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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不死 卡爾維諾談用字準確

    (作者:吳潛誠)

    在後工業文明來臨以後,文學是否會逐漸式微,以至於消亡?叫嚷或擔心這個問題的人,大概認為聲光媒體終將凌駕、甚至取代語言文字。

    聲音或光影真的可以取代文字嗎?擔憂和關心這個問題的人,應該讀一讀伊塔羅·卡爾維諾去世以後才出版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1988)的第三章。卡爾維諾的演説稿旁徵博引,以小喻大,十分發人深思。在這篇討論「精準」的演講稿中,卡爾維諾指稱:人們最獨特的天賦——運用語言的能力,目前已遭受到一種瘟疫的襲擊,這種疾病顯示出來的症狀是:

    喪失了認知和臨即感,變成一種無意識的自動化反應,傾向於將一切表達剷平為最一般化、不具個人特色、抽象的公式,沖淡了意義,鈍化了表現的鋒芒,熄滅了文字和新狀況碰撞所迸放的火花。

    卡爾維諾宅心寬厚,表示他不想追究這流行疾病的根源是否出自「政治、意識型態、官僚作風的一致、大眾傳媒的單調,或者學校傳播平庸文化的方式。」他説,他感興趣的是健康的契機,他相信「文學,而且只有文學,才可以創造抗體,抵抗這語言瘟疫。」

    卡爾維諾隨後又指出:目前不僅只有語言受到瘟疫感染,而變得不準確。譬如,就拿視覺意象來説吧:現代人生活在沒完沒了的意象的淫雨中,意象中的形式和意義之間原本應該具有內在的必然性,但強勢媒體所呈現的意象缺乏這種必然性,不會引人全神貫注,不足以變成可能的意義來源。因此,卡爾維諾指控:

    這種視覺意象大多如雲煙一般,倏忽消褪,就像不會在記憶中留下痕跡的夢,不消褪的唯有疏離和不適之感而已。

    在卡爾維諾看來,不只意象和語言欠缺實質,世界本身也一樣欠缺實質。瘟疫侵襲着人們的生活和國族的歷史,它使一切歷史顯得任意編造、不具形狀、溷淆錯亂、沒頭沒尾。卡爾維諾説這種形式的喪失令他不舒服,而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對抗武器便是文學。

    卡爾維諾以他細膩而鋭利的閲讀眼光,引述詩人和作家的精闢見解和生動實例(包括科學論述和自己的小説創作),細細剖陳用字準確的價值。然後在接近結尾的地方,綜述兩種有關文字的看法。第一種看法認為:文字是一種手段,幫助人類獲得世界之實質——終極、獨特,而絕對之實質;文字並不代表這種實質,而是與實質產生等同關係,因此,若説文字只是實現某一目的之媒介,那是不正確的,文字只認識它本身,除此之外對世界的認識是不可能的。另一種看法認為:運用文字即是對事物作無止盡的探討,這種探索不朝向事物的實質,而是朝向事物無限的多樣變化,觸及其無窮無盡的繁複形式之表面。

    人類總是根據顯露在外的一切蛛絲馬跡,在搜尋一些隱伏的,或者僅僅只是潛在的或假想的東西。我們的基本心智思維習慣,源遠流長,從舊石器時代從事狩獵和採集的祖先,經各歷史階段一路遺傳下來。文字連接了看得見的軌跡與看不見的事物、不在現場的事物、人所欲求和恐懼的東西,就像一道危急逃生的脆弱橋樑,投擲在深淵之上。基於這個理由,卡爾維諾強調,他個人認為,適切地使用語言,使我們得以審慎、專注而小心地接近(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事物,並敬重(呈現出來和沒呈現出來的)事物不以文字所作的溝通。

    文藝復興時代的偉大藝術家達芬奇提供了一個意義深遠的例子,足以説明人如何與語言博鬥,以捕捉表達能力所不及的東西。達芬奇的手稿充滿與語言掙扎,從而尋求更豐富、更細緻、更準確之表達的紀錄。他自稱鄙俗不文,他的知識舉世無匹,但由於不諳拉丁文和文法,無從使用文字和當代的飽學之士溝通,他相信自己藉由繪畫和素描可以表達得更好,但卻不斷地感到自己需要寫作,需要以書寫來探究這世界的繁複顯現和奧秘,來賦予自己的幻想、情緒和怨恨形狀。因此,他愈寫愈多,後來他放棄了繪畫,只透過書寫和素描來表達自己。

    達芬奇曾在他的筆記中,記錄一種地球生長理論的證據。他首先列出為泥土所吞沒的城市的例證,按着討論山中所發現的海洋化石,特別是某些他認為必定是屬於太古時期的某種海怪的骨骼。在那個時刻,達芬奇的想像必定被一幅巨大動物在波浪中游泳的圖景所懾住吧。他把筆記倒過來,企圖捕捉那動物的形象,三度嘗試寫一個足以喚起那種壯觀的句子:

    喔,有多少次,你出沒在大海洋滿漲的波浪中間,烏黑而剛硬的背脊,像山脈一般隱約浮現,儀態肅穆而端莊!

    後來,達芬奇為了使這怪獸增加動感,引介了動詞「旋轉」一詞:

    有多少次,你出沒在大海洋滿漲的波浪中間,儀態肅穆而端莊,在海水中旋轉,烏黑而剛硬的背脊,像山脈一般隱約浮現,壓服了海水!

    可是,他又覺得,「旋轉」一詞似乎減弱了他想要喚起的壯觀和宏偉印象。因此,他選用了動詞「犁耕」,改變整個結構,賦予緊湊和韻律感:

    喔,有多少次,你出沒在大海洋滿漲的波浪中間,像山脈一般隱約浮現,壓服了周匝洶湧的波浪,烏黑而剛硬的背脊犁耕過海水,儀態端莊而肅穆!

    卡爾維諾認為:達芬奇對那「幽靈」的捕捉,幾乎就是在呈現一個大自然之莊嚴力量的象徵,因此,這些文字所呈現的意象及其整體的透明和奧秘,值得長留記憶中,細細思索。

    後現代的聲光媒體無法或不應該完全取代語言文字,否則語言所建構起來的人類文明豈不將喪失大半?更不必談繼續發展。

    原載《自由時報·副刊》:1996.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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