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我每個星期回城一次,在家裏呆兩晚一天。每星期天晚上從老闆手裏接了錢,搭丹尼的車回城去。第二天早早地到銀行把錢存了,然後坐在一邊,看存摺上計算機打出來的數字,心裏計算着這個月又能存多少,什麼時候可以存到一萬塊。把存摺看上半天也是很大的快慰,看完了小心收好,還暗暗在心裏嘲笑自己一番,沒料到在加拿大自己變成了個錢迷。到葛老闆那兒工作以後,積蓄的速度大大加快,每個月能存一千多。每次這個存摺上滿了一千,我就把這一千轉到另外一個户頭上去,在那兒湊成一個大數。看着那大數一級一級跳上去,我就在心裏對自己扮了鬼臉兒偷偷地笑。
(以下略去400字……)。
和思文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又寫了一封信給舒明明。不敢説吵架的事,只説自己處境不好,心情也不好。她回了信到歷史系,要我不要去賺那些“要命的錢”,儘快回去,還有一些瘋瘋顛顛的話。我看過以後捨不得撕掉,藏到哪裏也不安全,就放在襯衣口袋裏。這個星期一思文叫我去學校游泳,脱衣的時候我想起那封信,一摸竟不見了,翻遍了口袋也沒有,我想可能是掉在餐館的樓上了。到了游泳池邊我還在想,思文穿了游泳衣過來問我想什麼。我説:“沒想什麼。”怕她再問,抓了她的肩往水裏一推。那天思文態度特別好,纏纏綿綿又有點戀愛時的意味了,這使我心中都有點不知所措。游泳回來我把掛在壁櫥裏的衣服都摸了一遍,又在牀上翻找了,都沒有。我確信那信是掉在餐館了,就不再去想這件事。
中午我在樓下廚房裏淘了米準備煮飯,思文站在樓梯上喊我:“高力偉來,有一封信。”一邊向我招手,臉上神神秘秘地笑。我心一沉,馬上想到了那封信,但看她的神態又不象。我放下鍋跑上樓去,一看她手上捏的那信的紙樣,就明白糟了。思文説:“有一封信,在椅子底下撿到的,可能是老宋的女朋友寫給他的,他昨天到這裏來過。這上面寫的是宋志,老宋又是叫宋志明。”宋志是我給自己起的化名,舒明明來找我,就在門外叫“宋志”,我去找她,就在她家樓下叫“範娟娟”。我連忙説:“那肯定是的。別人的信你不要看,宋太太知道了就不得了。我下午正好去找老宋一下,帶了給他不讓他太太知道。”思文把信遞給我,遞了一半又往回一縮,我伸手一把抓沒有抓到。我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懷疑,她説:“那不,我還看一下。我還只看了開頭幾句。”我説:“要不得,別人的私信你看什麼?”她説:“又不是我拆他的信,他自己掉到這裏的。你知道我是最好奇的。”她把信打開,我突然伸了手去搶,她有準備,一讓我沒有抓到。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把信折了放到口袋裏,説:“你先出去,我自己先看。”我説:“一起來看一起來看。別人的私信你最好不要看。”她説:“別人是誰?我看這個別人就不是別的人。”説着使勁把我往門外推。我知道沒辦法了,被推到門外説:“你看吧,你看吧。”門砰地關了,我反而平靜了下來,下了樓去煮飯,心想,你總不會忘了打我把鋼絲髮梳的橡皮都打得翻出來的事吧!我甚至感到了一種壓抑的輕鬆,一種帶惡意的快感,一種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力量。
我把飯煮上,剛準備切菜,樓梯“咚咚”一陣響。思文站在樓梯上,把信捏成一團向我扔來,“老宋的信,你自己看去吧!”説完又“咚咚”上樓去了。我把信塞到口袋裏,繼續切菜,體會着這風暴到來之前的平靜。初春的陽光從窗外射到臉上,有一種柔和的温熱,鳥兒在樹枝上歡唱,我切着菜,刀在塑料砧板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我想着思文也許在等着我去給她一個出乎意料的説明,使這一切都得到雖然奇怪卻合情合理的解釋,我偏不去。過了一會樓梯上又一陣響聲,思文走下來問:“信呢?”我很平靜地説:“你不是看過了嗎?”她提高聲音説:“信呢?”我説:“你自己丟在哪裏,我怎麼知道?”她轉了身子在地上看了一圈,突然向我撲過來,伸手去搜我的口袋。我用力掙開,她又撲上來説:“信呢?你不給我,我今天就要你拿出來。”她以拼命的姿態抱了我的腰,我掙了幾下沒掙開,只好説:“你拿去,你拿去,跟個惡婆娘一樣。”她搜我的褲口袋,摸出一張紙説:“不是的。”正想塞回去,又看一眼説:“咦,這又是一封。”這話提醒了我,可糟透了!這是我寫給舒明明的回信,寫了一半塞在口袋裏,我都忘了這件事了。思文拿了這封信,那封也不要了,又“咚咚”跑上樓去。樓上傳來門砰地一響。我也沒心思做飯,關了電爐,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發呆。不一會聽見房門一聲輕響,思文慢慢走下樓,平靜地走到我面前,把信遞給我説:“收好了,你去寄給那個女人吧!”我接了信,慢慢摺好塞到口袋裏,也不做聲。
思文站在那裏説:“怪不得,怪不得。”停一會她説:“怎麼不做飯,肚子餓了。”我説:“我懶得吃呢。”她説:“你不吃我還要吃,氣得飯都不吃,我沒那樣蠢,傷了身體是自己的。”説着就去做飯,做好了端到客廳説:“吃飯。”我端了碗悶悶地吃完,説:“瞌睡了。”就上樓去。她跟了上來關了房門説:“高力偉我跟你談談。”我説:“談什麼談,我要睡午覺了,累了一個星期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一次午覺。”她説:“好驕傲!搞半天是我沒道理。”我説:“道理從來都在你手裏。”她説:“怪不得你對我這樣鐵冷冰冷的,原來你在國內還有個情人。”我説:“什麼情人,情人這個詞可不是隨便可以説的,我跟別人怎麼樣了嗎?是朋友,朋友!”她不容反駁地説:“情人,就是情人!”我説:“你要説是情人我也沒有辦法。”她輕笑一聲説:“我心裏想的是你,做夢也夢見了你,這是寫給朋友的話嗎?”我説:“我不想騙她,也不想騙你,我就是這樣的心情。我原來沒有這樣的心情,有這樣的心情我就不會出國了。但到了這裏我心情變化了,你自己知道是為什麼。”她説:“我昨天還在想,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很危險,今天還叫你去游泳,看起來我是自作多情白費心思了。”我説:“既然話挑明瞭,我就説幾句。游泳什麼的,不能解決我心裏的問題,我早就跟你説過,我不能接受一個壓倒我的女性。這一點我想騙自己也騙不過去。你説這是封建思想也可以,批判了也不能解決我心裏的問題。沒有了感覺你有什麼辦法,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思文激動得有些結巴起來。“好,好,高力偉,好。你倒還嫌我太能幹了,我……難道……我懶得講。”我説:“那我可就睡了。”説着躺了下去。她説:“你坐起來。”我故意想轉移話題,説:“我這麼歪着聽也是一樣的。”她就讓我那麼躺了,説:“難道我願意這樣?我是被逼出來的,逼出來的!我還想做個賢妻良母呢,什麼事你都包圓做了,我正好難得勞神,在家裏坐享其成,別操心把自己操心老了。”我説:“那好,你真的就不勞神了,倒是你我的福氣了,只怕你捨不得放權。第一件事我就説思華不要來了,來了沒有意義,你願意不?”她説:“你又逼我!”我説:“説了你做不到,還要説自己不想操心,想做賢妻良母。”她説:“形勢逼得人沒有辦法!想來想去我就是想不通自己哪裏錯了!”她伏在桌上哭起來,“我好不甘心啊,心裏好委屈好委屈啊!媽媽,媽媽!你女兒心裏好苦命好苦啊!”她哭着肩一起一伏,象有一隻無形的手壓下去,放鬆,再壓下去。我坐起來,觀察她究竟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呢,還是感情的誇張放縱。過一會我嘆口氣,心中那柔軟的部分又佔了上風。我躲避着這種柔情,在心裏對自己説:“人啊,有時候得狠心一點,沒有辦法!被那同情的感情支配了,到頭來害了自己也害了她!她都設計好了,去游泳製造浪漫氣氛,然後,把頭無力地靠在你胸前,然後……但是,有了那樣許多以後,這可能嗎?我應該有勇氣告訴她,我已經不愛她了,自從那次捱了打以後,那樣的感情在我心中就再也沒有辦法恢復了,那是一個臨界點。人不應該回避心靈的真實,儘管這種真實那樣殘酷。”這樣想着我幾乎有了勇氣把這種想法説了出來。我意識到了這也是一個機會,既然揭開了傷口,就不能再回避,要痛就做一次痛了。
我站了起來,在那一瞬間似乎更有了勇氣。我深深吸一口氣給自己一種鼓勵,説:“思文,你聽我説。”她抬起頭,一聲不吭望着我,目光透出一絲哀憐。我害怕這樣的目光,面對這樣的目光我沒有勇氣説出那種殘酷的真實。在那種狂暴的對抗面前我有力量堅持到底,但在這樣的神情面前,我堅持的勇氣在迅速的瓦解。站在那裏我感到了內心力量的消逝。思文見我不説話,平靜地催促我:“你説,你想説什麼你就都説出來,我聽着呢。”我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要回避現實,今天迴避了明天還是迴避不了,説出殘酷的真象不是卑鄙,不誠實那才是卑鄙呢。”我感到生命那沉重的帷幕又一次在拉動,展示真象的時機到了。我又深吸一口氣,象是要吸入一種勇氣,説:“思文,你聽我説。”她顯然注意到了我神態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睜大了眼緊張地望着我的臉,象準備接受某種的宣判。我的勇氣一下子又消失了,説:“思文,你聽我説。”
我延宕着想重新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卻看見她眼睫毛一眨一眨地,就機械地説下去:“你聽我説,這件事是我的不對。”鬼使神差,我竟説出這樣的話來了!我心中感到一種隱痛,但還是繼續説下去:“這件事是我不對,我前一陣子心裏太苦惱,沒有人説,就寫了一封信,心裏有苦惱總想找個人説。”她緊張的神情松馳了,平靜地説:“按你説你倒是對的,不對的是我。心裏有苦惱,想找個人説説,誰又能説這不對呢?説起來倒不是你錯了,是我錯了。”我説:“我又沒有説是你不對。除了動手打我,別的我都可以理解你。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自己不能幹又怎麼辦,有誰會來可憐你幫助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你説是不?我理解你,誰又來理解我?讓我把自己悶在心裏悶死?”她説:“高力偉你別把話説偏了去,你跟那個範娟娟有不正常關係在前,我動手打你在後,是不是事實?”我急了説:“什麼不正常關係,你沒有根據不要亂猜。”她説:“我到什麼地方去找根據,隔了千山萬水還有一個太平洋,誰知你們兩個一年都幹了什麼!信上寫的就夠了,等你一年,這是什麼意思?”我説:“那你再看我一年會回去不?會回去就是真的,反正一年已經過了一大半了。”她説:“那還可以又寫信説等兩年呢。”我見她步步緊逼,心中的反抗情緒又開始湧動,就想着是不是乾脆倔一下轉個彎,把對話拉回到感情已經破裂的話題上去。正想着思文説:“以前的事我也不計較了,哪怕你跟這個範娟娟有過什麼……”我連忙説:“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她不聽我的解釋,説下去:“哪怕你跟這個範娟娟有過──什麼事,我也算了。你自己説,現在怎麼辦?”我説:“我寫封信給她,説清楚我們遠隔萬里,前途未卜,有太多的想法也不現實,就此不要再來往,這可以嗎?”她説:“可以,但是……”我打斷她説:“好,好。我知道你要説什麼。我寫封信你去發,這總可以。還要怎麼樣你也説出來,總不至於逼我寫信罵她。説起來都是我不好,她小孩子不懂事,也挺可憐的。”思文説:“小孩子不懂事?別讓我笑了。別的也許真的不懂,挖牆腳她可懂。”我説:“不説了,不説。”她説:“那你寫。”我説:“今天來不及了,下個星期寫。”她説:“隨你,你不寫也隨你。”
一直到晚上思文再不提這件事,我也沒料到這麼輕易風暴就平息了下去。我猜想她是算計好了放我一馬,這樣就平衡了自己對我動手的事。吃過晚飯我説:“外面天氣好,我出去走走。”她説:“我也去,在家裏都憋一天了。”我説:“監視我吧,我在這裏找誰去!”她説:“在這裏我倒放心,你找不了誰。”我説:“那你也別小瞧了我,下次放顆衞星給你看看,還不驚得你蹦跳。”她笑着直搖頭。
我們信步走到一片草坪,在長凳上坐了。春風帶着潮濕的暖意在人的周身温和地撫慰,天穹發着淡白的微光。在夜色朦朧中,有人在低語,卻看不見人影。花兒在某個隱秘的角落散發出淡淡的芳香,樹梢上泛着銀光。沉寂中有一種隱約的浠浠之聲,象微雨飄灑在草地上,又象無數小蟲在草叢中跳躍穿行。沉默中我感到了一種壓力,於是説:“到了春天紐芬蘭還是很舒服的,冬天真的太漫長太可怕了。”她説:“到明年買一輛車,冬天就沒有那麼怕人了。”我掐下一根多汁而肥大的草莖,用手揉碎了,把那汁擠下去,又把手湊到鼻子前去聞那草莖的清香。思文大概也感到了沉默的壓力,説:“我有點冷了,回去吧。”我説:“走。”在路上我信口提到葛老闆説:“要我象葛老闆那樣過一輩子,我也不願意,有錢也沒意思。”她説:“不知道你要怎樣才有意思,好象有什麼大事等着你去做。一個人能那樣也就可以了,還要怎麼樣呢。”我説:“沒有意思。”她説:“沒有能耐做到那一步倒是真的,自己做不到也不要説別人沒有意思。”我説:“又嫌我無能了。”她説:“你這麼多心叫我怎麼説話?到處是地雷,走一步就踩着了,轟的一聲爆了。也許我和你只能説與你和我都無關的話。”我心想,怎麼回事,隨便説句話就對上了,這怎麼得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思文説:“想起那年剛結婚,胡大鵬的妻子對我説,高力偉長那麼嫩相不好呢。要我有機會了尋事跟你吵,把你磨老了才能夠放心。我當時還奇怪她怎麼會這樣想,誰願自己的丈夫老呢?結果真的出問題了。想起來她倒是對的。”我説:“這半年多我起碼老了三年。”她説:“可惜還是不見怎麼老。”我伸了胳膊去摟她,她一甩讓開了。我説:“你不喜歡老子老子自己喜歡自己。”她説:“你講錯了,我不喜歡你還會有別的人喜歡你。”又説:“有件事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你。”我説:“又要問那件事了,終於忍不住了。”她笑一笑説:“就讓我好奇一下可以不?你老實告訴我,那個範娟娟到底是什麼人呢,長得特別漂亮還是怎麼的?我就不相信她能夠比我強到哪裏去了,還能強到哪裏去呢?”我幾乎想説:“就是比你弱到哪裏去了才有了味道呢,還敢比你強?”怕又會引起不高興,忍了沒説。她催促我:“你説真的!我不會怎麼樣!”我想,你不會怎麼樣?你真的是不吃醋的人!我可沒那麼傻!我説:“那些多餘的話就不必説了吧!”她説:“哼,我不知道?那些故事還不都在你心裏。”
三十三
思文説得不錯,那些故事都在我心裏。
跟舒明明認識,是我自己也沒料到的。那時思文剛剛出國,我們欠下了一些錢,我心裏很不安。朋友介紹了一個晚上教自考學生的機會,我就答應了。授課的時候,我發現坐在靠窗位置的一個姑娘總注視着我,我敏感地覺得這種注視有着某種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姑娘一停止筆記,目光就停在我身上。有一次我把目光轉向別處,然後突然朝那邊望過去,她就很羞澀地低了頭去記筆記。這種羞澀使我覺得很有意思,講着課不時將目光掃過去並停留一下,她竟不敢再抬起頭來。她的長相併沒有激起我心裏的某種特殊體驗,我只是覺得這樣有點好玩。下課的時候她站起來,我甚至有點失望,她身材矮小。另外兩個漂亮的姑娘帶着含蓄的媚人微笑對我點頭,從講台邊經過,她們神態沉着,舉止從容大方而有分寸,顯然相當老練,對自己的風采有着深刻的理解。
我收拾了教案准備走,一個男學生攔了我問一些問題,那姑娘也站在幾個人中間聽着,閃避的目光中含着幾分稚氣的崇拜。不久好象是突然發現講台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而我正用詢問的目光望了她,便羞紅了臉悄然離去。講了幾次課以後,我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叫舒明明的女孩寫來的。她將自己描繪了一番,我就知道是她了。她的信中流露着自卑,希望得到我的特別幫助,並請求我借幾本書給她。我猜想着這中間也許有着別的意味,一種好奇心頓然產生。把信收了起來也沒有再去多想。
誰知有一天中午,我剛準備睡午覺,有人敲門。開了門一看是舒明明,吃了一驚,她見我有些驚訝,馬上申明説自己是來借書的,又問我肯不肯。我總覺得借書是一個藉口,但還是借給了她,心裏笑着:“小姑娘你還是太嫩了一點。”她拿了書停了一停,見我不説什麼,就説要走。等她站起來準備走,我忍不住好奇心,問她現在做什麼,家住在哪裏。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好奇心中也潛藏着不自覺的動機。她告訴我,她前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痛哭一場之後決心用三年時間通過自學考試。已經考過了幾門,我教的這門課她感到最沒有把握。她現在在一個公司當出納。她説着這些的時候,語調平靜又略帶着點羞怯和哀愁。我想着她的膽子真是很大,居然敢找上門來。但她的神態又是這樣淳樸,毫無矯飾,也不摻揉半點媚惑。我説話時望着她,她又微微紅了臉,低了頭不敢迎了我的目光。這種神態大大地激發了我心中的某種情緒,深心不由地一動。我問她對我講課的意見,她用了儘可能好卻不太精當的評語,其中包含着掩飾不住的熱情。我笑了笑,出乎自己意料地大膽説了一句:“我哪講得這麼好,你的評價帶了點感情色彩吧。”這種大膽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她馬上緋紅了臉,低了頭瞧着地上,鞋尖在地上前後摩擦。我沉默着,使氣氛變得沉悶而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在這種温和的窘境中,我感到了一種快樂。她終於抬起頭來説:“高老師,我走了。”我覺得有必要消除了那種壓力,又把話題轉向她的生活種種。原來她是工程師的女兒,兩個姐姐都考上了大學,她自從高考失敗以後,就生活在一種無形的陰影之中。她的話激起了我的愛憐,卻沒意識到這種愛憐已經悄然地和不自覺的情慾糾纏到了一起。她出門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你是一個人住在這裏嗎?”我説:“是的,現在是一個人。”一種誠實的願望促使我想告訴她,我妻子出國去了。但一種專橫的內心力量阻擋了自己説出這句話來。
下一次去講課的時候,我一進教室就看見舒明明坐在中間第一排,我猜想她是早早到來佔了那個位置。講課中我偶然望她一眼,她就會意地微笑。她不再低了頭回避我的目光,顯然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某種默契。下了課我擦乾淨黑板,轉身看時學生都走光了,舒明明也不見了。我若有所失地停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失望的感覺在心中瀰漫開來。這樣的姑娘我不知接觸過多少,卻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覺得她們都不能和思文相比。但今天是怎麼了?我明顯地感到了今天的情緒有些異樣。我在心裏對自己説,這不過是寂寞中的幻覺罷了,過幾個月就要去加拿大了。這樣想了,那若有所失的感覺仍沒有消除。我推着單車出了那所中學的校門,正準備騎上去,黑暗中一個拘謹的聲音在叫:“高老師。”隨着聲音,舒明明從黑暗中閃了出來。我説:“你躲在這裏!”她説:“高老師,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又怕別人笑我,這等在這裏了。”我推了單車和她一邊走。我説:“舒明明,你的膽子很大。”她吃驚説:“大家都説我膽子小。”我説:“這麼晚了你不怕我?”她説:“你是老師,我怎麼會怕你?”我説:“你別以為你老師前老師後,我們就只是學生和老師了。”她説:“反正你我是不怕的。你我就是不怕。”她問我幾個問題,也沒怎麼問到點子上,我回答了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説:“我要從這邊去了。”卻站着不動。我説:“你走回去,不搭車?”她説:“都走有一半了,走回去算了。”我説:“送送你吧。”我上了車要她跳到後座上去,她説不敢跳。我又停下來讓她扶了我的肩在後面坐穩,騎了起來。我提醒她坐穩,她兩隻手怯生生地抓住我的衣服。到了她家樓下,她説:“高老師,到我家去嗎?”我説:“那怎麼行?”她説:“怎麼不行,我爸爸媽媽都很好的。”我想告訴她思文的事,又覺得太突兀,説:“今天晚了,下次去吧。”她指了樓上的陽台給我看,告訴我她家在四樓,又説:“沒事來玩吧。”我説:“星期六請你跳舞去,去不去?”她不做聲。我説:“不想去就算了。想去就説去。”她説:“去。”我説:“我怎麼叫你?”她説:“我在家等你。”我説:“我怕你爸爸媽媽。”她吃驚説:“那怕什麼,他們真的很和氣的。”我説:“你爸爸知道你跟別人去跳舞,會打你的。”她説:“那你在樓下叫我。”我説:“叫你你媽媽還不跑到陽台上來看。我叫範娟娟,你就下來,好不?”她答應了。化名所具有的神秘色彩顯然使她感到興奮,她默默地念了幾遍“範娟娟”,説:“那就這樣,你自己別忘記了。”她口中輕輕唸叨着那個名字上樓去了。
這種帶有秘密性的約會使我有着特殊的感受,我想舒明明更會有這樣的感覺。星期六傍晚,我在樓下叫一聲“範娟娟”,她馬上從陽台上探出頭來向下面揮一揮手,兩分鐘後就下來了。我注意到她今天化了妝,比平時漂亮一些,走過來時也顯得特別輕捷。她走過來要搭我的車,我用手勢阻止了她,要她跟在我後面走。到了沒人的地方,我扶着她坐上去。她問:“怎麼要到這裏才搭我?”我説:“那邊有你的熟人,看見了不好,天還亮着。”她説:“那怕什麼,又沒做壞事。”我説:“別人要説閒話的,明天又會告訴你媽媽。”她説:“想告訴我讓他告訴去,又沒做壞事。”
她不太會跳舞,但身子輕盈,很容易帶起來。跳了幾曲,在閃閃爍爍的燈光的刺激下,那些歪七歪八的念頭在我心中閃閃爍爍。跳完一曲,我拉着她的手回到座位上去,她順從地跟着我。她坐下來,我説:“舒明明,給你説一件事,聽不聽?”她説:“是不是好事,好事我就聽。”我説:“不是好事呢?”她説:“那我也聽。”她把臉轉向我,神色緊張又充滿期待。我説:“我們算不算朋友?”她説:“你是老師。”我説:“這裏誰跟你説老師學生那一套,問你算不算朋友?”她説:“當然。”我説:“算什麼朋友呢?”她説:“好朋友。”我被她逗笑了,想説的話説不出來。又跳了一曲回來,我把心一狠説:“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走遠了才讓你搭車,這中間有個原因。”她疑惑着望了我。我説:“你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明白。對不明白的小孩子説不明白的話呢,那就太心狠了點。”我把思文的事簡單地跟她説了。還沒説完,她就“哇”地一聲哭了。這時一曲完了,對面幾個人回到座位上來,我捏捏她的手説:“別哭,他們過來了。”她止了哭,臉轉過去對了牆壁抽泣。我想,怎麼回事,至於嗎?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又拉她去跳舞,她轉過臉來,可憐地望着我説:“等會再跳好嗎?”我説:“別跳了,我們走吧。”她輕輕抓住我的衣袖跟我出去。把她送到她家樓下,我説:“明明,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對不對?”她不做聲點點頭。我説:“你上去吧。”她説:“你先走。”我説:“我看了你上去。”她説:“我看你先去。”我説:“那我走了。”騎了車頭也不回走了。騎了很遠看見她站到了路中間,在幽微的路燈下看着這邊。我在心裏嘆一口氣,又往前騎,心裏覺得失去了什麼,又覺得一種輕鬆。
我再去上課,舒明明坐到後面去了,下了課也就走了。每次出門我在校門口停幾秒鐘,似乎等待什麼,又希望那個聲音出現,又怕那個聲音出現。過了幾次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想這件事也就這麼完了。誰知過了幾天,她又來找我了,一進門就説:“高老師,還書給你。”我想,怪了,還書怎麼不帶到上課那裏去呢?我接了書説:“還有一本。”她説還要看看,下次再還。她還了書並不走,坐在那裏不做聲。我説:“最近還好?”她點點頭。我説:“上班忙不?”她搖搖頭。我説:“不説話,舌子被貓叼走了。”她一笑説:“沒有叼走。”她説着站起來,悄悄向我靠近一點,委委屈屈地低了頭,一隻手下意識地擺弄着我的衣角。我心裏衝動着,手抖了幾抖想把她拉攏過來。我終於忍不住抓了她的手説:“我看看你幾個鬥幾個箕。”看完我説:“再看看那隻手。”她又把另一隻手伸給我。我説:“你是兩個鬥八個箕。”她説:“那又怎麼樣?”我説:“算命的人有個説法,我也不清楚。”説着在她手背上撫摸了一下。她雙手緊緊抓住我一隻胳膊,我摟了她的肩,又在她額頭上撫摸了一下。她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説:“高老師,我來晚了是不是,我是遲到的第三者是不是?你為什麼結婚結那麼早?”説着哭了起來。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偷偷摸摸的交往。她來得太頻繁,簡直一點也剋制不住。我怕鄰居説閒話,要她在窗外喊“宋志”,開了門她一閃就進來了。我進一步,她就退一步,從來不反抗。這種信任反而使我覺得不能做得太過分,那太對不起她了。她什麼都不懂,把我當作能夠解答一切完成一切的人物。漸漸的我對這種柔順着了迷,幾天不見她,心裏就懸懸着怪想的。我告誡自己不要越陷越深,不久以後就要去加拿大了。我也告訴了她,自己不久之後就會出國,暗示她對這件事的前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説:“高力偉,能不能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只要有一點點希望,我願意等。我還不老,是不是?”我不敢給她任何肯定的回答,一個含糊其辭的應允也會被她當作鄭重其事的承諾,那樣就把她害了。而且,我在心中暗暗將她與思文比較時,感情更多地還是傾向於思文那一方面。我説:“明明,我可真的沒你想的那麼好,你還以為我真是個什麼人物呢!我也沒那麼大的勇氣去離婚,那傷害她太多了點是不是?出國以後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她説:“那你不愛我?你從來沒説過你愛我。”我對她從不敢説愛,我覺得這個字份量太重了,那不只是一種感情的趨向,而且是一種承諾一份責任。我説:“我喜歡你,我心裏喜歡你我又怕,這對你不公平。”她沒察覺我的迴避,説:“真的不公平,但我也沒有辦法,是我自己來晚了。”又説:“我還有點希望沒有?那我就沒一點希望了是不是?”我含糊地説:“慢慢看吧。”
那天她走的時候有點不高興,以後好幾個星期沒有來。這時課上完了,我也沒去找她,心想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理智畢竟在她心中佔了上風。幾次想去找她,我內心也有一個聲音警告自己:“慎勿造因!這樣完了也好,再往下就真會有一場傷心了。”可我心裏又總是期待她來,每次出去都覺得她在窗外叫我,匆匆趕回去,怕錯過了。到了屋子裏什麼也沒有發生,又惘然若失。有天晚上,她在門外叫“宋志”,我開了門,看她站在黑暗的樓梯上,怪可憐的。我見上下沒人,示意她進來,她一閃就進來了,説:“我還是想來看看你,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這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裏呆了很久,我們和平時一樣用很低的聲音説話,笑了兩個人就都捂了嘴。我牀頭有一張畫,是個執網球拍的少女,她指了那張畫羞羞怯怯地説:“拿下來好不?”我説:“怎麼呢?”她不好意思地笑,又指指那張畫説:“換一張。”我明白了,笑得喘氣説:“畫片上的人又不是人,怎麼就礙着你!”她説:“就是!”外面有人敲門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和她坐着不動,不做聲。外面的人説:“有燈怎麼沒人。”又敲幾下去了。我和她相視一笑。快十一點鐘我説:“你該回去了,再晚媽媽會罵你。”她説:“好,你送我。”我打開門又關上説:“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她點點頭。我説:“開你的玩笑呢!那你爸爸媽媽還不會罵死你!”(以下略去130字……)我站在門邊猶豫一會,説:“還是走吧。”探頭看看上下無人,示意她出去,騎了車送她回家。
以後舒明明幾乎每次見了我都説:“給我一點希望。”我理解她心中那種沒歸宿的漂泊感,不安全感,但又哪敢承諾什麼?躲躲閃閃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再提這個問題。在一次分手之後,她沒有任何暗示就突然不來了。我開始還想着,再有半年就出國了,不來也就算了。漸漸的心中變得焦躁不安,不能靜下心來做一點事。終於我忍不住,騎了車到她家樓下去叫“範娟娟”,也沒人應,去了十幾次也是這樣。我作了種種猜測,又都推翻了。有幾次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希望能夠偶然遇見她,但總是失望。我變得越來越焦躁,想見她一見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我這時知道自己是動了真感情了。忽然有一天,我在屋子裏枯坐,一個聲音在門外叫“宋志”,我激動着去開門,卻不見人影,腳下放着幾本書,是我借給她的。我用腳把書往屋子裏一掃,關了門就追下樓去。只見舒明明在前面走得飛快。她沒回頭就察覺我在後面,就小跑起來,跑到汽車站那裏站住了。很多人在那裏等車,我不敢走上去,跑回去騎了車趕來,人已經不見了。我一直追下去,快到她家了,看見她在前面走。我騎上去把龍頭一拐,攔住了她,喘氣説:“怎麼就不理我?”她不吭聲,繞過我一直往前走。我又攔了她問:“天天在樓下喊你,聽見沒有?”她説:“都聽見了。”我説:“好狠心啊,你!”她説:“是誰狠心?”我怔了説:“你這樣對我!”她説:“你已經夠了吧!”説着瞪我一眼。我驚呆了,發怔之間,她已經走了。
我也只好算了。春節那幾天我心裏很壓抑,騎了車到江邊去迎着北風吼幾聲。初四晚上,我鬼使神差又騎車去了。黑暗中我在樓下徘徊,也沒有叫她,叫她也沒有用,我只覺得這樣離她近一點。我在冷風中瑟縮着,看見她家陽台上幾個人出來放焰火。看不見人影,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範娟娟”,有人伸了頭出來看一下,等一會仍不見人下來。一會放焰火的人都進去了,我失望着昂了頭呆望着上面,用口哨哆嗦地吹出費翔的“風啊風啊,請你給我一個説明。”我看見又有人在陽台上探了一下頭,我把那首歌反覆地吹下去。最後我失望了,推了單車想走,濃黑中一條人影閃過來叫道:“高力偉。”我説:“明明,你到底還是下來了。”她説:“看你挺可憐的。”我説:“你倒是來可憐我了。”她不做聲。我説:“我也不怪你,只想看看你就夠了。你知道跟我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是不?”她説:“嗯。”我説:“你是對的,誰再痴心也不能把全部希望寄託在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是不是?”她説:“我是這樣想的。”我説:“你上去吧,我看看你就夠了,我走了。”冷不防她一把抱了我的腰説:“你別走。”哭了起來。我摸她臉上濕濕的一片。我扶她站好説:“明明,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不理我,我又想你,你理我,我又好怕,我怕自己會害了你。我不想騙你,要跟林思文分手,我也沒有勇氣。”她説:“我知道,這我早就知道了。”我説:“那我們還是做個朋友吧,真正的朋友。”她笑了説:“不可能!”我説:“以後叫我高老師,別叫高力偉。”她説:“讓我試一試吧。”
以後她就叫我“高老師”,我心裏覺得可笑,太可笑了。但我又不敢笑出來,一笑就失去了必要的距離感。她眼中總是遊動着一絲幽怨,使我不敢正視。這樣過了幾個月,我從北京簽證回來,她晚上來看我,進了門問:“簽到了沒有?”我點點頭。她説:“要到西方去了?”我説:“是。”她説:“好幸福啊,你,就要看到你的那個了,祝賀你啊,高力偉。”説話聲音也變了,一手捂了眼睛,開了門就往外面跑。我在一條小路的樹叢下追上她,抓住她的肩膀,她就蹲下來嗚嗚的哭。我蹲在她前面,也不知説什麼才好,反覆説:“明明,別哭好嗎,咱們別哭好嗎?”她嗚咽着:“我還想着你會籤不到呢。”我説:“別哭,怎麼就哭了呢,我們不是説好是朋友嗎?”她説;“那是騙自己的。”(以下略去50字……)我們在樹影下蹲下好久,最後她站起來一擦眼晴説:“高老師,我去了。”我説:“今天別叫我高老師。”她説:“就是,你就是。高老師,我這就説最後一聲再見了。”我説:“我送你。”她説:“不要,我還是認得路的。”突然用力把我一推,朝大路上跑去。我看着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動,漸漸消失,一拍腦袋想,這一次可真的完了。誰知在我離家的前夜,她又來了,進門説:“作為一個朋友,我想我還是該來送送你。”可説着就哭了。
三十四
思文要我寫信給舒明明,我並不着急。當然我不能傷害了舒明明,我有我的辦法。星期天晚上我回到家裏,思文説:“剛才威爾遜教授打了電話來,説歷史系有你兩封信。肯定是那個範娟娟寫來的。”我説:“肯定是我家裏寫來的。範娟娟剛寫了,怎麼會又寫?”她説:“你家裏寫信怎麼不寄到這裏?”我説:“那也可能我家裏對我進行個別教育,你最好別看。”她説:“就算是你家裏寫的,明天我反正要到學校去,順便去歷史系幫你拿了好吧?”我説:“可以呀。”她説:“如果是那個範娟娟寫來的,我可以拆開看嗎?”我説:“那你要拆我有什麼辦法,你要做什麼,什麼時候我説不就不啦?”她説:“那你答應了,別説我私拆你的信。”我想那兩封信可能有一封是舒明明寫來的,也不會有什麼新的秘密,她實在要看也只好讓她看。我説:“最好你別拆我的信。”她説:“是你家裏來的我就不拆。”我説:“都不應該拆。”她説:“你剛才答應了我,怎麼又打反口。”我説:“你要拆我也沒辦法,我説最好是別拆。”她説:“反正你已經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她去學校,出門時説:“給那個人的信你寫了沒有?”我説:“我這就寫,我上午就寫,你中午回來檢查。”她騎車去了。我想,那兩封信還是別叫她看了為好。也騎了車往學校去。到歷史系門口,我看見她的單車停在那裏,心想,動作好快,我還以為她做了別的事才來拿呢。我把單車藏過一邊,進了門從另一條過道包過去,看見她在往回走,一邊在看信。我只好搖搖頭,等她走了,騎車回家。
中午她從學校回來,問我:“給那個人的信寫完了沒有?”我説:“剛寫了幾句,下午再寫。”她説:“好難寫呀!”我説:“也容易呢。你上午去歷史系拿信沒有?忘記了就害得我下午又要去跑一趟。”她掏出兩封信一扔説:“都是那個人寫來的,熱情很高啊。”我説:“那證明你丈夫還不是一堆狗屎。”我拿過那兩封信説:“瞎想那麼多,有什麼秘密?”我把信抽出來,匆匆看一遍,內容和上次一樣,口氣卻更急切,還説有別人在追求她了。我在電爐上把信連信封點火燒了説:“説了沒什麼就沒什麼。”她説:“她還在等你呢,等到十月份。”我説:“過幾個月就回去,不可能吧,想那麼多!”思文説:“打算怎麼辦?”我説:“寫封信給她吧,要她等不是害了她?”她説:“這倒是句人話。你對那個人也要講點良心。”吃了飯我從書本中翻了沒寫完的信給她看,她説:“把名字改了吧,範娟娟,哄誰呢。”我説:“改,改。其實我寫信給她是用這個名字。”説着我把“範娟娟”幾個字劃掉,寫上舒明明。又覺得不好,扯了一張紙重寫。思文説:“來來去去用的都是化名,跟地下工作一樣,搞的什麼花樣,捏白搗鬼!無賴!”我説:“總共三封信你都看到了,還有什麼呢?別瞎猜猜,猜過來猜過去把沒有的事無中生有都猜出來了,還以為我們怎麼的呢。討嫌!”她説:“別人討你的愛,我討你的嫌。其實你們怎麼的,我也懶得猜,值得嗎?你們愛怎麼的就怎麼的。你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説:“人嘴它媽的要那麼厲害幹什麼?”她説:“你少罵人。”我説:“你天天罵我無賴罵了多少。”她説:“那是罵你嗎?那你的意思是自己還不是無賴。”我點頭説:“是無賴,是無賴。”我很快寫一封信給她説:“你看可以不?”她看了説:“可以。”我説:“我沒罵她你沒意見吧?”她説:“好象我叫你罵人了?”我説:“你去發了吧。”她説:“你寫信封。”我把信封寫好了給她。她説:“就是這樣?”我説:“是這樣。”她説:“再檢查一下看寫錯了沒有?”我説:“不會錯的。”她説:“檢查一下地址什麼的。”我心虛起來,硬了頭皮説:“不會錯的,我記得。”她把信往地毯上一丟説:“五號樓,哄誰去呢,你?”舒明明家是住三號樓,我故意寫成了五號樓。我説:“記不清了,記得大概就是五號樓吧。”她説:“這麼好記心的人,刻骨銘心的事都不記得?高力偉你太會裝了!”她説着從書包裏拿出幾張複印紙説:“不騙你,今天連信帶信封我都複印在這裏,就是看你誠實不誠實!”
我站在那裏呆了,她這一手我萬沒料到。我惱羞成怒説:“林思文,你好厲害!你以為厲害了對自己有好處!實話跟你説了,這樣的信我不會寫,你説怎麼辦呢,就怎麼辦!”她説:“倒是你不寫呢,我也就算了,可你寫了,你來這一套,我更懷疑你們了。”我説:“我寫信給她本來只想説説自己的不愉快,也沒想到她説等我一年。你看我這樣一事無成,到十月份回去可能嗎?到時候不就自然了結了,還要逼我寫信,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別人逼我做什麼事。還把信複印了,好聰明個人!你越聰明就是越糊塗,越是被聰明給誤了。”她説:“那我就該裝個傻瓜,讓你哄過來哄過去的!天下也有你這樣的人,讓我開了眼界!”我説:“那你是嫁給壞人了!”她説:“不能騙自己嫁了個好人。以前是聽故事,現在是現實。”我説:“沒有事的事都被你挑大了,屎不臭挑起臭!到時候就這樣過去了不好些!”她説:“我倒是相信你十月份不會回去,那你更是害了那個人。過去的事也就算了,到現在你還不承認錯誤,到頭來道理都還是你攬着!”我倒在牀上不做聲,她又説:“我自己在這裏呆一年,心裏好寂寞,這裏男的多女的少,多少機會,我做過這樣的事沒有?説句不好聽的話,我還是個女人呢。我總想着,這個世界上還有兩個人,我媽媽和你,把我放到心上。靠了這一點自我安慰,再寂寞再痛苦也熬過來了,好容易盼了你來,帶給我的都是痛苦。早知道,你留在國內和那個人去扯我還好些。”她説着又帶着哭聲了。我心裏內疚着,賭氣不做聲。她説:“我相信西方的原罪説,一個人不犯罪是沒有犯罪的機會。街上的叫花子總不會犯這個錯誤。男人成功了就有了機會,怎麼壓也是壓不住的,可怕。你還談不上多麼成功呢,也這樣了。”我説:“原罪説只是針對男人的嗎?”她説:“你嫌我能幹,也虧了我還不那麼傻。女人不能幹點,自己挺不起來,只會被男人欺負。世界上的男人,有幾個好的!”我説:“謝謝你還沒把我排到倒數第一,除了那幾個好的都是我的同志,我也不孤獨了。”她説:“別跟我逗,你以為逗逗又含含糊糊拖過去了?”我説:“含糊什麼!十月份我回不去,這肯定吧?回不去跟她就不可能有什麼,這也肯定吧,這不就完了!想那麼多幹什麼呢,你!”她説:“隨你,你要跟那個人去結婚也隨你去,對你,我也沒那麼多想法了。”又説:“碰了你這個鬼我只有兩條路走。第一,──”我馬上接口説:“第一,自殺;第二,──”她忍不住一笑,馬上又沉了臉説:“誰跟你打哈哈!第一,無所謂;第二,自己也這樣。”我説:“你絕對不會,林思文絕對不會的。”她“嘿”地笑一聲。
對舒明明我真的沒有承諾什麼。到了加拿大我特別想念她,她的來信也使我感到慚愧感到不安。但我也並沒有決心就收拾了東西回去。至少,我得到多倫多去試一試自己的運氣,來一趟北美不容易,這我明白。回到龍-88,我給舒明明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很快就回去的可能性不大。發信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這樣拖泥帶水的,也不是個辦法。把信放進郵筒,又抽了出來,反覆三次,把信擱在郵筒口,站在那裏把牙齒磨得霍霍的響,最後抱着試一試她的決心的想法,一跺腳把信扔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