳來,並沒有在連裏引起什麼轟動。因為三天時間,李上進已經被連裏批臭了。任務佈置下來,個個發言,人人過關,像當時批林彪一樣認真。林彪能被批臭,李上進也被批臭了。
在批李上進的過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為了不影響自己的最後分配,大家批得都挺認真。李上進出自我們班,我們班成了重災區,指導員、連長都來參加我們的批判會。大家一開始還擠牙膏,後來索性牆倒眾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點往一塊一集合,一下堆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好像誰批得越多,誰就越不認識李上進似的。王滴原來也挺同情李上進,説他是“悲劇”,現在為了不影響自己分到軍部,第一個發言,而且挺有深度:説李上進叛逃有思想基礎,幾年之前就帶刺刀回家,受過處分。説得連長指導員直點頭。發言一開始,下邊就有人接了茬。中間休息時,連“元首”也動搖了,找到我,漲紅着臉説: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讓你批了?”
他臉越發紅:“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總得做做樣子。”
接着開會,“元首”便批了。説是做做樣子,誰知批得也挺深刻,説李上進思想腐化,平時手裏老是捏着個女人照片;把他關起來,還看了一夜。連長指導員都支起耳朵。我聽不下去,便插話:
“那是他對象的照片。”
指導員説:“要是他對象的照片,還是可以看看的。”
我説:“現在保準不看了,一坐監,對象還不吹了?”
大家“哄”地笑了。笑後,都又覺得心裏不好受,一時批判停下了。
中午吃飯,“元首”又找我:
“班副,我不該批判吧?”
我十分氣惱:“‘元首’,你怎麼這麼説話?我説你不該批了?你這麼説話,不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嗎?”
“班副!”“元首”又雙手掩着臉哭了。
批過李上進,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沒受大影響。該去軍部的去軍部,該去菜地的去菜地。終於,大家吃過一頓紅燒肉之後,開始陸續離開新兵連,到各自分配的連隊去。
第一個離開新兵連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風,軍部來接他了。來的是一輛小吉普。班裏有幾個人坐過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車。他一一與大家握手,倒沒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説:“有時間到軍部來玩。”
排長本來在宿舍寫信,揉巴揉巴撕了兩張,也跑出來送王滴。王滴對他倒有些帶搭不理,最後一個才與他握手,説:“排長,在這三個月,沒少給你添麻煩。自己不爭氣,把個‘骨幹’也給鬧掉了。以後排長到大點去,有時間也來軍部玩吧!”
把排長鬧了個大紅臉。
吉普車發動了,王滴又來到我面前,説:
“班副,我走了。”
我説:“再見王滴。”
這時王滴把我拉到一邊,突然兩眼紅了:
“班副,你知道讓我幹什麼去?”
我説:“不是當公務員嗎?”
“説是讓我到軍部當公務員,今天司機才告訴我,原來軍長他爹癱瘓了,讓我去給他端屎端尿!”王滴説着湧出兩包淚。
我也吃了一驚,説:“哎呀,這可想不到。”
他嘆息一聲:“我以前説話不注意,你可得原諒我。”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説:“俺奶在家裏病牀上躺了三年,我還沒盡一點孝心!”
我説:“不管怎麼説,到那得好好幹。”
他點點頭,嘆息一聲:“這話就對你説了,可千萬別告訴別人,不然又讓人笑話了。”
我使勁點點頭。
車把王滴載走了。車屁股甩下一溜煙。
第二個來接人的,是生產地的指導員,來接“元首”。指導員是個黑矮的胖子,也是河南人,説話十分直爽。“元首”分到菜地,本來十分沮喪。沒想到菜地指導員一來,給他帶來了喜訊: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還算好的——在新兵連當過“骨幹”,於是瘸子裏拔將軍,還沒去菜地,就給他安排了一個班副。這真是因禍得福,“元首”情緒一下高漲起來,給他的指導員讓煙,圍着問這問那。指導員叼着煙説:
“到菜地沒別的好處,就是入黨快些。”
“元首”更加高興,手舞足蹈的。大家圍着“元首”和他的指導員,也都挺羨慕,似乎去菜地比去軍部還好。
“元首”咳嗽兩聲,看大家一眼,對他的指導員説:“指導員,從今以後,你説哪兒打哪兒,讓我領着班裏的同志餵豬也行!”
指導員“哈哈”笑了:“工作嘛,到家再説,到家再説。”
當天下午,班副“元首”,坐着生產地的拉羊糞卡車,興高采烈地種菜去了。
其他戰士也都一個一個被領走了。
戰士們走完,我才揹着揹包離開了新兵連。全班比較,還數我分的比較好:到教導隊去學習。因教導隊離新兵連比較遠,得到一個軍用小火車站去搭火車。排長也要離開新兵連回老連隊,也要搭火車,於是我們兩個同行。離開了新兵連,排長放下了他的架子,與我説這説那。可我老打不起精神。
排長問:“你怎麼了?”
我説:“排長,我心裏有些難受。”
“怎麼了?為李上進?”
我搖搖頭。
“為王滴?”
我搖搖頭。
“為‘元首’?”
我搖搖頭。
“為其他同志?”
我搖搖頭。
“那為什麼?”
我説:“我今天接到我爹一封信。”
“家裏出事了?”
我搖搖頭。
他瞪着眼睛問:“那為什麼?”
“信上説,‘老肥’死了。”
“啊?”他一下跳出丈把遠,吃驚地望着我,“這怎麼可能?”
我把爹來的那封信,交給了他。
信是下午收到的。爹在信上説,“老肥”被部隊退回去以後,沒有跟我爹去學泥瓦匠,就在家裏種地。一次三天不見他露面,家裏着了急,託人四處找,最後在東北地的井裏發現了他,屍體已經泡得像發麪窩窩。村裏人都説,可能是打水的時候,他的羊羔瘋又犯了。
排長抖着信説:“他羊羔瘋又犯了,有什麼辦法?”
這時我禁不住哭了:“排長,我瞭解他,他決不是羊羔瘋犯了。”
“那是什麼?”
“他一定是自殺!”
“啊——”排長瞪大了眼珠。
我們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沒有説話。
快走近小火車站時,排長又問:
“多長時間了?”
我説:“信上不是説了,快半個月了。”
“你告沒告訴班裏其他同志?”
我搖搖頭。
這時天已經黑了。戈壁灘的天,是那樣青,那樣藍。迎頭的東方,推出一輪冰盤樣的大月亮。
火車已經“嗷嗷”地進站了。
“我們走吧。”排長説。
我們揹着揹包,向車站走去。
1987.9.北京十里堡
(原載《青年文學》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