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文藝刊物多起來了,天南海北,總有幾十種。鮑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那一厚本"作品"已經拆開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裏充滿了期待,沒有空隙去幹別的了。他和他老孃那三畝四分地裏,苗比別人少,草比別人多,都種不過二嬸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麼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廟去燒了一炷香。那土地廟早已被毀了,她就把香插在廟前邊的大樹上。這個廟的菩薩靈,她認為。
他那在縣委宣傳部打字的老同學給他個消息,省裏要開一個筆會。筆會,就是許多作家聚在一起,談談,玩玩,以文會友的意思。筆會先在省城開,然後就要到這鮑山去玩玩。這些年旅遊風盛,稍有點來歷的地方都叫拿出來作勝地了。鮑莊要説起也算有點來歷的,據説,那上邊還有個什麼腳印兒,是那位鮑家的先人巡察治水情況時留下的。還有一個洞,洞裏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鎮指揮時用的。據説,那裏也要設置旅遊點了,當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裏面有賣茶的。荒荒的,野野的,作家們就是要看這野味,亭台樓閣,綺山繡水看慣了,要換換口味。
於是,這批作家便要來遊一下鮑山。
於是,省裏早早就通知了縣裏,要縣裏早早做好準備。縣文聯——現在縣裏都有文聯了——計劃着請這些作家們和本縣的文學青年見見面,座談座談,講講話,指導指導,以繁榮基層文學創作。海報貼出去了,要聽講座要見面的,得買票。不到兩天,票就全賣出去了。現今的文學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學也代鮑仁文買了一張票。鮑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這一天了。長這麼大,讀了這麼多小説,這麼地熱愛文學,可他卻從來沒見過一個作家。這實在是太不公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這一天了。眼看着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日一日熬了過去。那老同學卻託人帶話來説:講座見面會取消了。作家們不來鮑山了。因為有的要到西雙版納開筆會,有的要到九寨溝開筆會,還有的要到西藏參觀訪問,剩下二三個雖沒別處的筆會邀請,卻也沒了興致,終於沒能成行,早早地分散到各地去開筆會了。近來的筆會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雙版納、九寨溝、西藏,這鮑山又野得很不夠了。
於是,他又只能繼續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繼續期待着,繼續什麼也期待不着。
每日裏,他在自家那三畝四分地裏做活兒,腦子裏就象在開鍋,種種事情湧上心頭,種種滋味充斥在心裏。想想年齡是偌大,著書是偌渺茫,沒有業,也沒有家,這麼一日一日過去,實在令人懼怕的很。那一日復一日的單調平凡的生活後面,究竟掩隱着什麼?前頭的希望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達?他又恨不能馬上跨過五年八年,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錦繡,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的日頭,就有些為難起來,究竟要它過去的快還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邊兒的是鮑彥川家裏的地。她每日裏帶着十一歲的大兒子在地裏做活,不興歇歇的。天不亮來了,天黑了還不歸。吃飯也不回去,她八歲的閨女提着個藍子給送來,就在地裏把張煎餅卷巴卷巴,吃了,喝幾瓢涼水。然後再接着幹。
"一個人管嗎?二嬸。"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聲。
"管。"她回答。她就是説不管,也不見得有人來幫她忙。這地一到手,人就象瘋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裏,誰也顧不上誰了。這陣子,真是誰也顧不上誰了。
不過,每隔三五日,鮑仁文就看見有個膀大腰圓的外鄉小夥子在二嬸家地裏做活。看看不象是僱工,二嬸待他象自家兄弟,他待二嬸也不外。他幹活肯下力得很,一點不摻假。再説,這年頭,又上哪兒去請僱工。就算有僱工,二嬸也未必請得起。
那小夥子最多有二十歲,憨憨厚厚的。要來總是晌午後來,一干幹到天黑。有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鮑仁文,便齜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鮑仁文認出了,就是那天挑貨郎挑的弟們。
小夥子和二嬸不外的很。有一次,見他給二嬸翻眼皮,二嬸眼裏進了顆砂子;有一次,見二嬸幫他挑手上的刺兒。二嬸吸煙,小夥子幫她點火;小夥子吸煙,二嬸幫他點火。他叫她"二嬸",她叫他"大兄弟",孩子們叫他"叔"。瞅不透他們是什麼關係。瞅着只覺得怪有趣兒的。
日子過得那麼平淡,難捱,看看他倆,倒也解解悶。
二十六
這天,那小夥子正給二嬸鋤地,卻呼啦啦地跑來了一夥子人,為首的正是鮑彥山。他掄起扁擔,一傢伙把那小夥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夥人就擁上來,連打帶踢,那小夥子抱着頭在地上亂滾。
二嬸擔着一挑水走到地邊,來不及擱下桶就朝這邊奔過來了。桶翻了,水涓涓地流着。
二嬸跑着跑着,絆倒了,爬起來再跑,一邊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鮑彥山,鮑彥山給了她一腳:"連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幾步,撲倒在鮑彥山腳邊,抱住鮑彥山的膝蓋:"大哥,你饒了他小命一條吧!"
鮑彥山不由放下了扁擔,瞅了一眼弟妹,嘆了一口氣,罵道:"你這不要臉的娘們,還有臉給他説情!"説罷,就一使勁甩脱了她。
二嬸翻轉身,索性抱住了那小夥子,不管不顧地嚷:"是我偷了他漢子,沒他的事!是我偷了他漢子,沒他的事!"
一陣更加激烈的拳腳交加。二嬸和那小夥子緊緊抱成一團,再不作聲了。任他們怎麼踢,怎麼打,怎麼罵,只是不作聲。
打累了,終於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腳,説道:"下次再叫我瞅見你往這莊上跑,沒你好果子吃。"
他們抱成一團,一動不動,象死過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過後,才動了起來。
小夥子哇的一聲哭了"二嬸,我幹了缺德事,敗了你家的門風。你揍我吧!"
"這不怪你,"二嬸整了整衣衫。眼裏沒有一滴眼淚,乾乾的。
"我連累了你,二嬸。"
"是我連累了你,拾來。"
"我這就走,再不敢來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嬸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來,要走,卻又蹲倒了,腦袋垂在了褲襠裏。
"你咋不走?"二嬸問他。
"我走了,這地你自己咋鋤得完。"拾來説。
"我能鋤。"
"那,我走了。"他回過頭,猶猶豫豫地對二嬸説。
"慢,你的貨郎挑子叫他們砸散了,你拿什麼去做買賣?"
"我能拾掇。"
兩人不再説話,低着頭。過了一會兒,二嬸慢悠悠地説:"我説,拾來。"
"我聽着哩。"
"我説,你要不嫌我年歲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窮,你,你就不走了!"二嬸説罷,猛地扭過臉去了。
拾來卻抬起了臉,眼睛裏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聲:"二嬸!"
"你別叫我二嬸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嬸慢慢地轉過臉,望着拾來,淚糊糊地笑了。拾來也憨憨地笑了。兩張鼻青眼腫的臉,就這麼淚眼婆娑地相對着,傻笑着。
拾來留下了,卻不敢叫本家兄弟們看見。可是這怎麼瞞得過人!鮑彥川的本家兄弟到處尋着拾來。
拾來去找隊長,現在分地了,沒有隊了,也就沒隊長了,隊長叫作村長了。村長不如隊長能管事。他説他管不了鮑家兄弟,他心裏也是不想管,這事兒不能管。這是小鮑莊百把年來頭一樁醜事,真正是動了眾怒。
拾來是個五尺高的漢子,不是一隻煙袋一隻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們瞅見了,便跑不了一頓飽打。拾來叫他們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嬸在後邊大聲地叫:
"往鄉里跑,往鄉里跑!"
一句話提醒了拾來,拾來抱住腦袋,掉轉身子就往鄉里跑。一氣跑了七八里地。到了鄉里,才算有了公斷:照婚姻法第幾第幾條,寡婦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人贅也是合法的。從此,拾來在小鮑莊有個合法的身分,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門的女婿難免叫人瞧不起,連三歲小孩都敢在頭上動土。乾乾淨淨的鮑姓裏,忽然夾進一個馮姓,並且據説這個馮姓也不那麼地道,純淨,是硬續上的,來路十分不明。叫眾人難以認可。一簍瓜裏夾進了葫蘆,叫人怎麼看得順眼。再加上拾來和二嬸的年齡,總給人落下話把。好在,拾來從小是在這種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長大,這對他不新鮮了。而他漂落了這幾年,終於有了個歸宿。他一點兒沒覺着二嬸對他有什麼不合適的,他想不出他怎麼去和一個大閨女過日子。和着一個小姊妹過日子,那也叫過日子嗎?二嬸對他,是娘,媳婦,姊妹,全有了。拾來心滿意足,胖了,象是又高了一截子,壯壯實實,地裏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氣預報:
今天晚上,陰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區有大到暴雨。預計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關部門及時做好防汛工作……
縣裏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鄉里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村裏也成立了防汛指揮部。
二十八
雨下個不停,坐在門檻上,就能洗腳了。西邊窪處有幾處房子,已經塌了。
縣長下來看了一回。
鄉長下來看了兩回。
村長滿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帳篷,帳篷是縣裏發下來的。
這天,天亮了一些,去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這一回大概捱過去了。不料,正吃晌飯,卻聽鮑山西邊轟隆隆的響,象打雷,又不象打雷。打雷是一陣一陣的轟隆,而這是不間斷的,轟轟地連成一片,連成一團。"跑吧!"人們放下碗就跑,往山東面跑。今年春上,鄉里集工修了一條石子路,跑得動了。不會象往年那樣,一腳插進稀泥,拔不起來了。啪啪啪的,跑得贏水了。
鮑秉德家裏的,早不糊塗,晚不糊塗,就在水來了這一會兒,糊塗了,蓬着頭亂跑。鮑秉德越攆她,她越跑,朝着水來的方向跑,撒開腿,跑得風快,怎麼也攆不上。最後攆上了,又制不住她了。來了幾個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鮑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掙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緊牙關,不鬆手,一步一步往東山上跑。
鮑彥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頭一點人頭,少了個撈渣。
"撈渣!"鮑彥山家裏的直起嗓門喊。
文化子想起來了:"撈渣給鮑五爺送煎餅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鮑彥山家裏的説。
水已經浸到大腿根了。
鮑彥山往回走了兩步,見人就問:"見撈渣了嗎!"
有人説:"沒見。"
有人説:"見了,和鮑五爺走在一起呢!"
鮑彥山心裏略略放下了一些,還是不停地問後來的人:"見撈渣了嗎?"
有人説:"沒見。"
有人説:"見了,攙着鮑五爺走哩!"
水越漲越高,齊腰了。鮑彥山望着大水,心想:"這會兒,要不跑出來,也沒人了。"
後面的人跑上來:"咋還不跑!"
"找撈渣哩!"
"他早過去了,拖着鮑五爺跑哩!"
鮑彥山終於下了決心,掉回頭,順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鮑秉德家裏的折騰得更厲害了,拼命往下掙,往水裏掙。鮑秉德有點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嗎?"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繩子掙斷了,兩隻手抱住她男人的頭,往後扳。
"狗孃養的!"鮑秉德絕望地嚎。他腳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穩。他知道,只要松一點勁兒,兩個人就都完了。水已經到胸口了。
她終於放開了男人的頭,鮑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氣。可還沒來得及喘氣,她忽然猛地朝後一翻,鮑秉德一個趔趄,不由鬆了手。瘋女人連頭都沒露一下,沒了。
一片水,哪有個人啊!
水攆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這一條石子路,跑得贏水了。跑到山上,回頭往下一看,哪還有個莊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見誰家一隻木盆在水上漂,象一隻鞋殼似的。
村長點着人頭,除了瘋子,都齊了,獨獨少鮑五爺和撈渣。
"撈渣——"他喊。
"撈渣——"鮑彥山家裏的跺着腳喊。
鮑彥山到處問:"你不是説見他和鮑五爺了嗎?"
"沒見,我沒説見啊!"回説。
鮑彥山急眼了,到處問:"你不是説見了嗎?説他牽着鮑五爺!"
都説沒見,而鮑彥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誰説見了的。也難怪,兵慌馬亂的,瞅不真,聽不真也是有的。
鮑彥山家裏的跳着腳要下山去找,幾個娘們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無情哪!"
"撈渣,我的兒啊!"鮑彥山家裏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們兒都陪着掉淚。
"別嚎了!"村長嚷她們,皺緊了眉頭。自打分了地,他隊長改作了村長,就難得有場合讓他出頭了,"還嫌水少?會水的男人,都跟我來。"
他帶着十來個會水的男人,砍了幾棵雜樹,紮了幾條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進了小鮑莊。哪裏還有個莊子啊!什麼也沒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過去,望不到邊。水上飄着木板,鞋殼子。
"撈渣——"他們直起嗓子喊,聲音漂開了,無遮無擋的,往四下裏一下子散了,自己都聽不見了。
"鮑五爺——"他們喊着,沒有聲,好比一根針落到了水裏,連個水花也激不起來。
筏子在水上亂漂着,沒了方向。這是哪兒和哪兒哩?心下一點數都沒有。
筏子在水上打轉,一隻鳥貼着水面飛去了,鮑山矮了許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個人?"
前邊白茫茫的地方,有一叢亂草,草上趴着個人影。
幾條筏子一齊划過去。劃到跟前,才看清,那是莊東最高的大柳樹的樹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鮑五爺。鮑五爺手指着樹下,喃喃地説:"撈渣,撈渣!"
樹下是水,水邊是鮑山,鮑山陰沉着。
男人們脱去衣服,一個接一個跳下了水。一個猛子紮下去,再上來,空着手,吸一口氣,再下去……足足有一個時辰。最後,拾來一個猛子下去了好久,上來,來不及説話,大口喘着氣,又下去,又是好久,上來了,手裏抱着個東西,游到近處才看見,是撈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腳把拾來拽了上來,把撈渣放平,撈渣早已沒氣了,眼睛閉着,嘴角卻翹着,象是還在笑。再回頭一看,鮑五爺趴在筏子上早嚥氣了。
筏子比上來時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會説話的。筏子慢慢地劃出莊子,十來個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剛一露頭,人們就呼啦的圍上了。
一老一小靜靜地躺在筏子上,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詳,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開了,打社會子死,莊上人沒再見過他這麼舒眉展眼的模樣。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靜,比活着時臉上還多了點紅暈。
鮑彥山家裏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圍着她,勸她哭,哭出來就好了。
村長向人講述怎麼先見到鮑五爺,而後又下水去找撈渣。
拾來結結巴巴地向大家講述:"我一摸,軟軟的。再一摸,摸到一隻小手。我心裏一麻,去拽,拽不動,兩隻手摟着樹身,摟得緊……"
人們感嘆着:"撈渣要自己先上樹,死不了的。"
"撈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贏的。"
"那可不是?小孩兒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們頭裏哩!"
"撈渣是為了鮑五爺死的哩!"
"這孩子……"
打過孟良崮的鮑彥榮忽然顫顫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樣兒的!"
"我的兒啊——"鮑彥山家裏的這才哭出了聲,在場的無不落淚。
撈渣恬靜地合着眼,睡在山頭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鮑秉德蹲在地上,對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唔唔地哭着。
天漸漸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餅乾、煎餅、麪包,是縣裏撐着船送來的,連小孩都沒動手去抓一塊。
天暗了,水卻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