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隋家又死人了!”窪狸鎮幾天來很多人在背地裏傳着這句話。開始人們不知道是誰死了,後來慢慢都曉得了是前線的隋大虎。半個鎮子都傳遍了,惟獨大虎家的人還不知道。最先是從探礦隊傳出來的,一個青年工人的哥哥與大虎在一個部隊,他給弟弟來過信。後來探礦隊那個李技術員又告訴了隋不召。正這樣傳着,有一天大家都看到大虎的媽媽手裏抓着兒子穿過的一件舊衣服,嚎哭着在大街上跑。老婆婆哭叫着:“我的兒呀!沒娶媳婦的兒呀!十八九的兒呀!”所有人都直着眼神望着。大家想老婆婆也許接到陣亡通知了。年老的婆婆都坐在蒲團上哭起來,哭得沒有聲音。整整一個下午鎮子上一片沉寂,粉絲大廠的工人操作起來也悄無聲息。張王氏關閉了“窪狸大商店”,喝酒的老人半路聽到消息又折了回去。入夜了,可是沒有人掌燈。大家摸着黑,輪流到老婆婆家去陪伴悲傷。
小小的三間草屋,中間香煙繚繞,是鎮上人都熟悉的死亡的氣息。幾個衣櫃子疊成一個高台,上面鋪了席子,又蒙了布單。高台上碗盞繁多,還有光色灰黃的小蠟燭。碗裏大多是染成各種顏色的粉絲,上面翹翹地擺了青翠嫩綠的香菜、切成條條的雞蛋餅。這些東西的後面就是那個惟一有資格享用的人的照片。照片沒有放大的,都是一些小的湊在一張大鏡框裏。有一張居中,上了紅黃兩種顏色,是大虎走後半年照的。軍裝把大虎打扮得英俊威武,當年幾乎所有鎮上姑娘都輪番來看過。一跳一跳的蠟燭下,老人們拄着枴杖,身體往前弓着看這張照片。
半夜時分張王氏夾着黃色的草紙和一箍香來了。她把這些交給老婆婆,老婆婆讓身邊的一個小兒子用鉛筆蘸點唾沫記下來。張王氏低聲説了幾句什麼,神色肅穆。接上老婆婆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橢圓,在圓的中央燒起草紙來。張王氏口中念着什麼,取一點燒酒,在火焰的上下左右灑起來。有幾滴酒落在火苗上,火苗立刻猛地一躥。青煙濃了,人們大咳起來,流着淚。張王氏找一個最大的蒲團坐了,眼皮垂下來,衣袖垂下來,兩肩垂下來。她多灰的脖頸細長堅硬,下巴往裏收得更緊,一句一句歌唱起來。歌聲低低,如紡車發出的聲音,嗡嗡呀呀。人們就隨了這節奏微微搖晃,越搖越重,好比一起裝入了巨大的洗衣盆裏,正被張王氏不慌不忙地搓動着。這樣直到天明,張王氏歌聲如舊,不少人卻困得躺倒。老人們坐在地上,雙手牢牢抱住枴杖,頭顱垂在胯間,嘴唇鬆弛發紫。他們不少人恍惚間磕磕絆絆進入老廟,聽老和尚講經,直到老廟燃燒起來才慌忙逃出,睜眼已是天明。日照窗紅,蠟燭燃盡,張王氏從蒲團上下來,回身便走。老婆婆趕上去,小兒子扯緊張王氏的衣袖。張王氏下巴一點一點説着什麼,母子二人才放她走開。
天大明瞭,老隋家族全體出動,在草屋前的空地上搭了一個葦蓆棚子。後來棚下襬起硃紅方桌和椅子,桌上擺了茶壺杯碗。一切做好天色又晚了,張王氏無聲無息地領來五六個手持嗩吶和胡琴的陌生男人,事先約好了似的,一聲不吭就坐在桌前。陌生人相互使個眼色,吹拉彈奏突然開始。張王氏這才進入草屋,重新坐在那個最大的蒲團上。絲絃動人心魄,妙不可言。窪狸鎮有人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古聲古氣的音樂,有人卻依稀記得。無數的人圍攏過來,晚來的已經絕對沒法近前。粉絲大廠的人差不多跑光了,老多多趕來追尋工人,卻被樂聲緊緊粘住。奏樂的人面孔生疏而灰黃,激情在生涯中全部用盡,如今使用的已是無情之情。他們互相不瞅不看。表情麻木,有一個面容近似痴呆。樂器在手中握得不牢,鬆鬆欲脱,似響不響,從容不迫。人們坐在地上閉目傾聽,覺得如墜仙境,神妙恍惚。當吹拉的人歇息喝水時,遠遠近近的人羣都發出呼呼的吐氣聲。有人忽然記起要問一下從哪裏找來這樣一班神手,一問才知是張王氏領來的。再沒人驚訝。一會兒彈奏繼續開來,大家停止吐氣,眯上眼睛。正聽着,一陣尖溜溜的聲音突然摻入,所有人都立即睜開了詢問的眼睛。彈奏頓時停下。
有人終於看到,跛四不知何時混入了人羣,這會兒正淚水縱橫地坐在一個老門檻上,從衣袖裏取出了長笛。人們怒喝起來,趕他走開,他不聽,只是吹着。有人用腳踏他,他依舊吹。看泊的二槐掮槍走過去,非要折斷他的笛子不可。他抱緊了笛子在塵土裏滾動,最後才尋個機會跑走了。
吹奏到了半夜,寒露打濕了所有人的頭髮。琴皮受潮,樂聲低啞,近似嗚咽。這會兒人們都聽到那個尖尖的笛音又從河灘上飄來,心不由得揪緊了。午夜的笛音原來是什麼都代替不了的。它的魔力第一次這樣完整而充分地展露在全鎮人的面前。它像女人歌唱,又像男人哽咽,無限歡樂中透着無限的悲傷。笛音像秋夜一樣冰涼。它跳動不止,像是用彈弓把音符一個一個彈射過來。跛四從什麼時候、因為什麼緣故,要這麼無休無止地吹奏?沒有人知道。只是這笛聲讓人們很快沉浸到往事裏,想想自己的痛苦與歡樂,想想小時候的大虎光着屁股,在水渠和河汊裏捉魚。蓖麻林裏,大虎也做了個綠色的小笛子,吱吱地吹。他有一次攀到杏樹上,掰下透明的樹膠就往嘴裏送,誤認為它和張王氏的野糖是一種東西。笛音尖尖,在笛音裏,人們又漸漸看到軍衣破爛的大虎躺倒在前方的黃土上,額頭蒼白,嘴角流血。慢慢的,蓆棚下拉琴吹奏的人哀嘆起來,最後自愧不如地放下了手裏的樂器。他們也像大家一樣地聽遠處的笛音了。這樣又停了一會兒,笛聲突然猛地止住了。所有人都悵然若失,茫然四顧。明淨的夜空裏,星星低垂着,露水越來越重。看泊的二槐提着槍奔跑起來,不斷踩了坐着的人。他用手板出一條信道。大家望了望,差不多一齊脱口喊道:
“四爺爺。”
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緩步從人們剛剛閃出的信道上走過來。他黑亮的、一滾一滾的眼睛四下裏瞥幾下,然後就垂下寬寬的眼皮,只看着腳下的路。他頭皮颳得光光,臉上修得沒有一根鬍鬚。頸肉有些厚,面色出奇地滋潤,泛着紅光。腰部很粗,挺得筆直,腰上紮了一條寬硬的皮帶,醬色的寬衣收束在皮帶裏。老人神色沉重,長眉不安地抖着。可是温厚的面容和緊閉的嘴角,又安慰着和堅定着所有的人。醬色衣服是手工做成的,針腳細密,佈扣周正。這種衣服的雙袖是跟衣身連在一起裁成的,正好顯出他特別堅厚的肩頭和上臂。臀部巨大,坦然平靜。他每一步邁得都很穩、很慢,直走到蓆棚下才停住。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四爺爺身後還走着主任欒春記、書記李玉明。四爺爺站在蓆棚下,輕輕咳了一聲。吹奏樂器的陌生人一齊站起來,一改工作時的麻木鬆懈,慌慌地彎腰點頭,用力地笑。四爺爺不做聲,伸出闊大多肉的手掌往下按了按,讓樂師們坐下。他微微彎一下身子,給樂師們一人添了一碗冷茶,然後往草屋走去。
草屋裏各種細碎的聲音早已停止。老婆婆手扯小兒子小步疾趨迎向四爺爺,失聲叫出來,哦哦地哭了。四爺爺握住老婆婆的手,有四五分鐘。老婆婆的肩頭軟下來,抽着,抖着,越活動越瘦小了。她泣不成聲,在嗓子眼裏哭訴:“四爺爺啊,大虎的事驚動了你呀!這怎麼好,這怎麼好!我命苦啊,老隋家這一族人都命苦啊。四爺爺,驚動了你”四爺爺鬆了手,往前一步,看了一會兒大虎的照片,動手去取香。他燃了香,深深一揖。張王氏從昏暗的角落裏走出來,垂手站在老人一邊。她嘴角比以往任何時候縮得都重,面容無比蒼老,看着四爺爺皺到一起的頸肉。後來她發現他衣服上沾了一個草葉,就伸手捏了下來。這會兒欒春記和李玉明也先後走進屋裏,在一邊慰問起老婆子來,説大虎這樣,整個窪狸鎮都是光榮的了;不要悲傷,不要太迷信;如今迷信一點自然也沒有什麼,不過對英雄最好還是不迷信。他們最末一句話讓張王氏聽見了,於是她眯上眼睛望着他們,露出一口黑短的牙齒。他們趕緊轉過身去。
屋裏屋外的人都長時間地不吭一聲。最沉重的時刻來到了。屋外的人看不到四爺爺在屋內做什麼,但想得出老人也在哀悼。戰爭過去彷彿陌生而遙遠,如今它是跟窪狸鎮連在一起了。它變得可以觸摸了,彷彿就是在鎮城牆下打起來的一樣。炮聲搖撼了鐵色的城垛、古萊子國的城垣,鮮血四濺。窪狸鎮派出的不止是一個男兒,而是全部一會兒,四爺爺走出來了。他步履依舊,緩緩地走過來,路過蓆棚再不停留,一直地向前走去。
他寬大的背影微微搖震在夜色裏,慢慢不見了。
笛音又響起來。陌生的琴師被笛聲喚起了責任,彼此使個眼色,又一齊吹奏了。
抱朴默默地坐在人叢中,後背像馱了一塊磬石一般沉重。他欲哭無淚,渾身發冷。他後來終於聽不下這笛聲和琴聲,起身離開了。在離開草屋空地幾丈遠的草垛子旁邊,有幾點火頭兒閃着。抱朴問了句:“誰?”沒人吭聲。他低頭望了望,見是叔父隋不召蜷曲在亂草裏,身旁坐着李知常、探礦隊的李技術員和另一個工人。抱朴也挨着他們坐下來。叔父歪在那兒,嘴裏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原來他正懷抱一個酒瓶吮着。幾個年輕人説着話,老頭子不一會兒從亂草裏插進來一句。抱朴聽着幾個人斷斷續續地説話,身上越發冷了。他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前線和大虎。抱朴的耳邊除了尖尖的笛音,就是那連綿不絕的嗚嗚隆隆的聲音。它究竟是老磨還是大炮的聲音,抱朴無法分辨。他透過迷茫的夜色,清楚地看見了大虎在遙遠的地方微笑。炮聲隆隆,大虎向他招一下手,戴上被樹葉偽裝過的軍帽,跑去了。
大虎他們的部隊開到前線好幾個月了。幾個月就是訓練,北方兵呆在這個地方可真苦。再有一個月就能開到前沿,大家倒有些急。早打早利索。大虎來到前線的頭一個月就提升為班長,大家喊他“虎班長”。連長方格説:“生龍活虎,最好再有一個龍班長”大虎告訴連長,他的一個好朋友,叫李玉龍,是從蘆青河對岸來的老鄉。人們就喊他“龍班長”。不過他不在我們連罷了。方格嘖嘖的,樣子十分遺憾。他把手搭在大虎的脖子上,一塊兒走了幾步。他喜歡這個蘆青河邊來的小夥子,又漂亮又聰明,不內向。這樣的人都有完成任務的好辦法。前幾天方格讓他跟車去拉彈藥,同去的幾個連的車都放空回來了,他的車卻滿載而歸。連長跟他開玩笑:“管彈藥庫的肯定是個漂亮姑娘。”大虎笑着。後來連長方格又讓大虎跟車去搞回幾個做掩體用的預製鋼架──本來發下幾個,但不夠用。連長真想這種鋼架子。大虎十分高興地接受了任務。他訓練時認識了一個叫“秋秋”的漂亮姑娘,就是附近村子裏的。秋秋在外村做竹籠,他想讓她順路搭車回來。一切都如願以償。鋼架子和美麗的秋秋同車而歸。
馬上就要過五一勞動節了,部隊要會餐,還要與地方聯歡。節後部隊就要開上去。這是個多麼特別的節日。應該喝最好的酒,唱最婉約和最激昂的歌。大虎除了這一切,還要去約會最美麗的那個姑娘。他在歌唱、喝酒、跳舞,做這一切的時候,都想着那個事情。他見到她的時候,更想那個事情。老隋家人的特殊性情和稟賦也同樣在他身上頑強地表現着。他全身像被什麼燃燒着,衝動一陣陣湧起,使他全身顫抖。這種現象證明了老隋家的人走到哪裏都可以比別人更多地煥發激情,並且是不可遏制的。他在聯歡晚會上唱了一支歌,非常的新鮮奇特,所有人都沒有聽過。這支歌是窪狸鎮大人小孩都會哼的,是幾輩以前跑船那些人傳下來的。歌子唱道:“昆嵛琉璃常掛雲,打鑼打鼓放綵船。使到赤坎轉針位,前去見山是崑崙。崑崙山頭是實高,好風使去亦是過。彭亨港口我不宿,開去見山是苧盤。苧盤山頭是實光,東西二竹都齊全。羅漢二嶼有一淺,白礁過了龍牙門。郎去南番及西洋,娘仔後頭燒好香;娘仔燒香下頭拜,好風願送到西洋。郎去南番及彭亨,販卜玳瑁及龜筒。好個開梳乞娘插,怯個開梳賣別人。新做寶舟新又新,新打渺索如龍根;新做(同:舟定)齒如龍爪,拋在澳港值千金。”大虎咿咿呀呀地唱着,有人用小銅鈴在後面叮叮地打着拍子伴奏。這歌子樸素異常,起伏循環,沒有大的曲折和激盪。可是不知怎麼,一股奇怪的內力從歌子中生出,飄飄遙遙把大家的神志吸走。一場人都聽得痴痴迷迷。毫無辦法,痴痴迷迷。方格説,鬼怪大虎啊,還會這麼好的歌。大虎鼻尖上唱出了汗,他靦腆地説:“你們知道我們窪狸鎮嗎?那裏所有人都會這種歌。”人們都説不知道還有那麼個鎮。大虎於是悵悵地坐下了。接下去又有好多人唱起來,一齊唱“邊疆的泉水清又醇”,聽起來竟然如此淡乎寡味,不能卒聽。
晚會之後接上喝酒。酒席極其豐盛。喝在最酣暢之時,一個首長來敬酒了。首長走了,大家又接上喝。方格説,這是勞動節,我們打仗也是勞動,所以也是我們的節。指導員委婉地更正補充説,我們打仗保衞勞動,所以也是我們的節。酒液白沫簇簇,杯子碰碎了再換一個。有人紅着脖子讓大虎再唱一支窪狸鎮人唱的歌,大虎沒有理。他現在腦子裏已經全是秋秋了。錄音機放着迪斯科音樂,大家都在同一支樂曲裏喝酒。有人説:“我們一定勝利!”大虎耳邊全是喧譁之聲,他發現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他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直奔那片濃密的竹林了。
竹林黝黑,一叢叢在晚風中活動,很像秋秋柔軟婀娜的身軀。他呼呼地喘息着,一股温熱的甜蜜的氣息在心底上升騰。他走到一叢死竹跟前,又向左跨出五步,再向前跨出十步。然後,他輕輕地蹲下來。他等待着,他想呼喚一聲。這樣過去了十幾分鍾,微風中的竹竿彎曲了一簇。當竹子重新挺直了,秋秋也就躍出了竹叢。她抱住他抖個不停的身子説:“你呀,怎麼打仗。”他無聲地笑了笑。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秋秋説:“你的手多麼涼。哎呀,我真想使勁打你一頓。”大虎不吱聲。他的手温柔地捂着她的脖頸,又從衣衫下撫摸着她滑潤的、不斷散發出熱氣的肌膚。他的手停下來的時候,就把頭顱貼在她的胸口上。她羞愧極了,幸福極了,搗着他的背,搗着,慢慢又像拍打一個嬰兒一樣了。他睡着了嗎?沒有一點聲音。風吹響了竹葉,遠處傳來了炮聲。轟隆隆的炮聲今夜這般沉悶。天亮以後又會有傷員運回來了。秋秋和村裏好多姑娘編入了一個小分隊。她們給他們洗去血跡。秋秋的手在炮聲中停止了拍打。大虎抬起頭來。“什麼時候上去?”大虎點一下頭:“後天。”“怕吧?”大虎搖搖頭。他告訴:“我的老鄉,李玉龍一個多月以前就上去了。”他説這話時聽到近處響起一聲壓低了的咳嗽聲。他驚慌地正要收回手來,可是這時一股明亮逼人的手電光射在他的臉上。他剛要呼喊什麼,對面有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聽出是團裏的一位領導,立刻鬆開秋秋,立正站穩。
大虎當夜被禁閉起來。在部隊即將開上前沿陣地的時候,大虎的事情顯得十分嚴重。連長方格愛惜他,可是也沒有辦法。第二天下午,連裏急急忙忙開了個會。根據團裏的意見,撤掉了大虎的班長職務,並讓其有機會立功,編入尖刀排。秋秋哭在連隊的營地上,久久不願離開。她揪着連長的衣袖哭訴説:“他沒有錯呀!他有什麼錯?他眼看要去打仗了,您給他求個情,復了他的職吧”秋秋的眼睛哭腫了,大虎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她又轉向大虎説:“大虎,全怨我,怨我呀!”大虎咬緊了牙關,搖了搖頭:“這場仗打下來再見吧,秋秋!”他深深地瞥了她一眼,跑開了
大虎順着一溜帳篷往前走着,脱下軍帽在手裏搓揉着。他的剃得光光的腦殼真圓,像兒童的一樣漂亮。他走着,漫無方向。一個大帳篷橫在眼前,一塊牌子告訴他這是手術室。他同時也聽到了呻吟聲。他想快些離開,可一個醫生這時走出來,把一個臉盆放在了帳篷口。他走過去一看,驚懼地喊了一聲,往後退了兩步:臉盆裏彎曲了一條血乎乎的腿他沉重地離開了。但走了不遠他又折回來。他想知道這位失去了腿的戰友的名字。醫生告訴,戰友的名字叫李玉龍!大虎跌坐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臉。
晚霞血紅,地上的一切都是紅的。他踏着霞光往回走去。半路上,正遇上手持武器的戰士押送俘虜。他仇恨地盯着一個個黃瘦衰弱、緊繃嘴角的俘虜走了很遠。他恨不能奪下一支槍來,把眼前的敵人全部殺掉。後來他還從俘虜隊伍中發現了一個女兵大虎站在霞光裏,定定地看着他們往前走去。
第二天,大虎的部隊開上去了。
秋秋每天登上最高的一個山頭,望着打炮的地方,望着一股一股的硝煙。她心裏不住地念叨:“尖刀排,大虎。”她閉上眼睛,就看到了黑黝黝的竹林,看到大虎伏在她的胸口上。後來傷員多起來,小分隊緊張了,秋秋很少有時間一個人出去了。抬來的戰士讓人不敢正視,他們血浸衣衫,面色嚇人。有的只剩下了一層灰皮包着骨頭,頭髮枯黃着糾結在一起,衣服破碎得像一面網。如果不是親眼見到,誰也想不到一個人還會變成這樣、變成這樣還會呼吸。姑娘們後來知道,這些戰士被敵人封鎖在山上,十天二十天沒有喝一口水、吃一粒糧食。他們怎麼活過來了?不知道。只知道他們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投降。他們大都是剛參軍一二年的農民子弟,從父親的責任田上走來。他們從小懂得節儉、聽話,昨天好好種地,今天好好打仗。他們第一次見到了這麼多的罐頭。吃起來多少有些慚愧,老惦記着蹲在田裏做活的父親姑娘們給他們換衣服,洗去血跡,一顆心老是揪緊着。
一天傍晚,尖刀排死亡的戰士陸續抬下來了。秋秋的手握不住剪刀和紗布,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一個一個看着、辯認着,一顆心往下落着。最後她動手給一個炸飛了額骨的屍體清洗。她給他脱下破爛的血衣,照例把衣兜裏的遺物取出來,歸結到一起。她突然從中發現了自己的花手絹秋秋驚叫了一聲。所有人都圍攏過來。秋秋一雙手抖着,捂着自己的臉,鮮血立刻沾了她一臉,又順着手指縫往下滴着,像她自己正在流血一樣。這樣過了一會,她想起了什麼,拿下手來,急急地去看衣服上的編號。她費力地把衣服對在眼前,用手去抹淚花。這樣看了一會兒,她昏倒了。
黃昏,一陣急促的號聲在羣山裏迴盪。炮聲隆隆,炮聲響在遙遠的地方。畫眉鳥在竹林裏歌唱,歌聲如故。秋風昨天吹到山左去,今晚又從山左吹回來。夜來了,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樣的夜色裏
墨一樣的夜色裏,抱朴終於什麼也看不見了。畫眉的歌唱也逐漸模糊,最後完全消逝在夜色裏。這會兒,大地上只吹奏着一支哀悼的長笛。
老隋家的那個已經長眠的小夥子會聽到蘆青河邊的笛音。他的亡魂會追隨着他熟悉的笛音返回窪狸鎮抱朴把緊捂在臉上的手放下來,抬起了頭。他看看身旁這幾個人。探礦隊的李技術員和李知常他們久久沉默,叔父卧在亂草中已經完全大醉。叔父聲音尖尖地呼叫起來,叫的什麼無法聽清,但從節奏上可以分辨出是一首行船號子李知常聲音澀澀地對李技術員説:“如果沒有戰爭就好了,大家把勁兒全用到科學上。”李技術員搖搖頭:“不會沒有戰爭。地球上沒有那樣的好時候。不過世界大戰不打起來,也就算個好時候了。”李知常又問:“這幾年能打起來嗎?”李技術員笑了:“這你該去問個大官兒,越大越好。不過這個世界上沒人敢給你下保證。我的叔父算個軍事專家了,我老愛尋個碴兒跟他爭論,這挺好玩的。我們常一塊兒談那個『星球大戰』。”抱朴在一旁聽着,不由得想起了鎮上人給李技術員起的外號:“胡言亂語”這會兒李知常説:“你以前説得太快,太快了我就聽不明白。你把『星球大戰』插空兒給我多説説。上一回你講『北約』、『華約』,『北約』、『華約』是怎麼回事?比如説,它們是兩個柿子,哪一個軟一些”他的聲音未停,『胡言亂語』身旁那個工人就笑了。『胡言亂語』打斷笑聲説:“我也不知道哪個『柿子』軟些。反正那是兩大軍事集團。美國領頭的那個叫『北約』,蘇聯領頭的那個叫『華約』。”李知常説:“這個我記住了。”“胡言亂語”接上説:“這兩個『柿子』胡亂碰起來,還不碰得稀爛!世界大戰打不打起來,你得看這兩個『柿子』。他們兩家可別鬧大了。那年秋天蘇聯把南朝鮮客機幹掉了,美國出兵格林納達;接上是美國要在西歐部署中程導彈,蘇聯就在東歐把導彈加碼兒。蘇聯還中斷了三場武器談判,不去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一報還一報,越鬧越僵,吵翻臉了。那會兒他們的關係可糟透了,全世界都繃着臉,聞見火藥味兒了。美蘇兩國就這麼硬頂着,頂了一年多才鬆動了一點點。後來兩國的外長在日內瓦舉行了會談,一談他媽的就是十七個多小時”
隋不召呼叫着,身子在亂草中不斷扭動。“什麼事情都要壞在不識潮水的人手上了。鄭和大叔一死,他媽的十條八條船都是沉。死了多少人了,船也漏了,光着身子去堵。活該他們不信《海道針經》。連駛船的性命都不理了,還有個好。我把苦膽水都嘔盡了,下船堵漏讓海蠣子皮把全身劃個稀爛。我流着血背《海道針經》給他們聽,嗓子都啞了。船到了七洋洲,書上寫得明白『東南西北,可以仔細斟酌,可算無誤。船身不可偏,西則無水扯過東。船身若貪東則海水黑清,並鴨頭鳥多。船身若貪西則海水澄清,有朽木漂流,多見拜風魚。船行正路,見鳥尾帶箭是正路。船若近外羅,對開貪東七更船便是萬里石塘,內有紅石嶼不高,如是看見船身,便是低了,若見石頭可防。千萬記心耳。四五六七八月,流水往西南,水甚緊甚緊』沒人聽進心裏。後來半夜裏惡浪多起來,這些男人才知道哭。砍桅杆也沒有用,船一霎兒讓水流拆了。他媽的為這條船我罵他們一輩子!”
“軍備競賽都是較上勁的事兒。先是從地上海上幹起來,再嫌不過癮,就幹到太空去了。美國人説幹就幹,他們想分三步來搞那個『星球大戰』:到八九年結束試驗;九十年代選擇定型;二000年以後就部署起來。也許還要提前呢。到時候,無論從哪地方飛來的導彈都逃脱不了,都能把它們一傢伙幹掉。他們使用的是激光、粒子束這樣的定向能武器,夠厲害。這套打仗的活兒再不用在地面上幹了,在太空就幹得差不多了,太空成了他們的『邊疆』。這就是美國人説的『高邊疆戰略』,『星球大戰』計劃是這個戰略的一部分。報上跟這叫『多層次、大縱深的太空防禦體系』。這一套如果真讓他搞成了,美蘇老早形成的戰略均勢也就打破了,全世界都要接受挑戰”
“胡言亂語”好象無視隋不召的呼叫和救急,津津有味地對李知常一個人説着。李知常點着頭,有時伸出手指在黑黑的地上畫着,好象記下了什麼數據。他在黑影裏遙望着傳來笛音的方向,搖着頭説:“我還是不明白。外國人也真捨得花錢。他們有那麼多原子彈,做什麼也夠用了,還要想三想四”“胡言亂語”拍了一下膝蓋:“原子彈越多越要想三想四,就是這麼個理兒。你琢磨一個,幾個大國忙活了幾十年,核彈什麼的有的是,用也用不完,誰再把原子彈增加上一倍也沒多大意思了。這東西太多,誰也不敢動了,先動後動都得完蛋。這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原子彈多到了數上,就沒法用了,就得讓它在庫房裏躺着睡大覺。可是美國的『星球大戰』如果搞成了,就能把對方的原子彈攔截在太空,不讓它落到自己的疆界裏,這不是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嗎?”李知常聽了,啊啊地應答着。他久久沉默,長時間沒有説一句話。不知又停了多長時間,他才如夢初醒地大喊了一聲:
“天哪!別人都能攔住,咱這個國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他。在草垛邊上的這幾個人,沒有誰能回答他。這時的隋不召也在恍惚和悲傷間離開了那條拆散了的老船,疲倦地伏在亂草間。一片沉寂。天空的星星很大,有些像燈盞。那個尖尖的笛音,那支哀悼的長笛,還在響着。風真涼,風都吹進人的骨縫中去了抱朴捲起一支煙來吸着了,使勁地弓起了厚厚的脊背。
隋不召擺弄了一會兒喝空的酒瓶,從亂草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在草垛前一絆一絆地來回走動,小灰眼珠在夜色中閃亮。所有人都停止了談話看着他。他把酒瓶拋出去,酒瓶碰在不遠的一道泥牆上,“砰”地一聲碎裂了。他叫一聲:“好炮!”接上哈哈大笑:“一炮就他媽的把兩個桅打斷驚慌個什麼?他們仗着戰船多,有大翼、小翼、突冒、樓船、橋船,從南邊繞過來對付咱窪狸鎮。他就不知道咱碼頭上有十幾丈長的大船,上面載四五百人,六門火炮,是個七千斛大船!我站在城上用小望遠鏡這麼看,看見了他們的水軍,一個個黑不溜秋,不穿褲子。我一看火氣就衝上頭頂,一擺手:『快走船開炮,打龜兒去!』七千斛大船就吱嘎吱嘎從碼頭上開出去,風也順。李玄通也想跟上船去打仗,我説你老老實實唸經吧。這一仗打得可真威風,鎮史上也記了,查一查去,那是公元前四八五年幾百年過去,這一仗也沒人忘記。窪狸鎮的名聲噹噹響。能人都往這兒跑了,范蠡這個老頭兒在外國不受重用,趴在個浮簍上從東海漂過來。那一年蘆青河邊上奇冷,玉米還沒收就落大霜,最後虧了河西能人鄒衍來吹笛子。他一吹霜就化了。跛四吹得比他可差多了,整天趴在河灘上吹。不過我估摸,跛四也許就是鄒衍脱生的化霜以後沒幾年秦始皇就來了,鎮東老徐家的徐福來了邪勁,非拉我去見秦始皇不可。我不幹。我跟李玄通學打坐”隋不召説到這裏兩腿又絆了一下,跌倒了。大家醒過神來,趕忙上前去扶他。
只有李知常還僵在那兒。他聽着隋不召喊着,可是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心裏去。他還惦記着“星球大戰”的事。有很多細節他搞不清;他很想弄懂與之緊緊相連的其它問題,比如政治、經濟所受到的直接影響。當“胡言亂語”重新坐下來時,他要求他繼續講下去。“胡言亂語”搖搖頭:“怎麼也講不完的。我們今後多討論吧。這是重要的、嚴重的問題。我甚至希望窪狸鎮就這一問題,能有人與我爭論──像我跟我叔父那樣”李知常趕忙説:“哪敢,哪敢!”
東方有些發白了,一切愈加安靜。抱朴想大虎家中間那昏黃的蠟燭,燭苗兒正在顫動。張王氏冷着臉安坐在蒲團上。大家都在等待這個黎明。跛四的笛子不像夜間那麼尖了,已經變得細弱而温柔。風也不再像深夜裏那麼涼,它隨着笛音變暖了。抱朴想到叔父説跛四是鄒衍脱生的那句古怪的推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