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抱朴覺得小累累好象幾年前就是這麼高、這個樣子。他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怎麼也算不出孩子的準確年齡。小累累腦殼很圓,四周的頭髮都剃光了,只有頭蓋上的頭髮很厚。面色灰紫,皮膚好象永遠泛着濕氣。那兩個眼角有些奇怪地向上吊着,這很像他的父親李兆路。眉毛細細彎彎有點像女孩子,又與母親小葵一模一樣。抱朴很難單獨遇到他,不知怎麼很想抱一抱他。夜裏做夢,常常就夢見自己摟着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親吻着他。抱朴夢中對孩子説:“你該叫我爸爸”有一次他在河汊邊上走着,迎面見小累累手提一條泥鰍。泥鰍頭顱朝下擰動不止。小累累見了他就定定地站住,眼角往上吊着看他。他有些不敢凝視孩子的眼睛,就覺得像兆路在看着他一樣。他在心裏叫苦,心想這副眼神早晚逼他説出那個雷雨之夜的事情。可他還是蹲下來,用手去觸摸孩子頭蓋上那片厚厚的頭髮。他端量着孩子,覺得孩子眼底的東西活活就是自己的。這個發現把他嚇得跳了起來。他咕噥了一聲什麼,急急地離開了。走開幾步他又回頭望着,見小累累木木地站在那兒。孩子看着他,突然舉起手裏的泥鰍,大叫了一聲:“爸──”
這一聲喊叫他一輩子也沒法忘記。他夜裏想着小累累,在心裏叫着:“不錯,自己有了孩子了!”這個孩子又熟悉又陌生,可憐巴巴,是個長不大的男孩。一陣強烈的自責開始折磨他了,逼着他立刻就去認領自己的孩子、去告訴孩子的母親。但他走出廂房,身體沐浴在一片月光下時,又罵起自己發昏了──小累累往上吊去的眼角,活活就像李兆路。他扳着手指算兆路最後一次回來的日子,回憶巨雷劈掉老磨屋旁邊那棵臭椿樹的夜晚。這種計算使他激動不安,一顆心跳動不止,倒使他無休止地體驗他們共同度過的那個狂亂而又幸福的夜晚。他記得一切細節。小葵的幸福的呻吟,她的可憐的小小的身體。他們兩人都汗水淋漓,坐在那兒看着窗外的閃電。那一夜可怕地短暫。他記得窗子泛白時,小葵嗓子尖尖地哎喲了一聲。那時候她緊緊地抱着他,他疲倦地躺在那兒,像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小葵搖晃着他,她大概覺得他不行了,嚇得哭出來。他坐起來,實在沒有力量跳出這個破碎了的窗口。外面的雨停了,他走回廂房──他的每一次回憶都從這裏終止。他心裏的結論是:這種巨大的幸福,註定了會有結果。結論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無數次地問着自己,他能得到那個長不大的孩子嗎?一種深深的歉疚也開始折磨他。他親眼見到小葵一個人磕磕絆絆地拖着孩子走了這麼多年,他沒有去幫她一把。自己的罪積得好大啊。他想着,有時一瞬間又把全部都推翻了,重新認定小累累不是自己的孩子。每逢這個時候,他立刻就覺得一陣輕鬆。
小葵大約一年沒有脱掉孝服。孝服在別的地方也許已經早不允許存在了,窪狸鎮卻不同。殯葬時複雜的禮儀、奇異的風俗,近年來有增無減。有關死亡的事情,只有神靈的眼睛在看着。小葵白色的身影在街巷上活動了一年多,一年來一直提醒着全鎮人不忘悲哀。抱朴看見孝服就想到了死在東北的兆路。他明白,如果鎮上人知道了他和小葵的關係,怎麼也不會饒恕他。這叫乘人之危,奪人之妻。兆路有着奪妻之恨,可是他不知道,他死在了地底下。抱朴想到這裏全身戰慄。鎮上沒人知道,沒人想起沉默寡語的抱朴會做出雷雨之夜的事情。可是抱朴自己審判了自己。小葵終於脱掉了孝服,全鎮人都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老磨轉得似乎快了一些,小葵的臉色也紅起來。她常抱着小累累在老趙家的巷口曬太陽。有一次抱朴遇到了她,她熱烈的目光逼得他低下了頭。他轉過身快步走開了,從此永遠迴避了那個古老的巷子口。後來他親眼見到小葵抱着孩子跟叔父隋不召説話,隋不召的小眼珠雪亮雪亮,連連點頭。那一天夜裏叔父來到廂房裏,笑吟吟地盯住他看。抱朴恨不能立即將他趕走。他這樣看了一會兒,説:“你交好運道了。你也該有個家口。小葵”抱朴蹦到叔父面前,尖着嗓子喊了一聲什麼。叔父聽不明白,抱朴面色冷峻,一字一頓地説:“你再永遠不要提這個了。”
抱朴從十幾歲起就厭惡叔父了。叔父差一點把見素勾引到那條後來沉掉的小船上,使抱朴又多了一絲懼怕。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使抱朴更加厭惡他了。那是個十分清冷的春節的早晨。按照古老的習慣,抱朴和桂桂很早就起來過年了。他們取出藏在一個木匣裏的香皂,一先一後洗了臉。小廂房立刻香噴噴的。在桂桂的催促下,抱朴找出了父親留下來的一雙方頭皮鞋穿了。天色微明,街道上卻是一片沉寂。因為要破除迷信,上級指示不準放鞭炮和拜年了。抱朴將含章和見素都叫到自己屋裏,又讓桂桂去喊叔父。一個小案板上,放着一些用紅薯麪包成的水餃。桂桂走了不久,街道上傳來一聲聲脆響。開始都以為是誰家放鞭炮了,見素跑出去看了,説是鎮上的兩個趕車人正滿頭大汗地沿街掄鞭子。鍋裏的水沸着,只等叔父了。後來叔父未到,桂桂紅着眼睛一個人回來了。她説她去拍門時,叔父硬是打呼嚕;後來他醒了,躺在炕上説他偏不起來。她告訴等他下餃子呢,他説偏不起來。她也就立在門旁,不時地拍打一下門板。後來門縫兒慢慢濡濕了,流出水來;她開始搞不明白,後來終於知道那是叔父站在門後解溲。她也就跑回來了。她説她再也不願見到叔父了。抱朴和含章十分氣憤。見素只望着窗子説了句:“叔父真有意思。”抱朴一邊小心地將黑乎乎的水餃往沸水裏推,一邊歸結説:“他是咱們老隋家的一個罪人。”那天隋不召站在廂房裏,還想將小葵的事情説下去。可是抱朴堅毅的臉色使他閉上了嘴巴。老人有些詫異地轉過身去,兩條小腿交絆着離開了。抱朴卻一直盯着他瘦小的背影,真懷疑老頭子已經知道了那個該死的秘密。
這天晚上,半夜裏他還在院裏躑躅。後來他終於忍耐不住,去敲弟弟黑漆漆的門。見素揉着眼睛把他迎進去,點了燈。抱朴説:“我睡不着,今夜老想找一個人談一談。我心裏憋悶。”見素光着身子蹲在炕上,只穿了一條小短褲。他的肌膚在燈下閃着亮,像有油似的。抱朴也脱了鞋子盤腿坐在炕上。見素望着哥哥説:“我也害過這毛病,後來好了。我要老像你這樣非瘦成一把骨頭不可。”抱朴苦笑着:“老這樣也習慣了,我有了個遭罪的習慣。”兄弟兩個吸着了煙。見素握着煙斗,低頭吸着説:“半夜裏醒來最不好受了。這個時候人尋思的事最多,萬一尋思到了那上邊,就再也躺不住。跑出門讓露水濕一濕好些。再不乾脆就用涼水往身上潑,是心裏邊有火氣。我就怕半夜裏醒來。”抱朴好象沒有聽進弟弟的話,這會兒問了句:“見素,你説咱們老隋家誰是有罪的人?”見素冷笑着:“你以前説過,叔父是個有罪的人”抱朴搖着頭,扔了手裏的煙,一動不動地看着弟弟。他説:
“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個人!”
見素活動了一下,咬緊了煙斗。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端量着哥哥,默然不語。停了一會兒他惱怒地皺起眉頭,大聲質問:“你指的什麼?”抱朴兩手按在膝蓋上,兩肘翹起。他説:“我這會兒不告訴你,不過你就信我的話好了。”
見素不解地搖着頭,過了一會兒又冷笑起來。他取下煙斗,笑出聲來。抱朴望着弟弟,吃驚地皺着眉頭。見素説:“我不知道你指的什麼,我才不想知道。我殺了人?你當了土匪?我都不知道。老隋家的人就是有折騰自己的毛病,白天晚上折騰,折騰到死。你也算有罪的人,那麼窪狸鎮的人都該殺。我過得就不痛快,我整天難受得要命,不知道做點什麼才好。有時我右邊的牙疼起來,滿口腫脹,真想用錘子把所有牙齒都敲下來,讓瘀血可着勁兒淌。怎麼辦?犯了什麼毛病?不知道。反正難受。該乾點什麼,什麼也沒法幹。就像什麼地方有一團瘀血,讓太陽曬得鼓脹着,又沒有人用錐子來捅破。有時我真想抓起刀來把自己的左手砍去。不過砍去又能怎麼樣?我自己流血、殘廢,疼得在地上打滾,到頭來街上的人還要羞我,説看哪,看一隻手!沒有辦法,就這麼忍吧,誰讓咱是老隋家的人呢!前幾年混亂起來,老多多又領人帶上鋼(同:金千;音:千)來院裏捅,也不知這地底下祖宗留了多少東西。這好比捅在我胸脯上一樣難受。我當時隔着窗欞往外看,我一點也不騙你哥哥,我不停地在心裏詛咒在心裏罵。可我一句老多多他們也沒有罵,我罵了自己的祖宗!我罵他們瞎了眼在蘆青河邊開起了粉絲廠,讓後來的一輩又一輩人活不了又死不了。我長大了,我想象別人一樣有自己的老婆,可是沒有人敢跟咱老隋家的人。哥哥呀,你是結過婚的人,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沒人可憐這些,也沒人替我們想過這些。他們只看到我們還活着,就沒人想一想我們是怎麼活的哥哥!你看!你看哪!”見素滿臉紅漲地嚷着,扔了煙斗,拋開枕頭,又用兩手在被子間扒着。他扒出了一個紅皮小本子,從裏面抖落了幾位姑娘的照片──她們都是鎮上的,都已經出嫁了。“你看到了吧!她們都愛過我、和我好過,到頭來都被家裏人攔住了。因為我是老隋家的人哪!她們一個一個嫁走了,有一個嫁到南山裏,被男人吊在樑上我一個也忘不了,我每夜都看她們的照片,夢裏和她們在一起”抱朴手捧着這些照片,看着她們在掌上抖動、抖動,最後散落下來。
抱朴抱住了弟弟,緊貼着他的臉,兩個人的淚珠一起滾動。抱朴嘴唇抖動着,不住地安慰弟弟,但自己到底在説什麼卻一點也不知道:
“見素,我全聽見,我全能明白。我不該來使你難受。可我像你一樣忍不住。我知道你説對了,你把老隋家的心裏話説出來了。可是你到底年輕,你還年輕。你只説對了一多半。你還不知道有另一種情況,就是説,老隋家的人還會因為另一種情況去折磨自己。那也許更苦哩,見素,那也許更苦。我現在就遇到了這種情況,就是這樣”
抱朴的手不斷在弟弟的背上拍打着,兩個人慢慢都安靜下來了。他們又坐在了炕上。見素狠狠地抹去淚水,低着頭去尋找煙斗。他燃上一鍋煙吸着,盯着窗外無邊的夜色,聲音低低地説道:“叔父胡吃海喝了一輩子,他的心受的折磨最少。爸爸規矩了一輩子,最後算帳累死了。咱倆給關在書房裏,你練字我就得研墨。爸爸死了,你又把我關在書房裏。你教我念『仁義』,我重複一聲『仁義』!你教我寫『愛人』我一筆一畫寫下『愛人』”抱朴聽着弟弟的話,一聲不響,頭顱低低地垂着。他眼前又出現了燃燒着的老宅正屋,看見了紅色的火蛇球成一團,從屋檐上掉下來,四散爬去。正屋完全燒起來了,後母在炕上滾動抱朴垂着頭,猛地抬起來。他忽然心底湧起了一陣衝動,要跟弟弟講一講茴子──見素的生身母親是怎麼死的。但他咬了咬牙,終於剋制下來。
這一夜,他們就這樣捱到了窗户變亮。
河邊,老磨嗚隆嗚隆地轉着。抱朴懷抱着滑溜溜的木勺,一動不動地坐在最大的一個磨屋裏。他每天這樣坐上十二個鐘點,再由一個老頭子把他換回去。看老磨都是老頭子做的事情,這個方木凳幾十年被老頭子們坐下來,還很結實。給老隋家看了一輩子老磨的那個老人見隋迎之死了,説一聲“我也去了”,就死在了這個方木凳上。老磨屋全由青石壘成,像些古城堡一樣踞在河邊上,迎接了一輩又一輩人。牛蹄踩不到的地方是青苔,青苔新舊交錯,有點像巨獸身上明明暗暗的毛斑。老頭子死了;還有一個老粉匠師傅因為“倒缸”吊死在裏面,老磨屋都一聲不吭。它們彷彿是窪狸鎮的一個個深邃而博大的心靈。在最苦難的日子裏,總有人跑到老磨屋這兒做點什麼。土改複查那幾年,有人要閤家逃離窪狸鎮,走前偷偷跪在這兒磕頭。還鄉團把四十二個男男女女活埋在一個紅薯窖裏,有人就在這兒燒紙。老磨屋一聲不吭。它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洞,一個眼睛。看磨人透過它的眼睛去遙望田野和河灘。抱朴每天從這個小窗洞上看出去,第一眼望到的就是那棵被巨雷劈掉的大臭椿樹。如今它是隻剩下一截樹幹了。當時鎮上人都去研究它的毀滅。人們熱鬧過了,抱朴一個人才去端詳它。他黑着臉看着它的破敗相,心情壓抑。約摸兩個人才能摟抱過來的樹幹被半腰斬斷,雪白的木心像折了的骨頭。它的繁茂的樹冠前不久還蔭護一片泥土,噴吐着水氣,而今被撕成了碎片。木心邊緣凝結着黑紫色的液汁,那是它被雷火炙糊了的血液。一股奇怪的氣味從它身上散發出來,抱朴知道這是死亡的氣味兒。雷電是宇宙的槍彈,它怎麼單單擊中了臭椿樹、又怎麼單單選擇了那個夜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抱朴彎腰收拾起一些臭椿的殘片,回到他的老磨屋了。河灘上那一溜兒古堡似的廢棄的磨屋,都是粉絲工業最興盛的年頭裏留下的。其中不少磨屋,在他幼小的時候還隆隆作響。父親死在紅高粱田裏之後,老磨屋就相繼破敗死亡,只留下最大的幾個。至於磨屋為什麼都蓋在河邊上,那首先是因為取水方便。後來抱朴從河堤下留出的石槽又看出,很久以前老磨是用河水作為動力的。這使他明白了蘆青河的確是步步萎縮的。他由此推斷多少年前挖出的老船,會是行駛在浩渺激盪的河面上的;那古老的窪狸鎮碼頭,也必定檣桅如林。人世滄桑,星轉鬥移,一切這樣難以預料。老磨不緊不慢地磨着歲月。老磨屋改為機器動力,那交錯的皮帶和繁多的變速輪使人眼花繚亂。世界就是這樣突然變了臉相。多少人來看機器,老磨屋空前熱鬧。後來,就是人們慢慢走光了的時候,抱朴從小窗洞往外望着,看到了手提菜籃的小葵和長不大的孩子小累累。他呼喚了那個孩子一聲,可是沒有響應。
多少年前他和弟弟抱頭哭泣的那個夜晚如在眼前。那天兩個男子漢在深夜裏一塊兒哭着,訴説到天明。這個夜晚在抱朴心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跡。他睡不着,一遍遍地想她,想小累累。終於有一天他遇到小葵一個人在河邊田頭上摘蓖麻,就橫下心走了過去。
小葵沒有理他,一顆一顆摘着蓖麻。他也沒有做聲,一顆一顆摘着蓖麻。他們兩人默默摘着。紅塑料提兜快要裝滿的時候,小葵坐在地上哭了。抱朴手指抖着去衣兜裏掏煙,煙絲撒了一地。他説:“小葵,我要跟你説説我”小葵抬頭望着他,咬了咬嘴唇:“你是誰?你十年來沒跟我説一句話,我也沒見到你。我不認得你是誰。”抱朴叫着:“小葵!小葵!”小葵哇哇地哭出聲音來,身子歪在了地上。抱朴聲音急促,有些慌張:“我知道你恨我,多少年就這麼恨下來。可我比你還要恨我自己,咱倆多少年恨的是一個人。這個人毀了你的日子,對不起死在東北煤窯裏的兆路兄弟,他有罪。他應該贖罪,他再不敢想一下打雷下雨的那天晚上,再不敢靠近老趙家的巷子”
小葵從地上爬起來,死死盯住他,嘴角抖着説:“你有什麼對不起兆路的?是我幾年前就發誓要給你。兆路死在煤窯裏了,他的命和我一樣苦。我難受死了,心想兆路帶上我一起死在煤窯裏就好了,他偏偏撇下我和小累累。我為他戴了一年孝,窪狸鎮沒有一個女人為男人戴一年孝。對得起對不起也就這樣了,我還得活。我還得有個男人,我還想老磨屋裏那個該死的蟈蟈籠啊我夜裏睡不着,一遍又一遍罵看老磨的那個人沒良心”她訴説着,眼淚就乾結在睫毛上。抱朴的心被她搓揉得鮮血淋漓,竟然半天吐不出一句話來。最後他大口喘息起來,用手搗着泥土説:“你聽我説!你聽我説!你只明白你自己,你不明白男人,你更不明白老隋家的男人。這家男人活過來都不容易,如今再沒有膽氣了。也許這樣的人一輩子只配坐在老磨屋裏。你不想想,我到後來差不多天天能望見兆路狠勁瞪着我的兩隻眼,我一動也不敢活動。我睡不着,事情在心裏擰來擰去。我想起了多少年前柳棵下的情景,我記得幾天之後你就再不敢到老磨屋裏去了。我知道有人看出了什麼,老趙家的人盯上我了。後來你説你跟兆路的事四爺爺點頭了,我就算打根上絕望了。那個打雷的晚上我是瘋了。我的膽氣也不知從哪裏突然就跑出來。我知道兆路死了我再去找你,老趙家的人又會記起多少年前的事。他們會順藤摸瓜地想出一些又一些事,把你説成壞女人,把我説成個奪人家妻子的惡人。我們兩個都抬不起頭來。我還想起那個被我搗碎的窗子,心立刻怦怦跳。我不知道第二天老趙家有人問起時,你是怎麼應付的我睡不着,淨想這些。我還想起了父親一天到晚算帳的事,想起他出去還帳。把血全吐到了老紅馬的脊背上。我知道老隋家的後一輩人再也不要欠帳了,誰的帳也不要欠。可我今生是欠下兆路的了,我真不敢想,不敢想”
小葵呆呆地望着滿臉紅漲、激動不已的抱朴。這個抱朴竟然全身顫抖着。她驚訝地看着他,説不出話。眼前這個男人有些陌生了。可她從小就熟悉他。瞧他想到了哪裏,想得多細,他甚至到現在還惦念被他搗碎的那扇窗子怎麼了結。沒人問起那扇窗子,因為風雨拍碎的窗子太多了。她也不明白他們老隋家欠了誰的帳,更不記得父親曾經出去還帳。她想他是被日子擠弄得胡塗錯亂了,他説的話有時就別想明白。這麼説多少年來他日日夜夜裏受着折磨。小葵看見他額角、頭顱四周,都有發亮的白髮生出來。他的臉色還莫名其妙地發紅,身子看上去也還壯;可是臉上有永遠也退不掉的愁容,睫毛已經被他自己用疲倦的手指揉斷了。小葵的心抖動了一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看見抱朴的眼神變直了,僵僵地望着她。她也用詢問的目光望着他。他聲音微弱極了,像是悄悄地問了句:
“小累累到底是誰的孩子?”
小葵怔了一下。她更加胡塗了。她喃喃地説:“是我的,我和兆路的”
抱朴不信任地看着她。
小葵被這一雙目光逼視得不能支持。她把臉轉向河堤,喘息着説:“你想到了哪裏!你整天胡亂尋思,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尋思了些什麼。這樣長了,連我也會給你攪胡塗。抱朴,你怎麼能想這些。我真怕你是明白不了啦──你聽見我説什麼了吧?聽見了吧?”她轉過臉來,抱朴還是不信任地盯着她。她就迎着這目光喊了一聲:“你傻楞什麼!孩子的爸爸是李兆路!”抱朴在喊聲裏垂下了頭,像被雹子打折的一棵穀子。他搓着手,咕噥説:“不是這樣,不可能是這樣小累累和我把什麼都説透徹了。我們説得那麼多,全説透徹了。我信孩子,我信他自己”小葵更正道:“小累累説不了幾句話,他不會跟你説多少話。我心裏明白。”抱朴點點頭:“他不説話。可我們用眼神把什麼都説完了。你不知道,有些事就得用眼神去説。我明白他的,他也明白我的。”小葵不做聲了。她想完了,説到這一步,誰還有什麼話可説。她又氣惱,又可憐他。多少年的艾怨和嫉恨全沒了影兒,一股熱流衝撞着她的周身。慢慢她的下巴抖動起來,肩膀也抖動起來。她蹲在那兒,身子不由得向前伏去,兩臂牢牢地摟住了抱朴,嘴裏連連説着:“抱朴,快扔了那些古怪念頭吧,我們搬到一塊兒吧,救救我,也救救你”抱朴去推她的手臂,粗糙的手掌按在她温熱的軟乎乎的肩頭上,立刻就不動了。他抱着她,去吻她的頭髮。他的闊大的巴掌按在她高高的乳房上,感受到了那顆心的跳動。小葵把頭埋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埋下去。她尋找那種熟悉的男人的氣味,忘記了這是在蓖麻林裏。不遠處蘆青河水緩緩流動的聲音正傳過來。小葵又享受到一隻大手緩慢而又温柔的撫摸了。她願這種撫摸一直下去,直到太陽西沉,直到永遠。她不由自主地説道:“晚上九點,小累累就睡着了。我打開窗户──”這會兒她突然感到那隻大手停住了。她驚愕地抬起頭來,見抱朴正低着眉,從蓖麻空隙裏向前望去──遠處的河堤上,高頂街書記李玉明正領一幫人走着,邊走邊指點着河水議論什麼。小葵看着,心裏猛地湧起了一股衝動,她掙脱了他的手臂説:
“站起來,不用遮蓋在蓖麻林裏,站起來!讓鎮上人看看,我們好了,我們早就好了!”
小葵説完吻了他一下,身子挺挺地站了起來。
堤上的人都望見了她。李玉明老遠打着招呼:“摘蓖麻嘛?”小葵點着頭,卻在小聲地、急切地催促抱朴。但抱朴終究沒有站起來。小葵有氣無力地向着遠處應道:“摘蓖麻。”
淚水悄悄地順着她的兩頰流動起來
那一天抱朴沒有站起來,也許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天黑之後,他一個人狼狽地回到了自己的老磨屋當李知常從磨屋裏永遠地牽走了老牛時,他在機器的轟鳴中也還是那麼坐着。在蓖麻林裏,他的冷固多年的血液又一次奔流起來。他知道小葵一如既往地愛着他,並且又一次給了他回到她身邊的機會。他錯過了這個機會。後來他坐在老磨屋裏想的是,那也許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了。他還在想小累累。小葵的話只是一種安慰,而不是最後的結論。他朦朦朧朧覺得這種結論將來得由他和小累累兩個人去做出。錯過了那個機會,也許是隋抱朴一生都要後悔的事情。後來每逢他走過那片蓖麻林,每逢風雨之夜,他都表現得格外不安。有一次他一個人進入蓖麻林,到以前他和小葵呆過的地方,用手去觸摸那些並不存在了的腳印和其它痕跡。在他呼喊小累累來看機器的第二天夜晚,正好是風雨大作。他躺在炕上仍然不能安睡,像被什麼齧咬着。他那麼興奮,那麼想要。在雷電隆隆的爆炸聲裏,他那麼想要。後來他終於從炕上爬起來,站到了院子裏。他首先望了望弟弟的窗口,那是黑的;妹妹的窗子還亮着。他沒有怎麼停留,快步出了院子。他在風雨中奔跑起來,衣服很快淋濕了。雨水真涼,很像冰水,這對於他滾燙的身子是再好也沒有了。雨水順着他的頭髮流着,他睜不開眼睛。恍惚間他已經感到了她的柔軟的小巴掌在摸他的胡茬,她的又小又可憐、輕輕一提就能抱在懷中的身體。他搖搖晃晃地站住了,抬頭望去,老趙家的小巷子黑漆漆的。那個小窗口沒有燈光。他差不多已經聽到了小葵和小累累熟睡的呼吸聲。這個小窗子再也不會對他敞開了。雷聲隆隆,閃電一次又一次把他濕淋淋的身子照亮。有一個巨雷好象就在他的頭頂上炸開了。他把流進嘴角的雨水用力地吐出來,接上又罵起自己來。他把右拳握得緊緊,狠狠地擊在自己的胸脯上,一拳就把這個粗粗的身軀擊倒了。泥水浸着他,他在尖利利的石子上痛苦地扭動。他在雨水裏一直躺了幾個時辰。
抱朴靜靜地坐在老磨屋裏,只偶爾用木勺去運輸帶上撥動幾下。青白色的綠豆汁從地下暗道直接流入粉絲房的沉澱池裏,再沒有人來抬大木桶了。換班的老頭子近來常去張王氏的店裏酗酒,一再延誤接班的時間。老頭子來到老磨屋,連連哈欠,酒氣醺人。抱朴有一次走出來,發覺巷子裏冷冷清清,這樣想着,忽然看見小葵手牽小累累往前走去,理也沒有理他。他躊躇了一下,也跟上了母子兩人。走到城牆下,人變得多了。大家都向田野裏的井架指點着,興奮異常。抱朴跑了起來。
井架邊上,很多的人圍成了一個圓圈,中間有人呼喊着什麼。小累累終於掙脱了母親的手,在人縫裏沒命地擠起來。抱朴不假思索地跟上他往前擠。擠透了一圈兒人,看清了中間的空場。那裏有長長短短的鐵管,探礦隊的人都戴了柳條帽子活動着,隋不召也夾在其中。抱朴在人圈兒邊上站住了,小累累卻站到了離鐵管子很近的地方。這時隋不召與幾個人敲敲打打,從一個粗鐵管裏取出一塊黑東西,又用手掰成幾片。正這時小累累的身體搖晃了幾下,然後箭一般衝上前去,敏捷地一跳,把隋不召舉起的片片搶到了手裏,向人羣大聲呼喊:
“媽媽,這是煤──!”
所有人都有些驚訝,想不到由這個小孩子最先辨認出來。這時小葵走出人羣,抱住孩子,取下小累累手裏的東西,還給了隋不召。人們同時都看到了她眼裏閃着淚。大家小聲兒議論起來,説她一定是看到煤就想起了兆路了,兆路就是被煤壓在地底下的。小累累也真不愧是李兆路留下的苗苗,一眼就能認出那是煤抱朴一句句聽在耳朵裏,對小累累一眼認出煤來感到震驚。他的心都激動得戰慄了。他一直瞅着小葵和小累累,當母子兩人離去時,他也無心再觀看叔父手裏的煤了。他往回走去。當他走開老遠,最後回頭瞥一眼井架時,看到了史迪新老怪。老怪在離開人羣十幾米遠的地方蹲着,悶悶地抽煙。
抱朴轉身尋找小葵和小累累,他們已經沒了蹤影。他這才感到一陣飢餓、一陣疲倦。他艱難地走進院門,第一眼就看到李知常在院內不安地走動。抱朴這才記起剛才看煤的人羣中沒有李知常。小夥子不時地望一眼含章的窗子。抱朴站了一會兒,向着李知常走去。他不明白李知常心中的愛情之火為什麼突然又燃燒起來。小夥子抬起頭來,隋抱朴看到了一張灰暗無光的臉。他真可憐李知常,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抱朴説:“你該吃飯。你不能老這樣。”知常點點頭,説:“她不開門,不理我。可她愛我,我心裏明白。我要等她出來。”抱朴握住他冰冷的手問:“你幾年前也這樣,這幾年不是停了嗎?”知常搖搖頭:“這種事怎麼停得住。我一天也沒有停,火在我心裏燒着。大虎死了,老隋家的又一個好樣的死了。那天晚上我在草垛根下聽跛四吹笛子,聽李技術員講『星球大戰』,心裏什麼滋味都有。我突然想起我做事情太慢。我有多少事情該做沒做、該做好沒做好。我得快做。變速輪不能停,愛情也不能停。我安裝的電燈到現在還不亮,可窪狸鎮早該燈火通明;我愛上的人連句話也不跟我説,可我們倆從小就該當是一對。事情全給耽誤了,一糟百糟,後悔不疊。抱朴哥,你快來幫幫我吧!”
李知常兩眼跳蕩着火星。抱朴這會兒覺得是太理解他了。他搖動着他的手臂,説:“你們老李家的人太好了。我一定會幫你,像幫我自己。”抱朴蹲下來,想了一會對李知常説:“不能這樣──你真心愛她,就不該這樣。她一個人悶在屋裏會生病。你讓她知道了你的心,就該悄悄離開。你離開吧。”李知常久久地盯着抱朴。抱朴又説了一聲:“你離開吧兄弟。”李知常戀戀不捨地走出了隋家大院。抱朴蹲在那兒,默默地吸煙。他這會兒才明白:是大虎的死促使李知常把停下的事情又做起來。他暗暗驚訝。他想自己近幾天的焦灼和急切也與大虎的死有關。這也説不出到底是什麼緣故,只是覺得有些什麼事情要趕緊去做。做什麼事情也不太清楚,只是覺得要趕緊做些什麼。這樣不行,這樣再也受不了。李知常令人羨慕的地方在於他的清晰和具體──“變速輪不能停,愛情也不能停!”抱朴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他站起來,用力地拍了一下門。
門開了。妹妹大概剛從曬粉場上回來不久,身上飄散出粉絲的香味兒。她的臉色蒼白,眼窩發暗,安詳地看着走進來的抱朴。“你都聽見了吧?知常等你。”抱朴説道。含章點點頭,微微含笑,似乎連一點不快也看不出來。抱朴本來有很多的話,可是這會兒一句也不想説了。他想妹妹愛着知常,那個小夥子絕對言中了。含章無比美麗,像後母茴子一樣。可她慢慢也變得像後母一樣冷酷了。抱朴難受的就是這個。他記得含章從小就温柔可愛,他無限地羨慕她的純潔和歡快。他希望她永遠這樣,代表整個老隋家的這方面的天性。可是沒有。這真不幸。抱朴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含章笑一笑,同時站了起來。她顯得很輕鬆,秀挺的身子很像母親年輕的時候。她到屋裏走了一會兒,望着窗外,又坐下了。她問:“大哥,你要跟我説什麼?你就説吧。”抱朴要説什麼?他從哪裏説起呢?他讓她去治病、讓她跟李知常好好談一次嗎?這都是很急迫的、又似乎都無必要再説了。他語氣淡淡地説:
“我是來告訴你,探礦隊今天探到了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