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是一種複雜的人生感受。同是悲情,悲壯是高昂的,激揚慷慨;蒼涼是無奈的,而餘韻深遠。蒼涼能夠喚起我們一種輾轉於心、不絕如縷的激盪,就在於它表現出來的是命運深處的一種無奈。
蒼涼有時候是一個生命的,有時候是一段歷史的,有時候是一種文化的。它是將很多美好的東西、有價值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而這種價值的破滅釀成了悲劇的產生。在戲劇中,最高的審美範疇是悲劇。蒼涼,實際上是人在歷史中與命運相抗衡之後得到的一個無奈而又不甘的結果。
在崑曲舞台上,蒼涼同樣可以表現為一種美麗,讓人魂牽夢縈。蒼涼為什麼也可以是一種美呢?因為它不是讓人裹挾其中不可掙脱,而是讓人超越、玩味,從而展現出我們人生中那樣一種細膩委婉的情致。
李開先的《寶劍記》是明代傳奇中出現較早、影響較大的一部戲曲代表作品。《寶劍記》中的《夜奔》一出至今仍頻現於崑曲的舞台上。《夜奔》一出中的林沖跟小説《水滸傳》中的林沖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經過作者的再創造與戲曲藝人的世代打磨,林沖不再是軟弱的禁軍教頭,而被塑造成仗義執言、永不妥協的英雄人物。他曾兩次奏本彈劾高俅、童貫等權奸,揭露他們專權用事、敗壞朝政、結黨營私、禍國殃民的罪惡行徑,也因此導致了高俅等人對他的不斷迫害。高俅對林沖的陷害可以説是一而再,再而三,一直逼到他走投無路。從他誤入白虎堂被問成死罪,到發配滄州被派去看管草料場,高俅始終不肯放過他。野豬林中,獲魯智深搭救,林沖倖免於難。繼而高俅又派了陸謙等人追殺,逼得林沖大鬧山神廟,手刃了陸謙等人。草料場被燒,顯然已經沒有歸途,林沖拿着柴進給他的書信,終於投奔梁山而去。
《夜奔》中的蒼涼,不僅僅是一個英雄在人生的路上已經無可選擇,更重要的是他的價值觀不得不面臨巨大的挑戰。
作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林沖,他受的教育使他認可朝廷,忠於君主,希望在朝廷裏面為君主效力,為百姓做事,但是這個時候他卻不得不去投奔被朝廷視作流寇嘯聚之所的水泊梁山。林沖怎麼能甘心呢?但是除了水泊梁山,他又能往何處去呢?
因為不敢白天外出,林沖趁着沉沉夜色急忙趕路。"數盡更籌,聽殘銀漏,逃秦寇。好,好教俺有國難投,哪答兒相求救?"前途未卜,後有追兵,有誰能來救他呢?"哪答兒"是"哪裏"的意思。這裏需要提及一點,有些文人在傳奇創作中受元雜劇影響,始終追求"本色""當行",因而一些明清傳奇保留了不少元代的口語詞彙,像明代的《牡丹亭》、清代的《長生殿》中,這樣的情況都不少見:杜麗娘"尋夢"時説:"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是牡丹亭畔……",唐明皇"哭像"時説:"兀的不痛煞人也麼哥,兀的不苦煞人也麼哥",這些都是元雜劇中常見的語彙。所以在崑曲裏我們可以發現,一方面它的文詞極其風雅,婉轉藴藉,另一方面又摻雜着很多口語的痕跡,鮮活而生動。
繼續看"夜奔"的林沖。月暗雲迷,山路崎嶇,實在是難以前行了,隱隱約約似乎前方有個村莊,於是他打算看看是否可以投宿休息一下。誰知來到近前才發現,那不是村莊,而是座古廟。心中忐忑的林沖不自覺地要進去拜一拜神靈。進得廟來,連連趕路的林沖睏乏已極,打算在廟裏小睡一會。可剛剛入睡,就夢到身後官兵追趕甚緊,驚得立時從夢中醒來,嚇出一身冷汗,於是打開廟門,甩開大步,直奔梁山而去。
此時的林沖顯得是那樣的無助:"按龍泉血淚灑徵袍",就算他手握龍泉寶劍又如何呢?一生的抱負未曾施展,倒落得如此下場,堂堂大丈夫也忍不住要淚灑徵袍了。"恨天涯一身流落","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這正是他內心強烈的價值觀的衝突。從忠上來講,林沖背叛了他所信仰的朝廷;從孝上來講,他顧不上老母在堂無依無靠,自己逃亡在外。此時他心中牽絆的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對這種價值的背叛,這是讓他更難以忍受的。他"實指望封侯萬里班超",卻不料"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在他看來,自己現在已經與歷史上那些造反的草寇沒有什麼區別了。當然,《寶劍記》中的林沖帶有一定的階級侷限性,但反過來説,這也真實地反映了明初士大夫階層的價值觀。當一個人在信仰上、價值上被徹底顛覆之後,他的內心要忍受着極度的煎熬。所以在林沖的心中會有一份不捨,他暗下決心,這一去要"博得個斗轉天回",最終目的還是要回來一雪前恥。對一個英雄來講,名節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林沖一身黑衣、緊束着腰帶走在寧靜的黑夜之中,但他的心並不寧靜。他想到了自己的親人,"望家鄉,去路遙。想母妻,將誰靠"?英雄也是凡人,也有肩負的家庭責任,他自己尚是吉凶不可知,母親和妻子更是生死難料!想到這裏,不由得他一身冷汗,"……汗津津,身上似湯澆,急煎煎,心內似火燒"。這也是一種蒼涼,一個英雄在失落的時候、無能為力的時候表現出來的蒼涼。
在空曠的舞台上,崑曲演員連唱帶做,要將林沖的內心活動全部外化。所謂"男怕《夜奔》",怕的就是這一番從心力到體力上的全神貫注,怕的就是要用這番唱、做使觀眾看到林沖走過的逃亡之路的同時也看到他的心路歷程:"懷揣着雪刃刀",深夜疾行,"急走羊腸去路遙"。可以想象,天上星月昏暗,手中不敢有燈籠,藉着微弱的星光走在羊腸道上,每行進一步都是那麼艱難。他看到的是"一霎時雲迷霧罩",這番景象不只是他看到的現實景況,更是他心中愁雲不解的深層映照。他還看到"疏喇喇風吹葉落",只有在落葉時節人們才會感受到生命的芳華已過,葱蘢繁茂不再。林沖走在落葉時節,也正是英雄落難的時節。伴隨着淒涼景象,他又聽到了"震山林聲聲虎嘯,又聽得哀哀猿叫",如果説虎嘯還只是讓人心驚,那哀哀的猿啼則令人潸然淚下。此時又忽見"烏鴉陣陣起松梢",鴉聲陣陣,再伴着"數聲殘角斷漁樵",一個被逼得倉惶逃命的英雄,所見所聞盡是淒涼,他內心的悲愴可想而知。大段唱詞營造出來的氛圍,再加上他奔走在崎嶇山路上的繁複身段,把一個內心備受煎熬的英雄形象凸顯出來了。
林沖這樣的失路之悲,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經歷過,但蒼涼卻是一種永恆的情緒。每一個人行走在人生的路上,都為着自己的夢想而來,總有一些瞬間是那樣的無助與無奈,也許沒有像林沖這樣的深仇大恨,也許沒有經歷這種價值的幻滅與折磨,但是總會有人力不敵外力的境遇,有不能夠扭轉命運的時候。
當你面對着一個必須接受的結果,無助交織着無奈,淒涼隱忍着不甘,但又只有接受,這就是蒼涼。《夜奔》這出戏之所以具有恆久的藝術生命力,根本原因就在於它表現出了人類面臨的恆久的困境。
蒼涼不同於悲壯,悲壯往往還讓人有抗爭的意志,蒼涼之時儘管也有抗爭,但更多的是接受。林沖沒有選擇,即使在這條唯一的路上,他身後還有人緊緊追殺。"夜奔"是一個人的搏殺,這種搏殺是屬於內心的。"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十個字寫盡了他的內心爭鬥。林沖一步三回頭,是那樣的不捨,他不捨的絕不只是一個"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職位,而更多的是他曾經的信仰,他怎麼能甘心做一個草寇呢?水泊梁山越來越近,心中的夢越來越遠,這就是一個英雄內心的廝殺。英雄,他的氣概也許並不體現在輝煌的成功之時,在他失落之際,反而可以體現得更充分。
一個人靈魂的掙扎有時候是被機遇所左右的,而一個王朝的掙扎則或是代表了歷史的選擇。
《長生殿》是一部至情的蒼涼大戲。作者洪昇曾説,"棠村相國嘗稱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世以為知言"。《牡丹亭》將生和旦之間的情愛寫得冷冷清清,而《長生殿》則是帝王妃子、轟轟烈烈、天上人間,排場頗大。但它們在寫情這一點上是共通的。能夠真情相伴直至永生,世間本來少有,更何況是帝王之家?《長生殿》寫的卻就是這種真情至性。真情往往最後會不免蒼涼,執著最終只為一個信念,而不為一個結果。《長生殿》裏的帝王妃子,原本是那樣恩恩愛愛,和和美美。但是,安史亂起,一夕之間楊妃被賜死馬嵬坡下,只剩下唐明皇一人繼續在蜀道上行進,《聞鈴》的蒼涼由此而起。"萬里巡行,多少淒涼途路情",窗外雨聲和着檐下的鈴鐺隨風作響,雨聲、鈴聲滴滴答答敲擊在不眠人的心裏。唐明皇想起昨日的繁華與歡樂,想起願與自己終生執手的楊貴妃,如今都在哪裏?此時夜雨聞鈴,聽到的"一點一滴又一聲",是"和愁人血淚交相迸"!他心中的憂愁化成血化成淚一起迸發出來。
《聞鈴》之後的《迎像哭像》同樣也展現了一種蒼涼之美。當逃難終於結束,唐明皇看到"蜀江水碧蜀山青",他心中難以阻遏的情思隨着不絕的江水中綿綿流淌。他一直在回憶馬嵬之變,不斷自責,簡直是羞煞愧煞。他質問自己,"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擋",未必六軍就真敢直犯君王,再説"縱然犯了又何妨"?至少他與楊妃可以在黃泉路上"博得永成雙"!事到如今,寡人"獨自雖無恙",安然完好地回來了,但是以後的人生還有什麼寄託呢?還有什麼情絲呢?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想來想去,"只落得淚萬行,愁千狀",人間天上,此恨綿綿。一個帝王的愛情同樣令人感到了悲涼與無助。
事實上,寫在史冊上的唐玄宗,與寫在戲曲裏面的唐明皇,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不是一個人。唐玄宗是開創了開元盛世的大唐有為君主,而唐明皇多情風流,只存在於文學中。這裏的蒼涼是以文人之筆借明皇之口寫出的對一個王朝的悲慨。其實沒有哪個真正的天子會像我們所看到的文人筆下的唐明皇那樣痴情,這是一種文人的想象,這是一個盛唐輝煌大夢,是人不甘接受突然之間國敗家亡這個事實所引起的一種惆悵情懷。原來,大唐不是永不敗落的,絕代佳人也會有香消玉殞的時候,一個完美的王朝就像楊貴妃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一樣,在瞬間就被顛覆了。這一切是如此殘酷地展現在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