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該死,亞歷克斯!”馬戈特説。“我很抱歉。”“事情鬧成這個樣子,我也感到遺憾。”
“那個搖筆桿子的混帳專欄作家,我恨不能活剝他的皮!有一點還算好,他沒提到我和埃德温娜是親戚。”
“這層關係,”亞歷克斯説,“就是在銀行裏也沒多少人知道。更何況情侶總比姨表姐妹更能招待讀者。”
此時已是午夜,他倆正在亞歷克斯的寓所內。自從圍困美一商市中心分行的行動發生以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而《耳聽八方》專欄裏的那條新聞,就是在前一天見報的。
馬戈特幾分鐘前剛到。今晚,她先是在夜班法庭替一名委託人辯護。
那當事人是個闊綽的酒鬼,一喝個泥醉見人就要尋釁肇事。這一來,他倒成了馬戈特為數有限的固定收入來源之一。
“我想,那個撰稿人也無非是幹了他份內的事,”亞歷克斯説。“其實,你的大名遲早總要讓人知道的。”
她不無後悔地説:“我曾儘量不讓自己的名字傳出去。當時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我在幹啥,而我也正希望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張揚。”
他搖了搖頭。“哪有不透風的牆!今天一早,諾蘭·温賴特就對我説,‘這出把戲裏到處留有馬戈特·佈雷肯插手的痕跡。’這是他的原話。諾蘭已着手把人們找來查問。你知道,他以前曾當過警探。所以即使事情不先見報,也總會有人講出來的。”
“但他們總不必把你的大名也扯上吧。”
“要是你想聽聽我的心裏話,”亞歷克斯臉帶微笑,“我倒是挺喜歡‘銀行界時髦人物’那個説法。”
可是那笑臉分明是裝出來的,他也覺察到這沒能瞞過馬戈特的眼睛。事實上,那篇專欄文章搞得他心煩意亂,情緒沮喪。儘管他先前接到馬戈特電話説要來看他時心裏很高興,可是整個晚上一直打不起精神來。
他問:“今天你和埃德温娜談過沒有?”
“談了,我打電話給她的。她倒似乎滿不在乎。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和她彼此瞭解至深的緣故吧。非但如此,她還為東城新區——整個新區工程——重新上了軌道而慶幸呢。你也一定為此感到高興吧。”
“我在這問題上的感情,你一向很瞭解,但是,佈雷肯,這並不等於説我就贊成你所玩弄的那套見不得人的手法。”
他説話的口氣比原想表示的來得更尖刻。馬戈特當即回敬,“我乾的,或者我們的人所幹的,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這詞用在你們那家該死的銀行身上,才是再恰當不過呢。”
他忙不迭舉起雙手招架:“咱們可別吵嘴。至少今天晚上別吵。”
“那你就別説那些個話。”
“好,我不説。”
兩人那股怒氣倒也來得快,去得快。
馬戈特若有所思地説:“你倒説説,行動開始時,你可曾想到過我同這件事有牽連?”
“想到過的。一則是因為我對你非常瞭解;再則,我記得那天你忽然閉口不談東城新區的事兒,而當時我正等你把我和美一商罵個狗血噴頭呢。”
“你的日子不大好過吧?我指的是發生銀行佔座抗議的那幾天。”
他回答得很乾脆:“是的,不大好過。我左右為難,不知是把自己的猜測告訴別人呢,還是不露聲色的好,既然講出你的名字對當時發生的事情也不見得會起什麼作用,我就乾脆不吭聲。現在看起來,這一着很失策。”
“所以現在就有人認為你是一直了解內情的。”
“羅斯科就這樣認為。可能傑羅姆也這麼想。其餘的人我就拿不準了。”
兩人慾言又止,沉默了片刻,接着馬戈特開口問:“你可在乎?這事關係很大嗎?”他們相識以來,她用這種憂心忡忡的口氣説話,還是第一道。她臉上愁雲密佈。
亞歷克斯聳聳肩,決計寬慰她幾句:“我想,實在也沒什麼大不了。別擔心。我會對付過去的。”
怎麼會沒什麼大不了呢?儘管他剛才嘴上那麼説,其實在美一商銀行裏這事真可謂關係重大。這件倒黴事兒偏偏發生在這當口,顯得格外不幸。
亞歷克斯相信,大多數銀行董事肯定看到了報上那條新聞,那裏面不但點了他的名字,而且還提出“亞歷克斯事先是否知道並同意圍攻自己本壘的做法?”那樣一個切中要害的問題。即使還有那麼幾個人沒有讀到,羅斯科·海沃德也一定要讓他們看了才肯罷休。
海沃德本人的態度毫不含糊。
今天上午十點鐘,總裁傑羅姆·帕特頓一到銀行,亞歷克斯立即跑去見他。不料海沃德因為辦公室離得更近,捷足先登,已經到了。
“進來,亞歷克斯,”帕特頓説。“與其兩人清談,不如三人熱鬧。”
“在談話之前,傑羅姆,”亞歷克斯對他説,“我想由我先來提出一個話題。你看到這篇東西了?”他把一份昨天《耳聽八方》專欄的剪報放在他倆當中的辦公桌上。
海沃德衝口揶揄了一句:“你以為銀行裏還會有誰沒看到?”
帕特頓嘆口氣説:“是啊,亞歷克斯,這篇東西我看了。十來個人還特地要我注意這篇報道!肯定還有其他人會這麼做的。”
亞歷克斯沉着地説:“那就應該讓你明白,報上登的那東西純粹是在挑撥離間。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市中心分行發生的風潮,我事先一無所知,在風潮過程中,我瞭解的情況也絲毫不比別人多些。”
“好多人可能要想,”羅斯科·海沃德在一旁説,“你有那麼一層關係,竟還矇在鼓裏,可能嗎?”他在“一層關係”這幾個字上,挖苦地加重了語氣。
“此刻我是在向傑羅姆作解釋,”亞歷克斯不客氣地頂了一句。
海沃德不甘示弱:“當銀行的聲譽公然受到玷污時,誰也不能無動於衷。難道憑你這番所謂的解釋,你真的希望有人會相信:從星期三起,到星期四,星期五,再經過整整一個週末,直到星期一——一連這麼幾天,你竟一點兒不知道你的那位女友也參與其中?”
帕特頓説:“是啊,亞歷克斯,這可怎麼説呢?”
亞歷克斯感覺到自己的臉驀地一下漲得通紅,他很惱火。馬戈特竟把自己置於這樣一種狼狽不堪的處境。打昨兒起,他有好幾回一想到這點就不免上火。
他儘量沉住氣向帕特頓説明原委:上星期,他曾猜到馬戈特可能參與其事,但又覺得同別人談論這種可能性也於事無補。亞歷克斯解釋説,他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見着馬戈特了。
“諾蘭·温賴特也有這種猜測,”亞歷克斯補充説。“今天一早他跟我講起過。而諾蘭也同樣沒聲張,因為對於我們兩人來説,無非是一種印象,一種直覺,直到那條新聞見報才得以證實。”
“別人也許會相信你説的,亞歷克斯,”羅斯科·海沃德説。他説話的那種腔調,臉上那副神氣,分明表示:我羅斯科才不哪!
“行啦,行啦,羅斯科!”帕特頓出面打圓場。“好吧,亞歷克斯,我接受你的解釋。不過我希望你能運用你對佈雷肯小姐的影響,讓她往後務必把炮筒子瞄準別的目標。”
海沃德在一旁加上一句:“把炮筒子從此收起來,豈不更好!”
亞歷克斯不去理會這句話,他帶着不自然的苦笑對銀行總裁説:“這一點你儘可以放心。”
“謝謝。”
亞歷克斯相信帕特頓在這問題上不會再發表什麼意見了,他倆之間還可以恢復原來的正常關係,至少在表面上會和好如初。至於骨子裏發生了什麼變化,那就難説了。在帕特頓和其他人——包括董事會的某些成員——的頭腦裏,亞歷克斯的忠誠可能從此就要打上個問號。即使事情還不至於惡化到這般田地,大家至少會覺得亞歷克斯這人擇友不慎。
不管怎麼説,到今年年底,當傑羅姆·帕特頓任期將滿,董事會重議銀行總裁人選時,這些懷疑和保留看法又會再次在董事們的腦子裏浮現。董事會中袞袞諸公儘管在某些方面也算得上是些大人物了,但亞歷克斯知道,他們在另外一些方面,總不免抱有心地狹窄的市井之見。
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偏偏在現在這個時候發生?
馬戈特用詢問的眼光打量着他,臉上仍然帶着焦慮不安的神情。他的情緒越發低沉了。
她用更加嚴肅的口氣説:“我給你惹麻煩了。惹的麻煩還不小呢。
所以,咱倆別再裝作沒事似的。”
他想再寬慰她幾句,隨即又改變了主意。他知道現在這時候,兩人應該開誠佈公,肝膽相照才是。
“還有一點得説一説,”馬戈特接着講,“那就是我們以前也談起過,知道遲早會出現這種情況,但不知是否能做到既保持各自的個性,不遷就對方,又能和睦相處。”
“是的,”他對她説。“我記得。”
“只是沒料到,”她苦笑着説,“這麼快就臨到了考驗關頭。”
他象往常那樣,伸出手去想把她拉到身邊,可她搖搖頭避了開去。
“不,我們得把這事談談清楚。”
他意識到,他們間的關係已面臨着危機——既沒有任何預兆,也不是兩人中有誰存心造成這種局面。
“這種情況還會出現的,亞歷克斯。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噢,不一定再牽涉到銀行,而是在其他一些有關的事情上。我希望不論什麼時候出現這種情況,我們都能從容處置,而不是隻能勉強應付一次,一面應付,一面還巴望這是最後一次。”
他知道她講的完全對。馬戈特生活中充滿了對抗,而且今後會更多。
儘管有些同他毫無利害關係,但有些免不了要觸犯到他的切身利益。
馬戈特剛才指出,先前,就在一個半星期前,兩人曾談到過這方面的問題。這也沒説錯。只是當時談得很抽象,且無須作出明確的抉擇,不象現在這樣,經過一週來各種事件的催化而顯得咄咄逼人。
“現在你我能夠做的一件事,”馬戈特説,“就是趁早好歡好散,雙方都不傷感情,客客氣氣分手就是了。如果我們就此一刀兩斷,不讓人家看到咱倆在一起,消息就會不脛而走,一下子傳開。事情向來就是這樣。儘管銀行已有的影響難以消除,但今後你在那兒的處境畢竟會有所改善。”
亞歷克斯知道,這番話不無道理。霎那之間,禁不住想要接受馬戈特的建議,乾淨利落地一舉斬斷自己生活中的這段瓜葛,往後這種瓜葛只會越變越複雜,而不可能有所緩解。他不由得又問自己:為什麼這麼一大堆問題,一重重壓力,會一齊落到他的身上——西莉亞的病情日趨惡化、班·羅塞利的逝世、銀行內的勾心鬥角,加上今日裏這層沒來由的紛擾。此刻面前又擺着個馬戈特,自己得當機立斷作出抉擇。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這個問題倒使他記起前幾年在加拿大温哥華市所遇到的一件事。一位年輕女子從二十四層上的旅館房間跳樓自盡。跳樓前,她用口紅在房間的玻璃窗上塗了“為什麼?喔,為什麼?”這幾個字。亞歷克斯根本不認識她,後來也沒聽人説起逼得她尋此短見的究竟是哪些她認為無法解決的難題。不過,他當時也住在旅館的同一層樓裏,一位多嘴的旅館副經理還特地指給他看了那扇用口紅塗着絕筆的窗户。這段記憶始終留在他的腦海裏。
為什麼?喔,為什麼我們要作出現實生活中的各種抉擇?或者説為什麼生活本身要為我們作出那樣的安排呢?為什麼他娶了西莉亞?為什麼她會精神失常?為什麼自己遲遲不願離婚,來了結此事而獲得重生呢?為什麼馬戈特偏偏非做個激進派不可?為什麼他現在又在考慮要丟開馬戈特?自己想當美一商銀行總裁的心情究竟有多急切呢?
還不至於急切到那種地步!
他果斷而剋制地拿定主意,把自己憂鬱的情緒撇到一邊。統統見鬼去吧!決不為美一商銀行,或是董事會,或是個人的野心而放棄個人的行動自由,犧牲自己的個性。決不犧牲馬戈特。
“最要緊的是,”他對她説,“你剛才説的讓我倆‘客客氣氣分手’,是你真心願意採取的解決辦法嗎?”
馬戈特噙了一眶眼淚嗚咽着説:“當然不是。”
“那我也不願意,佈雷肯。我永遠也不會那麼做的!所以,還是讓我們為發生這件事而感到高興吧。我們畢竟證實了某些東西,而今後我們誰也不必再去證實它了。”
這回他張開雙臂時,她沒有再轉身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