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逃離了“義父”,一個人在大山裏遊蕩。我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漸漸不再去數大山裏的冬天。最可怕的就是冬天,這是凍死孤兒的季節。記得又一個可怕的冬天慢慢過去了,太陽曬得土地蒸發出一種霧氣,那種濕潤、温暖而又多少帶點兒香味的氣息使我非常高興。我把那些破爛衣服捲一捲扔在了一個山溝裏,換上了包裹裏的一套乾乾淨淨的衣服。我離開了那些村子,沿着大山繼續向南。
我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卻不知道我的好運氣就要到來。
在那些小村打工時,我知道他們正忙於尋找一些門路來過生活,打着各種各樣的主意。比如説,他們把山上的荊條割下來編成大大小小的筐子到集市上賣,把滿山野棗剝出核賣給藥店……他們用這種辦法換來一點點錢,買油鹽醬醋,買針線和布料。總之他們貧窮到了極點——有一次我追趕一個野物時,竟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石頭:像煎餅那樣一層層閃着銀光。我馬上記起有人在一個地方出售過這種石頭。我當即就採了一些,又找到了村裏人,馬上看到他們兩眼放出驚奇的光……
我和那個村裏人一塊兒開採那個石英礦,一度做得熱火朝天。整整一個春季一個夏季都在忙這件大事,後來驚動了公社裏的人。
一個衣兜上插了鋼筆的人到我們的小作坊看了看,還特意瞭解了我的情況——一個孤兒,父親死了,從小就在山裏面流浪,一句話,是個“吃百家飯的人”。他很喜歡我。他的年齡不大,而那支鋼筆又特別地吸引了我。
他經常來這兒,甚至還把鋼筆借給我用。
他認為我是一個特別有用、又是一個特別靠得住的人。當時村裏人只把我看成跟野物差不多的一個孩子,是大山裏邊滋生出來的一個奇怪物件,有着特殊的本領,比如可以辨認各種石頭等等。他們認為我的作用就是鑽到大山裏去尋找各種各樣的礦脈。我真的能夠勝任這種工作,並且顯示了獨闢蹊徑的能力。而那個帶鋼筆的人卻認為我有更大的價值,他不僅要我完成村裏的工作,還讓我到外地一個更大的作坊裏去參觀。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竟然領我走了很多地方。
我那一年快到十七歲了。就是這一年我坐過了一種冒黑煙的車子:前邊兩個輪子小,後邊兩個輪子大,跑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這是一輛沒有拖斗的拖拉機。我和有鋼筆的朋友就坐在拖拉機上,在山區崎嶇不平的道路上幸福地奔波。
他當時二十來歲,已經有了女人,據他講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個近在眼前的事實不由得讓我正視起來,我想,人真是奇怪呀,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就能夠產生出嶄新的另一個人,這真是奇怪呀。
我帶着無比的好奇問起了這方面的事情,他立即緘口不語。後來他説:反正就快有一個小孩了。我問男孩還是女孩?他説這怎麼會知道呢?
“你自己的小孩,你還不知道啊?”
他一個勁地笑,大笑。
我説:“你們家有小孩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要去找他玩。”
我告訴他,我最喜歡的東西就是小孩,還有小動物,比如小貓之類。當然,我想到了阿雅……
2
就在我坐着那輛拖拉機在山路上顛簸、叩問着人生奧秘的時候,我未來的、終生難忘的女友柏慧剛好十六週歲。與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時正被包裹在一層天鵝絨做成的小搖籃裏。也是這一年,她的父親正好出版了那兩大冊了不起的著作,成為一個地質界人人知曉的體面人物。大概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這個後來被稱作“柏老”的人留起了背頭——而在我眼裏,一般人是不能留背頭的,一個人必須到了一定的年齡、有了一定的資歷和名聲之後才會留起一個大背頭。想想看,全部頭髮向後梳理,露出一個大大的腦殼,多麼氣派多麼威嚴,它在我們這個地方可不是隨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級擔任了少年合唱隊的隊長。從那時起她就能彈一手好鋼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個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藝高超。後來,就像一條河流分開的兩道支汊一樣,他們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父親的地質學院,而那個童年夥伴卻提前一年到了市歌舞劇院,成了“第一小提琴手”——這大概就是柏慧經常去看歌劇的緣故吧。
她後來曾經向我指點過那個小提琴手:他果然長得漂亮,漆黑漆黑的眼睛,有點拳曲的頭髮;我不知道這種拳曲是自然生成的,還是用什麼辦法做出來的,反正這樣一來也多少增加了那傢伙的帥氣。他略微有點兒發胖,但並不臃腫,坐在那兒另有一種魅力;站起的時候,你會覺得他的確是某個領域裏的權威人物:沉着、鎮定,嘴角緊緊抿着。不過他身上不知哪個地方刺疼了我,也許是那種天生的優越感什麼的,不知道。
後來,當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看演出時,總算明白了這種反感是從哪兒生出來的——原來他的小腹大了一點兒,看上去那個地方鼓起了一塊,像一個渾圓的丘陵。我明白了,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不喜歡他;我甚至想勸阻柏慧再也不要來看演出了,更不要和他頻繁來往。試想,當一個男子腆着小腹出現在柏老家的時候,那一定是讓人膩歪透了。
柏慧聽了我的話總要發笑,儘管我沒有把意思全部表達出來,她還是明白了,笑個不停。我當時認為她絕對不會愛上他吧。因為她可算是一個有主意有心勁兒的姑娘,特別有眼光,很能理解事物,理解更深一層的含義。我想在我周圍的生活中,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也可能還包括未來,都不會出現很多像柏慧這樣靈慧的女子。她不像我們平時所見到的那種聰明姑娘:故作鎮靜,用一層孤傲包裹着自己,實際上卻淺薄粗俗得很——她們往往被自己的聰明所誤,只看到鼻尖前邊一點,成為生活中最大的受害者,最後只得把説不出的懊悔留給自己——可她們又絕對不會承認這一切,只是硬撐着,這樣直到蒼老,直到有了後一代,整個生命鬱郁不快地結束……
而柏慧不僅是敏慧,而且還出奇的直爽,就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樣。她能告訴你自己正渴望什麼、擔心什麼、憂慮什麼。在後來的日子裏,特別是在我們分手之後的那些年裏,她的表現也進一步證明了我如上的判斷。那時我又一次意識到:她多麼可愛,錯失了她,對於我的一生都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可是沒有辦法,人這一生就是這樣——從過去到現在,悔疚是無用的。
要命的是,她不該觸犯我心中的那種東西,因為那對於我是神聖的,不容褻瀆的。她在未曾察覺的時候就深深地傷害了我和我們一家,我無法承受,無法忍受……
她面對的是一個從苦難深淵裏逃出來的人,從山一樣堆積的怨憤中掙扎出來的一個人啊。
3
那個擁有一支鋼筆的年輕幹部介紹我住進了一户人家,這才使我有了一個比較安定的住處。我於是像很多戰爭年代的人一樣,有了自己的“房東”——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礦工,她一個人領着兩個滿是鼻涕的小孩過日子,非常清苦也非常寂寞。她跟那個幹部約定,讓我住在她空着的一間屋子裏,由這個小村子撥給一份口糧,我和他們全家合炊。我空閒時可以幫她做點兒雜活,還可以為她那兩個滿是鼻涕的孩子輔導功課。因為我靠自修已經學完了好幾冊書,完全可以做孩子的老師。我多麼愉快地接受了這一切。這個中年婦女沒事了就纏住別人講話,一口氣可以講上很多很多往事,讓人聽得心煩。她告訴我這個村子裏誰是一個愛偷東西的人,誰是一個狡猾的販子,誰是流氓,誰是扒手,誰是最有意思的人,誰是最惡毒的人……
虧了她的一張嘴,我才一下子知道了這麼多花花色色的事情。她告訴我,這個村子裏的會計是一個真正的流氓,他有一次半夜跳進院裏,欺負她男人不在身邊,在窗户上説了整宿下流話。那時候她有一把剪刀,迎着窗户就扔過去,可那個流氓把一片瓦往上一舉,噹的一聲把剪子碰在了地上。“你説氣人不氣人?那真是一個流氓啊!”
房東説到這裏脖子都紅了。“你是個好孩兒,就在我家住下,大嬸不會虧待你,只不過我夜裏睡覺打呼嚕,你可別煩氣。”
就這樣,我睡在了她的隔壁。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情——我們的作坊裏被委派了一個新頭兒,就是那個被稱作“流氓”的會計。不久他把作坊裏很多老少都辭退了,專門招來了一幫姑娘。我知道這個作坊非要倒黴不可——那些姑娘們一天到晚被這個會計逗得嘎嘎大笑,再也沒有心思好好做活了。
有一個叫“偏”的姑娘,長得出奇的白淨,整個臉上除了那雙特別大特別黑的眼睛之外,其他就全都暗淡無光了。她長得那麼瘦弱和單薄,一點兒不像山裏人。我覺得這真是一個一塵不染的姑娘,只是太弱了。她比我大約要大兩三歲,差不多快二十歲了。可奇怪的是她總是跟我叫“哥”,而別的姑娘都跟我叫“師傅”。
不久,“偏”一個人在角落裏哭了。我聽到那個會計在屋裏走來走去説:“不識抬舉的東西,給好臉不知好臉。”
那天我回家問了房東,房東説:“‘偏’能到作坊裏做活還虧了那個會計呢,人家會計什麼也不顧才把她要到作坊裏。”
“為什麼?”
“‘偏’的父親在大監裏哪。”
我給嚇了一跳。我立刻想到了被囚禁的人,想到了吱吱咔咔的鎖鏈聲……
房東繼續説:“她爸在監裏,誰敢招惹這樣的人?人家會計也是恩人啦。”
作坊要做夜班,我有時夜裏也要到作坊去。有一天我發覺隔壁屋裏有什麼打鬥的聲音——守夜的老太太揣着手,頭抵到了膝蓋上。我小聲問怎麼了?她的下巴揚了揚説:“還能怎麼……”
裏面的打鬥聲越來越響,我不得不去敲門。
會計從裏面走出來,鼻子邊上有一塊撓傷。我走進去,“偏”一下跳了起來,迅速地整整頭髮。我發現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她又叫了一聲:“哥。”
會計跟進來,滿地吐,一會兒又走開了。
會計一走,“偏”伏在牆角大哭,説:“哥,你是個滿山跑的人,為什麼待在這個作坊裏?你跑吧哥,我也跟上跑……”
她説完這句話肩膀使勁地抖。我覺得她身上一點兒肉也沒有,她的骨骼快要直接地凸出來,她的肩頭多麼尖哪!我那時候心裏難過死了,如果會計還在一旁,我也許會揀一個石塊拍到他的頭上。我的鼻子一陣陣發酸,可我沒有説什麼。
我當時也許沒有選擇——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立足之地,我不能再逃了……
就在那年秋天,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那一天我看見很多穿黃衣服的人,他們從遠處來到了這個山縫裏的小村,又奔向了那個作坊。有人在四周站了崗,不準外人接近。又過了不久,有人把兩個蒙了白布的擔架抬走了。
所有人都驚慌不安地站在小河邊,因為那個作坊就蓋在堤上。他們伸長了脖子觀望,半天合不上嘴巴。
我是從房東那兒最先聽到消息的。她從外面跑進來,兩手拍打着膝蓋説:“不好了,天哪!不好了,天哪!”
我問怎麼了?她説:“還怎麼了?你們作坊出人命了!”
原來在半夜裏,“偏”用做活的刀子把不斷向她撲來的那個會計捅了。那個會計倒在地上,接上“偏”就用這同一把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我後來到了作坊都不敢去那間屋子。很久以後,我隔着窗户往裏窺望,還能看到牆壁上有噴濺的血跡,但分不清是“偏”的還是會計的。它們都是一樣的顏色:我們無法分得清哪些是綿羊的血,哪些是惡狼的血……
可是那些血跡提醒了我:我必須快些離開這裏。
那一年我正好十七週歲。
我離開了。事後我才知道,“偏”的媽媽不久就瘋了——她把全身的衣服都撕破了,*着身體在大山裏奔跑。
村裏人説她變成了一隻母狼:無論遇到人還是動物,她都立刻會把他們撕得粉碎。
大山裏有了一隻多麼可怕的“野獸”啊,那是一隻復仇的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