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抱朴觉得小累累好象几年前就是这么高、这个样子。他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怎么也算不出孩子的准确年龄。小累累脑壳很圆,四周的头发都剃光了,只有头盖上的头发很厚。面色灰紫,皮肤好象永远泛着湿气。那两个眼角有些奇怪地向上吊着,这很像他的父亲李兆路。眉毛细细弯弯有点像女孩子,又与母亲小葵一模一样。抱朴很难单独遇到他,不知怎么很想抱一抱他。夜里做梦,常常就梦见自己搂着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亲吻着他。抱朴梦中对孩子说:“你该叫我爸爸”有一次他在河汊边上走着,迎面见小累累手提一条泥鳅。泥鳅头颅朝下拧动不止。小累累见了他就定定地站住,眼角往上吊着看他。他有些不敢凝视孩子的眼睛,就觉得像兆路在看着他一样。他在心里叫苦,心想这副眼神早晚逼他说出那个雷雨之夜的事情。可他还是蹲下来,用手去触摸孩子头盖上那片厚厚的头发。他端量着孩子,觉得孩子眼底的东西活活就是自己的。这个发现把他吓得跳了起来。他咕哝了一声什么,急急地离开了。走开几步他又回头望着,见小累累木木地站在那儿。孩子看着他,突然举起手里的泥鳅,大叫了一声:“爸──”
这一声喊叫他一辈子也没法忘记。他夜里想着小累累,在心里叫着:“不错,自己有了孩子了!”这个孩子又熟悉又陌生,可怜巴巴,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一阵强烈的自责开始折磨他了,逼着他立刻就去认领自己的孩子、去告诉孩子的母亲。但他走出厢房,身体沐浴在一片月光下时,又骂起自己发昏了──小累累往上吊去的眼角,活活就像李兆路。他扳着手指算兆路最后一次回来的日子,回忆巨雷劈掉老磨屋旁边那棵臭椿树的夜晚。这种计算使他激动不安,一颗心跳动不止,倒使他无休止地体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个狂乱而又幸福的夜晚。他记得一切细节。小葵的幸福的呻吟,她的可怜的小小的身体。他们两人都汗水淋漓,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闪电。那一夜可怕地短暂。他记得窗子泛白时,小葵嗓子尖尖地哎哟了一声。那时候她紧紧地抱着他,他疲倦地躺在那儿,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小葵摇晃着他,她大概觉得他不行了,吓得哭出来。他坐起来,实在没有力量跳出这个破碎了的窗口。外面的雨停了,他走回厢房──他的每一次回忆都从这里终止。他心里的结论是:这种巨大的幸福,注定了会有结果。结论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数次地问着自己,他能得到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吗?一种深深的歉疚也开始折磨他。他亲眼见到小葵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拖着孩子走了这么多年,他没有去帮她一把。自己的罪积得好大啊。他想着,有时一瞬间又把全部都推翻了,重新认定小累累不是自己的孩子。每逢这个时候,他立刻就觉得一阵轻松。
小葵大约一年没有脱掉孝服。孝服在别的地方也许已经早不允许存在了,洼狸镇却不同。殡葬时复杂的礼仪、奇异的风俗,近年来有增无减。有关死亡的事情,只有神灵的眼睛在看着。小葵白色的身影在街巷上活动了一年多,一年来一直提醒着全镇人不忘悲哀。抱朴看见孝服就想到了死在东北的兆路。他明白,如果镇上人知道了他和小葵的关系,怎么也不会饶恕他。这叫乘人之危,夺人之妻。兆路有着夺妻之恨,可是他不知道,他死在了地底下。抱朴想到这里全身战栗。镇上没人知道,没人想起沉默寡语的抱朴会做出雷雨之夜的事情。可是抱朴自己审判了自己。小葵终于脱掉了孝服,全镇人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老磨转得似乎快了一些,小葵的脸色也红起来。她常抱着小累累在老赵家的巷口晒太阳。有一次抱朴遇到了她,她热烈的目光逼得他低下了头。他转过身快步走开了,从此永远回避了那个古老的巷子口。后来他亲眼见到小葵抱着孩子跟叔父隋不召说话,隋不召的小眼珠雪亮雪亮,连连点头。那一天夜里叔父来到厢房里,笑吟吟地盯住他看。抱朴恨不能立即将他赶走。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说:“你交好运道了。你也该有个家口。小葵”抱朴蹦到叔父面前,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什么。叔父听不明白,抱朴面色冷峻,一字一顿地说:“你再永远不要提这个了。”
抱朴从十几岁起就厌恶叔父了。叔父差一点把见素勾引到那条后来沉掉的小船上,使抱朴又多了一丝惧怕。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抱朴更加厌恶他了。那是个十分清冷的春节的早晨。按照古老的习惯,抱朴和桂桂很早就起来过年了。他们取出藏在一个木匣里的香皂,一先一后洗了脸。小厢房立刻香喷喷的。在桂桂的催促下,抱朴找出了父亲留下来的一双方头皮鞋穿了。天色微明,街道上却是一片沉寂。因为要破除迷信,上级指示不准放鞭炮和拜年了。抱朴将含章和见素都叫到自己屋里,又让桂桂去喊叔父。一个小案板上,放着一些用红薯面包成的水饺。桂桂走了不久,街道上传来一声声脆响。开始都以为是谁家放鞭炮了,见素跑出去看了,说是镇上的两个赶车人正满头大汗地沿街抡鞭子。锅里的水沸着,只等叔父了。后来叔父未到,桂桂红着眼睛一个人回来了。她说她去拍门时,叔父硬是打呼噜;后来他醒了,躺在炕上说他偏不起来。她告诉等他下饺子呢,他说偏不起来。她也就立在门旁,不时地拍打一下门板。后来门缝儿慢慢濡湿了,流出水来;她开始搞不明白,后来终于知道那是叔父站在门后解溲。她也就跑回来了。她说她再也不愿见到叔父了。抱朴和含章十分气愤。见素只望着窗子说了句:“叔父真有意思。”抱朴一边小心地将黑乎乎的水饺往沸水里推,一边归结说:“他是咱们老隋家的一个罪人。”那天隋不召站在厢房里,还想将小葵的事情说下去。可是抱朴坚毅的脸色使他闭上了嘴巴。老人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两条小腿交绊着离开了。抱朴却一直盯着他瘦小的背影,真怀疑老头子已经知道了那个该死的秘密。
这天晚上,半夜里他还在院里踯躅。后来他终于忍耐不住,去敲弟弟黑漆漆的门。见素揉着眼睛把他迎进去,点了灯。抱朴说:“我睡不着,今夜老想找一个人谈一谈。我心里憋闷。”见素光着身子蹲在炕上,只穿了一条小短裤。他的肌肤在灯下闪着亮,像有油似的。抱朴也脱了鞋子盘腿坐在炕上。见素望着哥哥说:“我也害过这毛病,后来好了。我要老像你这样非瘦成一把骨头不可。”抱朴苦笑着:“老这样也习惯了,我有了个遭罪的习惯。”兄弟两个吸着了烟。见素握着烟斗,低头吸着说:“半夜里醒来最不好受了。这个时候人寻思的事最多,万一寻思到了那上边,就再也躺不住。跑出门让露水湿一湿好些。再不干脆就用凉水往身上泼,是心里边有火气。我就怕半夜里醒来。”抱朴好象没有听进弟弟的话,这会儿问了句:“见素,你说咱们老隋家谁是有罪的人?”见素冷笑着:“你以前说过,叔父是个有罪的人”抱朴摇着头,扔了手里的烟,一动不动地看着弟弟。他说:
“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个人!”
见素活动了一下,咬紧了烟斗。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端量着哥哥,默然不语。停了一会儿他恼怒地皱起眉头,大声质问:“你指的什么?”抱朴两手按在膝盖上,两肘翘起。他说:“我这会儿不告诉你,不过你就信我的话好了。”
见素不解地摇着头,过了一会儿又冷笑起来。他取下烟斗,笑出声来。抱朴望着弟弟,吃惊地皱着眉头。见素说:“我不知道你指的什么,我才不想知道。我杀了人?你当了土匪?我都不知道。老隋家的人就是有折腾自己的毛病,白天晚上折腾,折腾到死。你也算有罪的人,那么洼狸镇的人都该杀。我过得就不痛快,我整天难受得要命,不知道做点什么才好。有时我右边的牙疼起来,满口肿胀,真想用锤子把所有牙齿都敲下来,让瘀血可着劲儿淌。怎么办?犯了什么毛病?不知道。反正难受。该干点什么,什么也没法干。就像什么地方有一团瘀血,让太阳晒得鼓胀着,又没有人用锥子来捅破。有时我真想抓起刀来把自己的左手砍去。不过砍去又能怎么样?我自己流血、残废,疼得在地上打滚,到头来街上的人还要羞我,说看哪,看一只手!没有办法,就这么忍吧,谁让咱是老隋家的人呢!前几年混乱起来,老多多又领人带上钢(同:金千;音:千)来院里捅,也不知这地底下祖宗留了多少东西。这好比捅在我胸脯上一样难受。我当时隔着窗棂往外看,我一点也不骗你哥哥,我不停地在心里诅咒在心里骂。可我一句老多多他们也没有骂,我骂了自己的祖宗!我骂他们瞎了眼在芦青河边开起了粉丝厂,让后来的一辈又一辈人活不了又死不了。我长大了,我想象别人一样有自己的老婆,可是没有人敢跟咱老隋家的人。哥哥呀,你是结过婚的人,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没人可怜这些,也没人替我们想过这些。他们只看到我们还活着,就没人想一想我们是怎么活的哥哥!你看!你看哪!”见素满脸红涨地嚷着,扔了烟斗,拋开枕头,又用两手在被子间扒着。他扒出了一个红皮小本子,从里面抖落了几位姑娘的照片──她们都是镇上的,都已经出嫁了。“你看到了吧!她们都爱过我、和我好过,到头来都被家里人拦住了。因为我是老隋家的人哪!她们一个一个嫁走了,有一个嫁到南山里,被男人吊在梁上我一个也忘不了,我每夜都看她们的照片,梦里和她们在一起”抱朴手捧着这些照片,看着她们在掌上抖动、抖动,最后散落下来。
抱朴抱住了弟弟,紧贴着他的脸,两个人的泪珠一起滚动。抱朴嘴唇抖动着,不住地安慰弟弟,但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
“见素,我全听见,我全能明白。我不该来使你难受。可我像你一样忍不住。我知道你说对了,你把老隋家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可是你到底年轻,你还年轻。你只说对了一多半。你还不知道有另一种情况,就是说,老隋家的人还会因为另一种情况去折磨自己。那也许更苦哩,见素,那也许更苦。我现在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就是这样”
抱朴的手不断在弟弟的背上拍打着,两个人慢慢都安静下来了。他们又坐在了炕上。见素狠狠地抹去泪水,低着头去寻找烟斗。他燃上一锅烟吸着,盯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低低地说道:“叔父胡吃海喝了一辈子,他的心受的折磨最少。爸爸规矩了一辈子,最后算帐累死了。咱俩给关在书房里,你练字我就得研墨。爸爸死了,你又把我关在书房里。你教我念『仁义』,我重复一声『仁义』!你教我写『爱人』我一笔一画写下『爱人』”抱朴听着弟弟的话,一声不响,头颅低低地垂着。他眼前又出现了燃烧着的老宅正屋,看见了红色的火蛇球成一团,从屋檐上掉下来,四散爬去。正屋完全烧起来了,后母在炕上滚动抱朴垂着头,猛地抬起来。他忽然心底涌起了一阵冲动,要跟弟弟讲一讲茴子──见素的生身母亲是怎么死的。但他咬了咬牙,终于克制下来。
这一夜,他们就这样捱到了窗户变亮。
河边,老磨呜隆呜隆地转着。抱朴怀抱着滑溜溜的木勺,一动不动地坐在最大的一个磨屋里。他每天这样坐上十二个钟点,再由一个老头子把他换回去。看老磨都是老头子做的事情,这个方木凳几十年被老头子们坐下来,还很结实。给老隋家看了一辈子老磨的那个老人见隋迎之死了,说一声“我也去了”,就死在了这个方木凳上。老磨屋全由青石垒成,像些古城堡一样踞在河边上,迎接了一辈又一辈人。牛蹄踩不到的地方是青苔,青苔新旧交错,有点像巨兽身上明明暗暗的毛斑。老头子死了;还有一个老粉匠师傅因为“倒缸”吊死在里面,老磨屋都一声不吭。它们仿佛是洼狸镇的一个个深邃而博大的心灵。在最苦难的日子里,总有人跑到老磨屋这儿做点什么。土改复查那几年,有人要合家逃离洼狸镇,走前偷偷跪在这儿磕头。还乡团把四十二个男男女女活埋在一个红薯窖里,有人就在这儿烧纸。老磨屋一声不吭。它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洞,一个眼睛。看磨人透过它的眼睛去遥望田野和河滩。抱朴每天从这个小窗洞上看出去,第一眼望到的就是那棵被巨雷劈掉的大臭椿树。如今它是只剩下一截树干了。当时镇上人都去研究它的毁灭。人们热闹过了,抱朴一个人才去端详它。他黑着脸看着它的破败相,心情压抑。约摸两个人才能搂抱过来的树干被半腰斩断,雪白的木心像折了的骨头。它的繁茂的树冠前不久还荫护一片泥土,喷吐着水气,而今被撕成了碎片。木心边缘凝结着黑紫色的液汁,那是它被雷火炙糊了的血液。一股奇怪的气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抱朴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儿。雷电是宇宙的枪弹,它怎么单单击中了臭椿树、又怎么单单选择了那个夜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抱朴弯腰收拾起一些臭椿的残片,回到他的老磨屋了。河滩上那一溜儿古堡似的废弃的磨屋,都是粉丝工业最兴盛的年头里留下的。其中不少磨屋,在他幼小的时候还隆隆作响。父亲死在红高粱田里之后,老磨屋就相继破败死亡,只留下最大的几个。至于磨屋为什么都盖在河边上,那首先是因为取水方便。后来抱朴从河堤下留出的石槽又看出,很久以前老磨是用河水作为动力的。这使他明白了芦青河的确是步步萎缩的。他由此推断多少年前挖出的老船,会是行驶在浩渺激荡的河面上的;那古老的洼狸镇码头,也必定樯桅如林。人世沧桑,星转斗移,一切这样难以预料。老磨不紧不慢地磨着岁月。老磨屋改为机器动力,那交错的皮带和繁多的变速轮使人眼花缭乱。世界就是这样突然变了脸相。多少人来看机器,老磨屋空前热闹。后来,就是人们慢慢走光了的时候,抱朴从小窗洞往外望着,看到了手提菜篮的小葵和长不大的孩子小累累。他呼唤了那个孩子一声,可是没有响应。
多少年前他和弟弟抱头哭泣的那个夜晚如在眼前。那天两个男子汉在深夜里一块儿哭着,诉说到天明。这个夜晚在抱朴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他睡不着,一遍遍地想她,想小累累。终于有一天他遇到小葵一个人在河边田头上摘蓖麻,就横下心走了过去。
小葵没有理他,一颗一颗摘着蓖麻。他也没有做声,一颗一颗摘着蓖麻。他们两人默默摘着。红塑料提兜快要装满的时候,小葵坐在地上哭了。抱朴手指抖着去衣兜里掏烟,烟丝撒了一地。他说:“小葵,我要跟你说说我”小葵抬头望着他,咬了咬嘴唇:“你是谁?你十年来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也没见到你。我不认得你是谁。”抱朴叫着:“小葵!小葵!”小葵哇哇地哭出声音来,身子歪在了地上。抱朴声音急促,有些慌张:“我知道你恨我,多少年就这么恨下来。可我比你还要恨我自己,咱俩多少年恨的是一个人。这个人毁了你的日子,对不起死在东北煤窑里的兆路兄弟,他有罪。他应该赎罪,他再不敢想一下打雷下雨的那天晚上,再不敢靠近老赵家的巷子”
小葵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盯住他,嘴角抖着说:“你有什么对不起兆路的?是我几年前就发誓要给你。兆路死在煤窑里了,他的命和我一样苦。我难受死了,心想兆路带上我一起死在煤窑里就好了,他偏偏撇下我和小累累。我为他戴了一年孝,洼狸镇没有一个女人为男人戴一年孝。对得起对不起也就这样了,我还得活。我还得有个男人,我还想老磨屋里那个该死的蝈蝈笼啊我夜里睡不着,一遍又一遍骂看老磨的那个人没良心”她诉说着,眼泪就干结在睫毛上。抱朴的心被她搓揉得鲜血淋漓,竟然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大口喘息起来,用手捣着泥土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只明白你自己,你不明白男人,你更不明白老隋家的男人。这家男人活过来都不容易,如今再没有胆气了。也许这样的人一辈子只配坐在老磨屋里。你不想想,我到后来差不多天天能望见兆路狠劲瞪着我的两只眼,我一动也不敢活动。我睡不着,事情在心里拧来拧去。我想起了多少年前柳棵下的情景,我记得几天之后你就再不敢到老磨屋里去了。我知道有人看出了什么,老赵家的人盯上我了。后来你说你跟兆路的事四爷爷点头了,我就算打根上绝望了。那个打雷的晚上我是疯了。我的胆气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就跑出来。我知道兆路死了我再去找你,老赵家的人又会记起多少年前的事。他们会顺藤摸瓜地想出一些又一些事,把你说成坏女人,把我说成个夺人家妻子的恶人。我们两个都抬不起头来。我还想起那个被我捣碎的窗子,心立刻怦怦跳。我不知道第二天老赵家有人问起时,你是怎么应付的我睡不着,净想这些。我还想起了父亲一天到晚算帐的事,想起他出去还帐。把血全吐到了老红马的脊背上。我知道老隋家的后一辈人再也不要欠帐了,谁的帐也不要欠。可我今生是欠下兆路的了,我真不敢想,不敢想”
小葵呆呆地望着满脸红涨、激动不已的抱朴。这个抱朴竟然全身颤抖着。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眼前这个男人有些陌生了。可她从小就熟悉他。瞧他想到了哪里,想得多细,他甚至到现在还惦念被他捣碎的那扇窗子怎么了结。没人问起那扇窗子,因为风雨拍碎的窗子太多了。她也不明白他们老隋家欠了谁的帐,更不记得父亲曾经出去还帐。她想他是被日子挤弄得胡涂错乱了,他说的话有时就别想明白。这么说多少年来他日日夜夜里受着折磨。小葵看见他额角、头颅四周,都有发亮的白发生出来。他的脸色还莫名其妙地发红,身子看上去也还壮;可是脸上有永远也退不掉的愁容,睫毛已经被他自己用疲倦的手指揉断了。小葵的心抖动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看见抱朴的眼神变直了,僵僵地望着她。她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他声音微弱极了,像是悄悄地问了句:
“小累累到底是谁的孩子?”
小葵怔了一下。她更加胡涂了。她喃喃地说:“是我的,我和兆路的”
抱朴不信任地看着她。
小葵被这一双目光逼视得不能支持。她把脸转向河堤,喘息着说:“你想到了哪里!你整天胡乱寻思,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寻思了些什么。这样长了,连我也会给你搅胡涂。抱朴,你怎么能想这些。我真怕你是明白不了啦──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听见了吧?”她转过脸来,抱朴还是不信任地盯着她。她就迎着这目光喊了一声:“你傻楞什么!孩子的爸爸是李兆路!”抱朴在喊声里垂下了头,像被雹子打折的一棵谷子。他搓着手,咕哝说:“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小累累和我把什么都说透彻了。我们说得那么多,全说透彻了。我信孩子,我信他自己”小葵更正道:“小累累说不了几句话,他不会跟你说多少话。我心里明白。”抱朴点点头:“他不说话。可我们用眼神把什么都说完了。你不知道,有些事就得用眼神去说。我明白他的,他也明白我的。”小葵不做声了。她想完了,说到这一步,谁还有什么话可说。她又气恼,又可怜他。多少年的艾怨和嫉恨全没了影儿,一股热流冲撞着她的周身。慢慢她的下巴抖动起来,肩膀也抖动起来。她蹲在那儿,身子不由得向前伏去,两臂牢牢地搂住了抱朴,嘴里连连说着:“抱朴,快扔了那些古怪念头吧,我们搬到一块儿吧,救救我,也救救你”抱朴去推她的手臂,粗糙的手掌按在她温热的软乎乎的肩头上,立刻就不动了。他抱着她,去吻她的头发。他的阔大的巴掌按在她高高的乳房上,感受到了那颗心的跳动。小葵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埋下去。她寻找那种熟悉的男人的气味,忘记了这是在蓖麻林里。不远处芦青河水缓缓流动的声音正传过来。小葵又享受到一只大手缓慢而又温柔的抚摸了。她愿这种抚摸一直下去,直到太阳西沉,直到永远。她不由自主地说道:“晚上九点,小累累就睡着了。我打开窗户──”这会儿她突然感到那只大手停住了。她惊愕地抬起头来,见抱朴正低着眉,从蓖麻空隙里向前望去──远处的河堤上,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正领一帮人走着,边走边指点着河水议论什么。小葵看着,心里猛地涌起了一股冲动,她挣脱了他的手臂说:
“站起来,不用遮盖在蓖麻林里,站起来!让镇上人看看,我们好了,我们早就好了!”
小葵说完吻了他一下,身子挺挺地站了起来。
堤上的人都望见了她。李玉明老远打着招呼:“摘蓖麻嘛?”小葵点着头,却在小声地、急切地催促抱朴。但抱朴终究没有站起来。小葵有气无力地向着远处应道:“摘蓖麻。”
泪水悄悄地顺着她的两颊流动起来
那一天抱朴没有站起来,也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天黑之后,他一个人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老磨屋当李知常从磨屋里永远地牵走了老牛时,他在机器的轰鸣中也还是那么坐着。在蓖麻林里,他的冷固多年的血液又一次奔流起来。他知道小葵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并且又一次给了他回到她身边的机会。他错过了这个机会。后来他坐在老磨屋里想的是,那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他还在想小累累。小葵的话只是一种安慰,而不是最后的结论。他朦朦胧胧觉得这种结论将来得由他和小累累两个人去做出。错过了那个机会,也许是隋抱朴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情。后来每逢他走过那片蓖麻林,每逢风雨之夜,他都表现得格外不安。有一次他一个人进入蓖麻林,到以前他和小葵呆过的地方,用手去触摸那些并不存在了的脚印和其它痕迹。在他呼喊小累累来看机器的第二天夜晚,正好是风雨大作。他躺在炕上仍然不能安睡,像被什么啮咬着。他那么兴奋,那么想要。在雷电隆隆的爆炸声里,他那么想要。后来他终于从炕上爬起来,站到了院子里。他首先望了望弟弟的窗口,那是黑的;妹妹的窗子还亮着。他没有怎么停留,快步出了院子。他在风雨中奔跑起来,衣服很快淋湿了。雨水真凉,很像冰水,这对于他滚烫的身子是再好也没有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着,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他已经感到了她的柔软的小巴掌在摸他的胡茬,她的又小又可怜、轻轻一提就能抱在怀中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站住了,抬头望去,老赵家的小巷子黑漆漆的。那个小窗口没有灯光。他差不多已经听到了小葵和小累累熟睡的呼吸声。这个小窗子再也不会对他敞开了。雷声隆隆,闪电一次又一次把他湿淋淋的身子照亮。有一个巨雷好象就在他的头顶上炸开了。他把流进嘴角的雨水用力地吐出来,接上又骂起自己来。他把右拳握得紧紧,狠狠地击在自己的胸脯上,一拳就把这个粗粗的身躯击倒了。泥水浸着他,他在尖利利的石子上痛苦地扭动。他在雨水里一直躺了几个时辰。
抱朴静静地坐在老磨屋里,只偶尔用木勺去运输带上拨动几下。青白色的绿豆汁从地下暗道直接流入粉丝房的沉淀池里,再没有人来抬大木桶了。换班的老头子近来常去张王氏的店里酗酒,一再延误接班的时间。老头子来到老磨屋,连连哈欠,酒气醺人。抱朴有一次走出来,发觉巷子里冷冷清清,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小葵手牵小累累往前走去,理也没有理他。他踌躇了一下,也跟上了母子两人。走到城墙下,人变得多了。大家都向田野里的井架指点着,兴奋异常。抱朴跑了起来。
井架边上,很多的人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有人呼喊着什么。小累累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在人缝里没命地挤起来。抱朴不假思索地跟上他往前挤。挤透了一圈儿人,看清了中间的空场。那里有长长短短的铁管,探矿队的人都戴了柳条帽子活动着,隋不召也夹在其中。抱朴在人圈儿边上站住了,小累累却站到了离铁管子很近的地方。这时隋不召与几个人敲敲打打,从一个粗铁管里取出一块黑东西,又用手掰成几片。正这时小累累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然后箭一般冲上前去,敏捷地一跳,把隋不召举起的片片抢到了手里,向人群大声呼喊:
“妈妈,这是煤──!”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想不到由这个小孩子最先辨认出来。这时小葵走出人群,抱住孩子,取下小累累手里的东西,还给了隋不召。人们同时都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大家小声儿议论起来,说她一定是看到煤就想起了兆路了,兆路就是被煤压在地底下的。小累累也真不愧是李兆路留下的苗苗,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煤抱朴一句句听在耳朵里,对小累累一眼认出煤来感到震惊。他的心都激动得战栗了。他一直瞅着小葵和小累累,当母子两人离去时,他也无心再观看叔父手里的煤了。他往回走去。当他走开老远,最后回头瞥一眼井架时,看到了史迪新老怪。老怪在离开人群十几米远的地方蹲着,闷闷地抽烟。
抱朴转身寻找小葵和小累累,他们已经没了踪影。他这才感到一阵饥饿、一阵疲倦。他艰难地走进院门,第一眼就看到李知常在院内不安地走动。抱朴这才记起刚才看煤的人群中没有李知常。小伙子不时地望一眼含章的窗子。抱朴站了一会儿,向着李知常走去。他不明白李知常心中的爱情之火为什么突然又燃烧起来。小伙子抬起头来,隋抱朴看到了一张灰暗无光的脸。他真可怜李知常,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抱朴说:“你该吃饭。你不能老这样。”知常点点头,说:“她不开门,不理我。可她爱我,我心里明白。我要等她出来。”抱朴握住他冰冷的手问:“你几年前也这样,这几年不是停了吗?”知常摇摇头:“这种事怎么停得住。我一天也没有停,火在我心里烧着。大虎死了,老隋家的又一个好样的死了。那天晚上我在草垛根下听跛四吹笛子,听李技术员讲『星球大战』,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我突然想起我做事情太慢。我有多少事情该做没做、该做好没做好。我得快做。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我安装的电灯到现在还不亮,可洼狸镇早该灯火通明;我爱上的人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可我们俩从小就该当是一对。事情全给耽误了,一糟百糟,后悔不叠。抱朴哥,你快来帮帮我吧!”
李知常两眼跳荡着火星。抱朴这会儿觉得是太理解他了。他摇动着他的手臂,说:“你们老李家的人太好了。我一定会帮你,像帮我自己。”抱朴蹲下来,想了一会对李知常说:“不能这样──你真心爱她,就不该这样。她一个人闷在屋里会生病。你让她知道了你的心,就该悄悄离开。你离开吧。”李知常久久地盯着抱朴。抱朴又说了一声:“你离开吧兄弟。”李知常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隋家大院。抱朴蹲在那儿,默默地吸烟。他这会儿才明白:是大虎的死促使李知常把停下的事情又做起来。他暗暗惊讶。他想自己近几天的焦灼和急切也与大虎的死有关。这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赶紧去做。做什么事情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要赶紧做些什么。这样不行,这样再也受不了。李知常令人羡慕的地方在于他的清晰和具体──“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抱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门。
门开了。妹妹大概刚从晒粉场上回来不久,身上飘散出粉丝的香味儿。她的脸色苍白,眼窝发暗,安详地看着走进来的抱朴。“你都听见了吧?知常等你。”抱朴说道。含章点点头,微微含笑,似乎连一点不快也看不出来。抱朴本来有很多的话,可是这会儿一句也不想说了。他想妹妹爱着知常,那个小伙子绝对言中了。含章无比美丽,像后母茴子一样。可她慢慢也变得像后母一样冷酷了。抱朴难受的就是这个。他记得含章从小就温柔可爱,他无限地羡慕她的纯洁和欢快。他希望她永远这样,代表整个老隋家的这方面的天性。可是没有。这真不幸。抱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含章笑一笑,同时站了起来。她显得很轻松,秀挺的身子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到屋里走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又坐下了。她问:“大哥,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就说吧。”抱朴要说什么?他从哪里说起呢?他让她去治病、让她跟李知常好好谈一次吗?这都是很急迫的、又似乎都无必要再说了。他语气淡淡地说:
“我是来告诉你,探矿队今天探到了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