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易斯·多爾西對超國公司的直覺有幾分正確性?超國公司的穩固性如何?這些問題一直在亞歷克斯·範德沃特的腦子裡打轉,使他不得安生。
亞歷克斯和劉易斯是在星期六晚上談到“蘇納柯”的。那天晚上以及星期天一天,亞歷克斯都在思考著《多爾西新聞通訊》上關於以市場肯出的任何價格拋出超國公司股票的建議以及多爾西對這家聯合大企業的穩固性所表示的懷疑。
整個問題對銀行來說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是生死攸關。然而,亞歷克斯也意識到,局面可能是很微妙的,他必須小心行事才行。
首先,超國公司是銀行的主要客戶。如果銀行裡的人竟然傳播對客戶不利的謠言,特別是不真實的謠言,任何客戶都會理所當然地感到憤慨。另外,亞歷克斯確信:一旦他開始東問西問,那麼關於這些問題及其來源的謠言就會不脛而走,迅速傳開。
但是,這些謠言果真都是訛傳嗎?當然,劉易斯·多爾西也承認,這些謠言還缺乏充分的依據。不過話說回來,當年賓州中央、公平基金公司、富蘭克林國民銀行、安全國民銀行、美國銀行信託公司、聖地亞哥美國國民銀行以及其他公司宣告破產時,都曾轟動一時,但關於它們要破產的謠言最初傳出來的時候,不是也缺少充分的依據嗎?洛克希德公司不也是這樣嗎?虧得美國政府的一筆福利救濟才使它擺脫困境,倖免倒閉。亞歷克斯清楚而不安地記得,劉易斯·多爾西曾提到超國公司的經理夸特梅因正在華盛頓尋求一筆洛克希德式的貸款——劉易斯用的是“補助金”一詞,而實際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
當然,也可能超國公司只是暫時缺少現金,這種情況即使是最殷實的公司有時也難免碰上。亞歷克斯但願情況如此,或者比這還好一些。
然而,他作為美一商的一名高級職員,光坐在那裡打如意算盤是不行的。
銀行的五千萬美元已經流入超國公司;另外,信託部還利用了銀行理應加以保護的存款買進了超國公司的大量股票,這件事至今使亞歷克斯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他決定,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光明磊落地通知羅斯科·海沃德。
星期一早晨,他走出自己的辦公室,經過第三十六層樓鋪有地毯的走廊,來到海沃德的辦公室。亞歷克斯隨身帶來了星期六晚上劉易斯拿給他的最近一期《多爾西新聞通訊》。
海沃德不在。亞歷克斯對高級秘書卡拉漢夫人友好地點點頭,信步走了進去,將通訊刊物方方正正地擺在海沃德的辦公桌上。他事先已將有關超國公司的那條消息圈了出來,現在又用回形針夾上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羅斯科——
我意此條消息你應一閱。
亞
然後,亞歷克斯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
半小時之後,海沃德氣沖沖地闖了進來,面孔漲得通紅。他把通訊刊物往桌子上一摔。“是你把這份討厭的、嘲弄人們智力的東西放在我辦公桌上的嗎?”
亞歷克斯指指自己手寫的字條說:“好象是吧。”
“那就勞駕再也別把那位不學無術、自命不凡的傢伙所寫的一派胡言亂語拿給我看了。”
“啊,得啦!劉易斯·多爾西確實自命不凡。和你一樣,我對他寫的有些東西也不喜歡。但他卻並非不學無術,他的有些看法至少值得一聽。”
“你可以這樣想。別人可不這樣想。我建議你讀讀這個。”海沃德啪的一聲把一本雜誌摔在通訊刊物上面。
亞歷克斯對海沃德竟然如此激動深感意外,於是低頭一看。“我已經讀過了。”
這本雜誌是《福布斯》,裡面有篇兩頁長的文章對劉易斯·多爾西進行了激烈的抨擊。亞歷克斯當初讀的時候就發覺這篇文章洩私憤有餘而事實不足。但它卻進一步使他了解到,金融界的報刊對《多爾西新聞通訊》的攻擊是屢見不鮮的。亞歷克斯指出:“一年前《華爾街日報》上也有過一篇類似的文章。”
“那我倒奇怪了,你竟然不承認多爾西是一個完全沒有修養、沒有資格的投資顧問。而此人的妻子還在為我們工作,對此我真有點遺憾。”
亞歷克斯沒好氣地指出:“埃德溫娜和劉易斯·多爾西約定雙方各行其是,這一點我相信你也清楚。講到資格,我願意提醒你,有許多專家,得了一大串學位,但在金融預報方面成績並不見佳。而劉易斯·多爾西卻常常言中。”
“關於超國公司的預報卻不盡然。”
“你仍然認為蘇納柯地位穩固嗎?”
這最後一個問題,亞歷克斯問得很平靜,它不是出自對立情緒,而只是為了探聽虛實。但是這個問題竟對羅斯科·海沃德產生了幾乎是爆炸性的影響。海沃德透過他的無框眼鏡瞪了對方一眼,臉漲得更紅了。
“我看對你說來,再也沒有比看到蘇納柯失敗,我也跟著倒黴更開心的事兒了。”
“不,這不是……”
“讓我講完!”海沃德怒不可遏,面部肌肉抽搐著。“你們這樣卑鄙地密謀,無恥地散佈懷疑情緒,傳閱這種下流的讀物就是一例,”—
—他指指《多爾西新聞通訊》——“我已經看得夠了。現在我要告訴你,該剎車了。超國公司是一家利潤豐厚、經營有方、穩固健全、興旺發達的公司,過去如此,現在還是如此。搞到蘇納柯這個戶頭是我的功績,當然你從個人角度出發儘可對此表示嫉妒,這是我的生意。現在我警告你:別來插手!”說完,海沃德扭轉身子,高視闊步地走了。
有幾分鐘的時間,亞歷克斯·範德沃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沉思,考慮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海沃德的那陣爆發使他驚愕不已。在他與羅斯科·海沃德結識並共事的兩年半里,他們有過分歧,偶爾也曾流露出對彼此的厭惡。但是,海沃德從來沒有象今天上午這樣不由自主地失態。
此中原因,亞歷克斯覺得自己也明白。羅斯科·海沃德是虛張聲勢,藉以掩蓋自己的不安。亞歷克斯越想越認為是這麼一回事。
本來,亞歷克斯自己也為超國公司感到擔心。現在問題提出來了:
海沃德也為蘇納柯感到擔心嗎?如果是,下一步又怎麼樣呢?
想著想著,他突然想起最近一次談話中的一個片斷。亞歷克斯撳了一下內部對講機的電鈕,對秘書說:“看能不能找到佈雷肯小姐。”
十五分鐘後,電話裡傳來了馬戈特清脆的聲音:“但願不是什麼壞消息。我是從法庭上讓你給喊出來的。”
“相信我,佈雷肯。”他開門見山就問:“在那次百貨商店的集團訴訟,也就是星期六晚上你給我們講到的那個案子中,你說你曾僱用了一名私家偵探。”
“是的,他叫弗農·賈克斯。”
“我想劉易斯認識他,或者聽說過他。”
“對。”
“劉易斯說他是一個好人,曾為證券和交易委員會工作過。”
“這話我也聽到的。這很可能是因為弗農在經濟學方面得過學位。”
亞歷克斯在已寫好的筆記上又加上了這一情報。“賈克斯言行謹慎嗎?人可靠嗎?”
“完全可靠。”
“我可以在哪裡找到他呢?”
“我替你找吧。告訴我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你要見他。”
“在我的辦公室,佈雷肯,今天——務必辦到。”
亞歷克斯端詳著坐在辦公室接待區面對著自己的來客。此人不修邊幅,頭頂正在禿髮,說不出一種什麼味道。這時是當天下午三點鐘光景。
亞歷克斯估計賈克斯剛剛五十出頭。他看上去象一個小鎮上不太富裕的雜貨商。他的鞋子已經磨破,衣服上有食物的油漬。亞歷克斯已經聽說,賈克斯在自己開業之前曾在國內稅收署當過探員。
“我聽說你還得過經濟學學位,”亞歷克斯說。
賈克斯聳聳肩表示不值一提。“夜校。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反正有時間。”聲音越來越小,他的解釋使人不得要領。
“會計學怎麼樣?這方面知識很多嗎?”
“有一點。眼下正在研究,準備參加特許會計師的考試。”
“也是夜校吧。”亞歷克斯開始懂了。
“是的,”說著,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賈克斯先生,”亞歷克斯言歸正傳。
“多數人就叫我弗農。”
“弗農,我正在考慮請你進行一項調查。這工作要求絕對保密,而且一定要儘快完成。你聽說過超國公司嗎?”
“當然。”
“我要對這家公司的財務狀況進行一番調查。但是,你只能從外面偷偷摸摸地打聽——我恐怕沒有別的字眼好用了。”
賈克斯又微微一笑。“範德沃特先生,”——這一回他的聲音比較清脆——“這正是我的拿手好戲。”
他們商定,這項工作需要一個月的時間,當然,如果有必要,中間也可以向亞歷克斯彙報。關於銀行在調查中扮演的角色必須嚴加保密,非法的事情絕不可做。偵探的酬金為一萬五千美元,合情合理的支出另行報銷。酬金的一半可以立即支付,餘下的一半在事成提出報告之後支付。亞歷克斯將從美一商的行動經費中安排這項支出。他意識到以後得為這筆開支說明理由,到時候再為此操心不遲。
傍晚,賈克斯走後,馬戈特來了電話。
“你僱用了他嗎?”
“僱用了。”
“印象不錯吧?”
亞歷克斯決定實話實說。“不怎麼樣。”
馬戈特輕聲笑了。“慢慢就會有印象的。等著瞧好了。
但是亞歷克斯卻希望自己不會對此人有什麼深刻印象。他誠心誠意地希望劉易斯·多爾西的直覺是錯誤的,弗農·賈克斯將一無所獲,對超國公司不利的謠言最終將證明不過是謠言而已。
當天晚上,亞歷克斯又按時到治療中心去探望西莉亞。他對這種探望越來越視若畏途,每次離開時心情也總是極為抑鬱。但出於一種責任感他還是按時前去。難道是內疚在起作用?他一直沒有搞清楚。
照例,他由一名護士陪同來到西莉亞的單人房間。護士走後,亞歷克斯便坐著自顧自地打開了話匣子。講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空話,而從西莉亞的樣子看,她壓根兒不在聽,甚至對他的到來也毫無知覺。有一次,他曾經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胡話,想看看她無動於衷的表情會不會因此有所變化。結果是沒有,後來,他感到這樣做太不象話,便沒有再這樣幹過。
即便這樣,在西莉亞跟前,他還是養成了瞎扯的習慣,至於講些什麼,他自己也很少去聽;同時,半個腦子卻開了小差,跑到別處去了。
今晚,除了別的一些話,他還說道:“現在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西莉亞;這些問題幾年前誰也想象不到。人類每發現或者發明一樣巧妙的東西,都會帶來幾十個我們過去從未碰到過的困難和要你決定的問題,就拿電動開罐刀來說吧。如果你有這麼一把——我在家裡就有一把——那就有一個在哪裡裝插頭,什麼時候使用,怎樣使它保持清潔,壞了又怎麼辦的問題;如果沒有電動開罐刀,那就沒有人會碰到這些問題。
而且說到底,誰需要這些電動開罐刀呢?說到問題,此刻我就碰到幾個——有些是私人的,有些是銀行裡的。今天就出了一個大的難題。從某些方面說,你呆在這兒也許比別人強呢……”
亞歷克斯突然打住,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即使不是在瞎扯,也是在講廢話。在這種悽悽慘慘、燈光暗淡的營房式生活中,還能比別人強嗎?
然而,西莉亞只能過這種生活了;過去幾個月裡,這一點已經越來越清楚。短短的一年以前,她少女時代那種嬌弱的美還看得出一些痕跡,現在則無影無蹤了。當年光彩奪目的一頭金髮現已失去光澤而且稀疏不堪了;皮膚帶上了一種淺灰色的肌理,有幾處地方發疹,那是她自己搔破的。
過去她只是偶爾象胎兒那樣把身子蜷作一團,現在她大部分時間都採取這個姿勢。雖然西莉亞比亞歷克斯小十歲,但看上去卻象個比他大二十歲的老太婆。
西莉亞住進治療中心至今已快滿五年。在這期間,她已經變成十足的頑症病人,再也不會有什麼起色了。
亞歷克斯望著妻子,一邊還在絮叨。他感到一陣憐憫和悲哀,但依戀和鍾愛之情卻再也沒有了。也許,他理應有一點這樣的感情,但他對自己一向誠實,這種感情他覺得再也不可能有了。不過,他也認識到,自己同西莉亞仍有一些紐帶連接在一起,在他們倆中間任何一個死去之前,這種紐帶他是永遠不能割斷的。
他記起了大約十一個月以前,也就是班·羅塞利突如其來宣佈他即將去世的第二天,他跟治療中心的主任麥卡特尼醫生的那次談話。在回答亞歷克斯關於如果他跟西莉亞離婚然後再結婚對西莉亞會有什麼影響這一問題時,精神病醫師曾說:這可能會把她推過邊緣把她完全逼瘋。
而且後來馬戈特也曾表明態度:我不願把西莉亞所剩下的一點健全神志推進無底的深淵,免得你我都感到問心有愧。
今晚,亞歷克斯不知道西莉亞的神志是否已經陷入無底的深淵。但即使情況已經如此,他也還是不願意冷酷無情地採取最後的解決辦法——離婚。
他沒有去跟馬戈特·佈雷肯長期同居,她也沒搬來跟他一起過。馬戈特對結婚或者同居都沒有意見,但亞歷克斯還是希望結婚——而不跟西莉亞離婚他顯然就無法做到這一點。不過,近來,他感到馬戈特對遲遲不做決定也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他習慣於迅速而從容地做出重大決定,但在私生活問題上,他卻優柔寡斷,一籌莫展,這是多麼奇怪啊!
亞歷克斯認識到,問題的實質在於他對自己的罪孽一直有一種矛盾的心理。多年以前,他能不能做出更大的努力,用愛情和諒解來挽救他年輕、神經質、老是覺得不安全的新娘,使她不至於變到現在這般地步呢?他仍然覺得,如果當年他作為一個丈夫能更恩愛體貼一些,作為一個銀行家少賣力一點,他是可能做到的。
這就是為什麼他還到這裡來,繼續盡他的所能做一點小小表示的原因。
到了該離開西莉亞的時候,他站起來向她走去,打算吻一下她的前額。過去,只要她允許,他一向是這樣做的。但今天晚上,她卻縮了回去,身子縮得更緊,兩眼因感到突然的恐懼而警覺起來。他嘆了口氣,只好作罷。
“晚安,西莉亞,”亞歷克斯說。
沒有回答,於是他走了出去,讓妻子留在她現在居住的孤獨的世界裡。
第二天上午亞歷克斯派人把諾蘭·溫賴特叫來。他告訴安全部頭子,付給調查員弗農·賈克斯的酬金將通過溫賴特的安全部匯出。亞歷克斯將批准這筆支出。至於賈克斯調查的具體性質,亞歷克斯沒有說,溫賴特也沒問。亞歷克斯認為,目前,對這項計劃的矛頭所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諾蘭·溫賴特也向亞歷克斯彙報了一件事情,即有關安排邁爾斯·伊斯汀為銀行做密探的事。亞歷克斯立即作出了反應。
“不行。我不希望這個人再列入我們的工資名冊。”
“他不在工資名冊上,”溫賴特爭辯說。“我已經對他說明,就銀行而論,他是沒有地位的。他收到的錢將都是現金,一點也看不出是從哪裡來的。”
“你這是詭辯,諾蘭。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我們僱用的。這我不能同意。”
“如果你不同意,”溫賴特反駁說,“那就束縛了我的手腳,使我無法工作了。”
“做你的工作並不要求你僱用一名犯罪的竊賊。”
“沒聽說過以毒攻毒,用賊捉賊嗎?”
“那就用一名沒有盜竊過我們銀行的賊吧。”
他們爭來爭去,有時甚至還爭得很激烈。最後,亞歷克斯終於勉強讓步。然後他問道:“伊斯汀知道他所冒的風險有多大嗎?”
“知道。”
“那位死者的事你告訴他了嗎?”幾個月前,亞歷克斯從溫賴特那裡得知了維克的死信。
“是的。”
“我還是不喜歡這個主意——一點也不喜歡。”
“如果偽造的鍵式信用卡所造成的損失象現在這樣繼續增長下去,我看你就更不喜歡了。”
亞歷克斯嘆了口氣。“好吧。這事屬於你的部門,你有權照你的辦法去處理,所以我才讓步。但是我要你記住一件事情:如果你認定伊斯汀處境危急,就應立即把他撤出來。”
“我正是這樣打算的。”
溫賴特為自己的勝利感到高興,雖然這場辯論比他預料的要激烈得多。然而,現在馬上就提出另一件事,比如讓努涅茲做中間人的事,就顯得不明智了。他又想到,原則畢竟確立了,還拿細節去麻煩亞歷克斯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