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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若有情

    众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阖上的房门,须臾唐少麟最先回过神来。他立刻起身来,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静地说:“快点,快点去追,这样她会出事的……”

    几乎是在同时,秦子默立即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外套也没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接着他回头,对那个半天没说话的闯祸的詹姆斯,还有仍然状况外的雷尼尔交代了一声:“你们就在这儿等,有事我打电话找你们。”

    他几乎是半拉着已经有些发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在电梯里,他的脸色沉寂。他不看我,他也不说话。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盯着他。

    他还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别处。

    半晌电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抬头看我,轻轻唤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声音有点陌生,但是仍旧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林汐,不要想太多……”

    正在此时,电梯停下了,门也开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暇顾及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冲去,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唐少麟一直紧紧跟着我,我们冲到了大厦门口,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经不见踪迹。

    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影踪,但是隐隐看到左首的那个拐角处,簇拥着一群人,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唐少麟对视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我俩下意识地立刻朝那个方向奔过去。

    唐少麟抢在我身前拨开嘈杂的人群,拉着我奋力向前挤去。

    终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亲眼目睹了,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同样地我清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仅仅在一刻钟前,还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个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包围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开来。

    可是那个眼神,虽然渐渐涣散,却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时间,我心中大恸。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

    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时候,我要是偶尔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总会有一个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时还画着一个委委屈屈的人脸,耍宝地匍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终而逐渐涣散,涣散……

    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楼,然后看到子默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看到妙因躺在担架上,被医生带去检查……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

    我靠在墙边,无力地垂着头。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撑着我——是唐少麟。

    办完了相关手续之后,他就一直镇定地站在我身边。

    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走道里,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触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凄清。

    我一直垂着头,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下意识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全身。可是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静的一张脸,他看着我们,面色恒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脏已经摘除,也输了血,但是他头部伤势严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进一步观察治疗。”

    他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太多表情,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场面,想必他已经见得太多。他又看了我们一眼,顿了片刻,缓缓地说:“另外,他脑部仍有淤血,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尽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说,“而且要有心理准备。”

    我怔住了。

    我看着他的唇一开一阖,但是我几乎听不到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的头,仿佛被重锤敲击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后,我听到少麟的声音,冷静而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什么。

    我低着头,朦朦胧胧看到一双脚,渐渐远去。

    一瞬间,我的心中,清晰地掠过那个青翠崖边的孤单背影,还有那轻轻的一句——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

    子默,子默,子默……你真的……也会这样吗?

    我的泪,终于崩溃。

    两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

    医生严禁我们进去。我的左边,站着轻轻扶住我的唐少麟;我的右边,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纱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里,一个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着。

    我默默地看着。

    我清楚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围绕在病床前,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脸。只要视线有一点点触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过了一会儿,少麟转向我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言简意赅:“站了这么久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红肿。

    我们三人默默地,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略带蹒跚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叹息声,夹杂着几句议论:“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我拼命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几乎在她们的身体隐入拐角处黑暗的一瞬间,妙因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断断续续的,“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听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车开过来……我不知道,他会跑过来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说:“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所以……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闭了闭眼,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

    这是命。

    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说,“这些日子,我明明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如果他……”

    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低低地说,“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有这个如果。

    若是没有人给我这样的勇气,我愿意用尽全身的力气,自己给。

    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

    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们一直默默无言。

    其间得知信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

    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

    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但今天,唯有今天,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深刻的印迹。在额头,在嘴角,在……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轻轻地说:“子默,你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能早一天听到……有孩子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暌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说:“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说,“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你要鼓起勇气,子默也一定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说:“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淡淡地熨帖着我的心,“总有一天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感激地看着他。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谢谢你,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迭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我冲到了那扇门前,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虽然暂时还在昏迷,但是从各项体征数据看来,已经初步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说:“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说:“你很幸运。”

    她静静地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除了叮嘱他注意身体之外,根本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小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上,他更像思岚一些。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曾经跟我谈起过……”

    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地疼痛。

    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朦胧胧的,感情很是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

    “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很有自己的主见,我们一直有点担心。”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是真的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跟子默说了。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地唱着——

    我这里天快要亮了

    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很炎热

    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变得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

    (歌曲名:怎样;词曲、演唱:戴佩妮)

    我们都沉默着。

    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说:“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低低地说,“我没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我眼眶蓦地一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

    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我的心里,突如其来地一阵难过。

    爸爸,爸爸……

    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

    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包容我纵溺我的爸爸。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在继续,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于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用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阴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这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过去。她看着我,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淡淡地说:“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詹姆斯说到最后,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太固执,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静静地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地打开一个抽屉,轻轻地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隔着漫漫时空凝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说:“子默的钱夹,从不让人碰,他的书房,也不让任何人随便进。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让我们改变,但后来……她为了一个男生,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男生,做了很多……所以,”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包括当年,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说:“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泪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沉沉的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的长,和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那么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脸完全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的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开身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用力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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