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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若有情

    眾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闔上的房門,須臾唐少麟最先回過神來。他立刻起身來,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靜地説:“快點,快點去追,這樣她會出事的……”

    幾乎是在同時,秦子默立即反應過來,他一言不發,外套也沒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過來,拍拍我的背,然後輕輕地牽起我的手。接着他回頭,對那個半天沒説話的闖禍的詹姆斯,還有仍然狀況外的雷尼爾交代了一聲:“你們就在這兒等,有事我打電話找你們。”

    他幾乎是半拉着已經有些發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在電梯裏,他的臉色沉寂。他不看我,他也不説話。

    我腦海裏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盯着他。

    他還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別處。

    半晌電梯快到一樓的時候,他抬頭看我,輕輕喚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聲音有點陌生,但是仍舊帶着我熟悉的那種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後,他微微一笑,“林汐,不要想太多……”

    正在此時,電梯停下了,門也開了。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無暇顧及他後面説了些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往外衝去,我的心裏,充滿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唐少麟一直緊緊跟着我,我們衝到了大廈門口,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經不見蹤跡。

    我們左顧右盼了一下,還是沒有他們的任何影蹤,但是隱隱看到左首的那個拐角處,簇擁着一羣人,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唐少麟對視了一下,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我倆下意識地立刻朝那個方向奔過去。

    唐少麟搶在我身前撥開嘈雜的人羣,拉着我奮力向前擠去。

    終於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我親眼目睹了,生命原來,可以這麼脆弱。同樣地我清晰認識到了,什麼叫作撕心裂肺。

    僅僅在一刻鐘前,還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個人,現在正靜靜地躺在包圍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開來。

    可是那個眼神,雖然漸漸渙散,卻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過來。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他的動作,輕微得幾乎無法辨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時間,我心中大慟。

    我的淚,一滴一滴地無聲落下。

    當年我們經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時候,我要是偶爾因為什麼事悶悶不樂,總會有一個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時還畫着一個委委屈屈的人臉,耍寶地匍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眼神,帶着淡淡的滿足的笑意,終而逐漸渙散,渙散……

    我完全不記得我是怎樣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護車一路到醫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樓,然後看到子默躺在擔架上被推進了手術室,看到妙因躺在擔架上,被醫生帶去檢查……

    我整個人已經完全恍惚。

    我靠在牆邊,無力地垂着頭。但是我仍然感覺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撐着我——是唐少麟。

    辦完了相關手續之後,他就一直鎮定地站在我身邊。

    長長的一望無盡的走道里,就我們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兒。觸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靜,還有悽清。

    我一直垂着頭,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抬起頭,下意識看看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點一點,侵蝕着我的全身。可是手術室的燈,依然亮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醫生走了出來。

    我們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

    醫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靜的一張臉,他看着我們,面色恆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臟已經摘除,也輸了血,但是他頭部傷勢嚴重,需要在重症監護室進一步觀察治療。”

    他的臉上,除了疲憊之外,並沒有太多表情,作為一名醫生,這種場面,想必他已經見得太多。他又看了我們一眼,頓了片刻,緩緩地説:“另外,他腦部仍有淤血,可能會長時間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儘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當地説,“而且要有心理準備。”

    我怔住了。

    我看着他的唇一開一闔,但是我幾乎聽不到他所説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的頭,彷彿被重錘敲擊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後,我聽到少麟的聲音,冷靜而模模糊糊地説着些什麼。

    我低着頭,朦朦朧朧看到一雙腳,漸漸遠去。

    一瞬間,我的心中,清晰地掠過那個青翠崖邊的孤單背影,還有那輕輕的一句——他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

    子默,子默,子默……你真的……也會這樣嗎?

    我的淚,終於崩潰。

    兩個小時後,我們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外。

    醫生嚴禁我們進去。我的左邊,站着輕輕扶住我的唐少麟;我的右邊,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紗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裏,一個護士在病牀前忙碌着。

    我默默地看着。

    我清楚地看到各種各樣的儀器,圍繞在病牀前,指示燈不間斷地閃爍着。但是奇怪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牀上躺着的那個人、那張臉。只要視線有一點點觸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過了一會兒,少麟轉向我們,他的聲音依舊沉穩而言簡意賅:“站了這麼久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對視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紅腫。

    我們三人默默地,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們就那樣坐着,誰也沒有説話。

    夜,越來越深,寒意,也越來越重。

    不知過了多久,有兩個穿着病號服的人,略帶蹣跚地從我們面前走過。

    我清晰地聽到她們的嘆息聲,夾雜着幾句議論:“進了重症監護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來的……”

    我低着頭,默默地聽着。

    我拼命地咬着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幾乎在她們的身體隱入拐角處黑暗的一瞬間,妙因一下子撲到我身上,號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斷斷續續的,“我只是……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我聽到他在後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聽他把那句話説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車開過來……我不知道,他會跑過來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淚,熱熱的,浸濕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淚,撲簌簌地繼續流着,她泣不成聲地説:“林汐,子默……説,這是他欠我的,所以……可是,我寧可是我救了他,我寧可躺在裏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閉了閉眼,無可遏制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洶湧而下。我嚐到了淚水的鹹味,還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地説:“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淚,“不應該……怪任何人。”

    這是命。

    突然,她抬起頭,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説,“這些日子,我明明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如果他……”

    她哽咽着,沒有繼續説下去。

    我輕輕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錯。”我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越過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門,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低低地説,“而且你放心,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有這個如果。

    若是沒有人給我這樣的勇氣,我願意用盡全身的力氣,自己給。

    半個月過去了,日子平靜中,一直帶着無言的壓抑。

    秋的寒意,也越來越重了。

    其間我、唐少麟、還有詹姆斯兄弟倆,陪着妙因去公安局辦理了跟車禍相關的事宜,肇事司機一直對着我們誠惶誠恐地道歉,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我們一直默默無言。

    其間得知信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趕來醫院,夏言眼圈微紅,悶頭抽煙;而沙沙則從頭到尾,伏在我的肩頭,痛哭失聲,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澀澀的,但是我已經流不出眼淚。

    陪着沙沙來的汪方,一直站在我們身旁,臉色戚然,沉默不語。

    而且素來穩重,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從不喜歡依靠父輩庇廕的他,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動用了一切可能的關係,四處奔走請來了知名的專家,為昏迷中的子默會診。

    到了最後,專家們大都只説了一句:“能不能闖過這一關,要看病人的意志力,還有求生本能。”

    我們只能等。

    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一個星期。

    週末我帶着學生去企業參觀實習,返校的途中,已經黃昏,我下了車,獨自一人又去了那家醫院。

    平時,都有人陪着我,靜靜地來,再靜靜地走;但今天,唯有今天,子默,我想一個人來看看你。

    進了熟悉的那間大樓,上了二樓,一轉過拐角處,我愣了一下。

    兩個身着警服的人,安靜地坐在長廊的椅子上。他們的前面,一個高大而極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前,向裏望去。

    一瞬間,我屏住了呼吸,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個人彷彿聽到了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我的心,猛然間狂跳了起來。

    是當年的那張臉,酷似另一張年輕的臉,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這個臉龐,早已被歲月的斑駁風霜碾過極其深刻的印跡。在額頭,在嘴角,在……在臉上的每一處,每一個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樸素,甚至可以説是簡陋;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只有那種沉穩的氣度仍在。

    他看着我,僅僅幾秒,重又轉過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一個平淡而疏離的聲音:“他到底還是找到了你……”

    我低頭不語。

    突然間,他輕輕地説:“子默,你記不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麼?你親口答應過我,要忘掉過去,要重新開始,好好生活,要開開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結婚、生子,讓我能早一天聽到……有孩子叫我……爺爺……”

    突然間,他埋下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他的低低慟哭聲,帶着重重的悲慼:“子默,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傻?”

    他嗚咽着。這樣一個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醫院的長廊裏,不管人來人往,如孩童般毫無顧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頭,暌違已久的淚,慢慢流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嗚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門,我聽到他喃喃地説:“思嵐,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七年前,我連累了他;七年後,還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氣,傷感地説,“子默,你沒有錯,錯在我這個當爸爸的。錯在我,錯全在我……”

    他又埋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他身後的兩個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説了些什麼。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點了點頭,接着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後,他們三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走到那扇門前。

    我輕輕地伸出手去,觸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與死的玻璃。

    我一遍遍輕輕地撫摸着,“子默,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的手裏靜靜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遙的那個靜謐校園,你對我説——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頭抵在那面冷得徹骨的玻璃上,無聲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後響起一個低低的然而陌生的聲音:“別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張從未見過的面孔,正充滿憂慮和同情地看着我。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檢查的護士,示意我讓開。

    我忙忙拭淚,朝後退了一步。

    護士小姐看了我們一眼,推門進去了。

    那個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詫異,也看向他。

    高高的個子,講究而不張揚的穿着,戴着一副眼鏡,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確信,我不認識他,也從沒見過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慮,示意我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輕聲解釋道:“我叫楚翰偉,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接下去説完。

    我的臉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瞭然地看了我一眼,“子默沒跟你説起過我?”

    我機械地點了點頭,從來沒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帶着濃濃的惆悵,“我剛剛回國,下了飛機,找到他的辦公室,這才知道……”

    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我低下頭,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一陣靜默。

    又過了片刻,楚翰偉的目光慢慢轉向我,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林汐,有些事,有關他,有關我,還有……可能子默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説,也可能他沒有辦法跟你説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親口告訴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象的還要……”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説,“所以,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會挺過這一關……”

    “林汐,你要鼓起勇氣,子默也一定需要,你給他這樣的勇氣。”

    夜已經很深了。

    我告別了楚翰偉,又在醫院大樓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出醫院。

    走到醫院的拐角處,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頓時一暖。昏黃的路燈下,是少麟的身影,靜靜站在那兒。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説:“大姐説你還沒回去,我就知道你來這兒了。”他審視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伸出手來牽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來,”他的聲音淡淡地熨帖着我的心,“總有一天他會沒事的,別太擔心。”

    我默默點頭,感激地看着他。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臉色,“林汐,還沒吃晚飯吧,我陪你去吃點東西。”

    我略帶疲憊地搖搖頭,“謝謝你,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了解地點點頭。

    我又回頭,看了看二樓走廊瀉出的燈光,片刻之後,轉過頭來,“走吧。”

    我們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高聲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轉過身去,是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楚先生。他從大樓的方向朝我奔來,“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腦子裏“轟”的一聲,以至於我根本沒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應就是返身,飛快地沿着來時路一路衝了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聽不清後面匆促的一迭聲的喊叫,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我腦海裏只有一個聲音反覆在轟鳴——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是多麼狼狽不堪。

    曾經一度我以為經過了當年,生或死,都沒有珍惜現在來得重要。

    我也一直勸説自己這麼以為。

    可是現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死亡的恐懼,窒息般的恐懼。

    我衝上了二樓,我衝到了那扇門前,裏面那個人仍然靜靜地躺着,他還在。

    裏面仍然很安靜。

    我愣愣地看着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複雜的儀器。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沒有生命的儀器,卻決定着一個人的生或死。

    現在病房裏,所有的儀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燈仍然一閃一閃地亮着。

    沒有熄滅。

    沒有熄滅。

    那麼……

    後面,有一個人輕輕拍我,我轉過頭去。

    是那個我不知道姓名,但經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護士。

    她看着我。

    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滿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醫生剛才來檢查過,説病人雖然暫時還在昏迷,但是從各項體徵數據看來,已經初步脱離了生命危險,所以從明天起,會轉到普通病房繼續觀察治療。”她繼續微笑,“你應該高興。”

    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投向不知名的某一處,若有所思地説:“車禍這麼嚴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腦子裏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淚光,“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的那個人死裏逃生的……”

    她轉過眼去,將手插到白大褂的兜裏,輕輕地説:“你很幸運。”

    她靜靜地走遠。

    我慢慢地癱坐在那扇門前,我的手中,仍然緊緊地攥着那枚印章。我模模糊糊地看着兩道人影飛快地向我跑來。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一道焦急的聲音:“林汐,你先彆着急,聽我説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來,截斷他的話:“他活過來了。”

    他終於,活過來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經不完全是當年的那個秦子默了。

    七年後的他,不會那麼脆弱。

    一個多月過去了。

    冬天已經提早來臨。

    滾滾紅塵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繼續。

    我跟妙因繼續上課,詹姆斯接過了子默手頭的工作,少麟和雷尼爾天天加班,而自從那晚之後,略帶神秘的楚翰偉,幾乎消失不見。

    除了病牀上安靜睡着的那個人,每個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軌跡前行。

    但我知道,這只是表象;事實上有些東西,有些屬於內心的東西,已經回不去了。

    這段時間以來,不知不覺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會中相遇,她也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離我最遠的角落裏,低頭不語。每一次都是最晚來,最早走。

    而且去醫院探視的時候,她總是能找到避開我的時間段,我幾乎從沒見到過她。

    偶爾我的眼神與她相遇,她總是很快移開。而且她的眼睛裏,有着一種我看不懂,也從來沒見過的深深的感傷,還有淡淡的複雜。

    至於少麟,他仍然很關心我,經常來看我、打電話問候我,或是陪我去醫院。但是在我們之間,總有些東西,是不能觸及的。

    我與他,明明知曉,但無能為力。

    而且這段時間以來,他作為骨幹力量,一直在為國家重點實驗室的申報而竭盡全力,我除了叮囑他注意身體之外,根本不忍心佔用他已經所剩無幾的空暇時間。

    所以我依然經常一個人,去醫院探視。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牀前,我碰到一個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妙因的父親。

    那是一個看上去充滿威嚴的中年男子,舉手投足頗有氣勢。他走進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牀上安睡的子默,輕輕嘆了口氣。

    然後轉過身來,打量了我幾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陣子一直出差在外,這一次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絕地説,“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説。”

    十五分鐘之後,我們面對面地坐在醫院對面一個幽靜的茶座裏。

    他燃上一支煙,沉吟了片刻之後,緩緩開口:“韓誡跟我説起過你。”他看着我,“所以,從頭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沒有告訴小因。”

    我低頭。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韓誡,思嵐是大學同學。韓誡跟我上下鋪,他是班長,我是團支書,思嵐是文娛委員,我們仨經常在一起。當年的思嵐,穿着長長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歡唱歌,愛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樣子,真的很美很美。那個時候……”他的臉,半隱在煙霧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後,他重又開口,“後來韓誡跟思嵐開始談戀愛,再後來畢業的時候,思嵐沒有回杭州,想方設法跟韓誡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個小城市。

    “聽説韓誡工作後,還是跟念大學的時候一樣,做什麼事都敢説敢闖、講義氣,又碰上一個賞識他的領導,發展得很順利。再後來他們結婚,有了子默。我們都很忙,離得又遠,很少見面,偶爾寫寫信,通通電話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嵐突然打電話給我,説已經跟韓誡離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過問他們之間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機會,去探望過思嵐,那時候她的身體,因為長期辛勞,已經不太好。

    “那個時候,我也見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歡子默這個孩子。從樣貌上,他更像思嵐一些。再後來韓誡出逃,沒過多久,思嵐病逝,我去奔喪。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喪禮上子默沒哭,反過來安慰他的姨媽。他在有些方面,實在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這樣,當年那樣的打擊,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韓誡曾經跟我談起過……”

    塵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開來,我的心底一陣一陣地疼痛。

    他觀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轉換了話題:“小因念大一的時候,跟同班的一個男孩朦朦朧朧的,感情很是不錯,但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兩人突然就疏遠了。一年多以後,那個男孩子跟着爸媽出了國。

    “後來小因一直不肯談戀愛,我跟她媽催過她,她總説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順聽話,但很有自己的主見,我們一直有點擔心。”

    我的腦海裏突然一閃,彷彿掠過什麼,但是又抓不住。

    “再後來子默回來了,小因是真的很喜歡他。子默很像當年那個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爾雅品貌出眾。”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層意思和當年的事跟子默説了。畢竟我們就妙因一個女兒,只要她喜歡,只要她能開心,什麼都好。子默那麼聰明的孩子,又怎麼會聽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沒有仔細去想,子默當初對我説的那句話,‘童伯伯,我會盡力,但是很多事不會重來,沒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覺得,感情的事,會隨着時間流逝慢慢痊癒,沒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執。”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會重來,沒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樂,正幽幽地唱着——

    我這裏天快要亮了

    那裏呢

    我這裏天氣很炎熱

    那裏呢

    我這裏一切都變了

    我變得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

    我們是不是還是深愛着對方

    ……

    (歌曲名:怎樣;詞曲、演唱:戴佩妮)

    我們都沉默着。

    過了半天,我抬起頭來,有些艱難地説:“童伯伯,對不起。有關妙因,我……”我低低地説,“我沒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斷了我的話:“該説對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強。為了自己的女兒,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當時……事情也不會發展到現在這一步。”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子默説得對,很多事情,沒有如果。”

    我眼眶驀地一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過了半天才慢慢地説:“工作關係,我以前見過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沒想到林遠東精明一世,會生了你這樣一個傻女兒。”

    他站起身,“還有,不要再記恨你爸爸,韓誡被判刑、坐牢、生病就醫,從頭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費的心力,不見得比我少。説到底,他也只是個一心想要保護女兒的普通父親而已。”

    我默默地獨自一人坐在那兒。

    我的心裏,突如其來地一陣難過。

    爸爸,爸爸……

    他略帶閃躲的眼神,他鬢間的白髮,他小心翼翼的話語。

    從小就對我管頭管腳,待到我長大後,卻永遠包容我縱溺我的爸爸。一直以來,他為我操的心,應該比我想象的還要多得多。

    不知不覺中,學期已經臨近結束。

    生活仍在繼續,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氣色,已經一天好於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靜地睡着,不用理會塵世的一切喧囂。

    我們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沒過幾天,我剛上完課,走出大樓,對面的樹陰下靜靜站着一個人——

    是這些天來一直迴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過去。她看着我,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過了半晌,她淡淡地説:“林汐,我帶你去看幾樣東西。”

    我們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裏。

    自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來過。

    但是聽詹姆斯説,在子默住院期間,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餘,取了他的鑰匙,給他送一些必備的東西。

    就算現在這樣的情形,她還是很細心。

    詹姆斯説到最後,還補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太固執,所有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無奈。

    妙因靜靜地牽起我的手,走到那間佈置得很典雅的書房內。

    我略帶不解地看着她。

    “林汐,子默的書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地打開一個抽屜,輕輕地放到我面前,“我想,對你不是。”

    我看着那個被打開的抽屜,一瞬間我的眼淚充盈眼眶,撲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輕輕地觸摸着。

    那年校園林蔭道上飄落的楓葉,保存完好的展覽會門票,我送他的鑰匙扣,我的髮卡,我自修時的隨手塗鴉……還有,那套靜靜躺在抽屜深處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顫抖着,打開那套書。

    那張紙,已經微微泛黃,卻仍然牢牢地夾在裏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氣地略帶頑皮和茫然,隔着漫漫時空凝視着我。

    我下意識地翻到那頁紙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勁瀟灑的字跡,略帶凌亂——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説:“子默的錢夾,從不讓人碰,他的書房,也不讓任何人隨便進。有一天,他在外面接電話,我一時控制不住好奇,假裝進來找個東西,看到這個抽屜半開着,我打開那本書,看到了那張紙,”她略略抬頭,“儘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發現,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覺好像……”

    “子默很快就進來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麼也沒説,看着我出去……”

    她側過臉去,看向窗外的夕陽,“很久以前,我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我們一起長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牙刷。我們上了同一所大學,我們約定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什麼都不能讓我們改變,但後來……她為了一個男生,為了一個讓她心動的男生,做了很多……所以,”她轉過臉來看着我,“林汐,對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對你有戒心。”

    “我知道,為了我,你犧牲和忍讓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這麼多年來,包括當年,我一直很蠢,總是要等到事情無可挽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錯誤。”

    她低低地説:“子默有他的固執和驕傲,我又何嘗沒有我的?”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很晚,但是,畢竟來了。

    放寒假前,我打電話回去説學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過年了。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媽媽聽到後,只是沉默了片刻,什麼也沒問。

    在放下電話的瞬間,爸爸的聲音有點沙啞:“汐汐,不管怎樣,要記得保重身體。”

    隔着長長的電話線,我點了點頭,然後慢慢地昂起了頭,淚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號,春節。

    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條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學的,朋友的,還有學生的。

    其中一條,是少麟發來的,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希望與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與生命同在,並且今天還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他二十九歲的生日。

    我坐在病牀前,看着那張沉沉的睡臉。

    然後我絞了一條熱毛巾,仔仔細細地給他擦臉。

    他的臉有點瘦削,他的呼吸平順,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麼的長,和當年一樣安安靜靜地闔着。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熱,但佈滿了一層薄薄的繭,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細細地摸着,一點一點劃過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潤如玉。

    我把臉貼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過了今天,你就二十九歲了……”一股熱熱的液體蔓延過我的臉,“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才十九歲,站在那個小小的書店裏。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我討厭你跟我搶東西,我討厭你挖苦我,我討厭你又自大又驕傲,我討厭你打電話給我卻什麼都不説,我討厭你……”

    我哽咽着:“就算現在,我還是那麼討厭你。我討厭你一走就是那麼多年,留下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討厭你回來後卻不認我;我討厭你什麼都悶在心底;我討厭你躺在這兒,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那麼多人擔心你,你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我把臉完全埋進了那個手掌裏,低聲慟哭。

    突然間我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仿若從天邊傳來,幾乎遙不可聞:“真……的……嗎?”

    我渾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頭。我怕,我怕這一切,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這一次,不是我的幻覺。

    我驀地抬起頭去,看向病牀。

    我看到一雙微微睜開的疲憊的眼睛,我聽到那個微弱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説:“你……很……討厭……我?”

    跟當年一樣,有些委屈的咕咕噥噥的聲音。

    我猛地衝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來的鬱積,讓我放聲哭泣,哭得幾乎不能自已。

    突然間我醒悟過來,連忙擦淚,抽開身來。

    他的身體還很虛弱,經不起這麼折騰。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用力皺起眉,“汐汐……別哭……你哭的……樣子……還是……”他微微嘆氣,“很醜……”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可是……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夢一樣,我寧願……不要醒……永遠……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來越渙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喚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讓我……再睡一會兒……”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卻仍然緊緊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後凝神屏息,看着他闔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顫動。

    我鬆了一口氣,放下心頭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牀頭,微微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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