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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90節

    八十九

    一個星期很平靜地就過去。那幾天張小禾對我還是親親熱熱,沒事一樣。這種親熱使我非常不安,她並沒有想改變自己的想法。如果她莫名其妙地生氣,煩躁,對我來説反而是一種好的跡象,那樣就預示着她在內心已經開始退讓,她生氣,煩躁,是想使自己作出的犧牲被我理解,在情緒上有所彌補。可惜她對我還是一如繼往。在那個星期裏我把自己跟她留在加拿大的可能性仔細考慮了一遍,還是否定了。那樣我將在精神上飄泊終身,一想到這一點我就不寒而慄。

    在那個星期裏,她有幾次詢問似地瞟我一眼,我也微張了嘴,把眼珠輪了上去反問她。於是兩人都笑,也不點破。到了那個白天氣氛有點緊張起來,我説些俏皮的話,她反應也是懶懶的。吃了晚飯她把調羹往碗裏扔得“嘭”一響,説:“説吧,到時間了。”我説:“怎麼説呢?”

    她生氣地一拍腿説:“一聽口氣就不對。早也知道就會是這樣的了。”我説:“呆在這裏我是不情願的,我活不慣,我心裏就是這樣想的,我自己也沒有辦法。”她説:“活不慣的人多,慢慢大家也習慣了點,沒有你這樣過了三年跟三年沒過樣的。也知道你對我也就是怎麼回事了。”我説:“不為了你真有個象樣的前途我也會放棄了,為了你呢我不把話説死,可我總還要有條路走才行,總不能就東拼西湊找點事做就這一輩子,人總共加起才一輩子呢。”她説:“説來説去,你還是先考慮自己,後考慮我們兩個人。”我説:“也可以這樣説吧。可是如果我把這個話對你説呢?”她沉着臉,微撅了嘴説:“知道你説話好厲害,最會堵我。”又説:“有條路走你願不願意?”我説:“行得通的我都願意。”她笑起來説:“你説在這裏活得彆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説:“你知道我這不是瞎説。”她説:“你説你最怕看老闆的臉色?”我説:“謝謝你理解我。”

    她很認真地説:“今天我不跟你開玩笑。”我説:“我沒開玩笑,我是在心裏謝謝你。”她説:“我有個主意,都想過好久了。去年我去北方玩,看見很多小鎮上有中國餐館,我們怎麼不去開一家?那些地方世外桃源一樣的,我就喜歡那樣的生活。寂寞十年八年就夠了,到時候把餐館賣了,你想到哪裏去也跟你去。年底我畢業了我們就去。你不是有幾萬塊錢了嗎?這比白手起家又強到哪裏去了。幾萬塊錢差不多的也夠買一家小餐館了。”

    她説着拿出一疊《星島日報》,“看,賣餐館的天天都有,我們就去買一家過來。”我去翻看那些報紙,看她作了記號的那些地方。她還是興致勃勃説下去:“你做了這幾年的廚師,你有經驗,你管內。我招呼客人,我管外面。我們也不要發財,也就是自己為自己謀份工作。又不看臉色,又自由,又有了收入。我有決心,你有沒有?”我翻看那些報紙,頭也不抬説:“這些報紙我都看過了。”我眼盯着報紙不敢望她,可我感覺到了那雙眼睛驚愕地望着我。我又説:“這些事我也考慮過幾百遍了,可以説掰開來細細考慮過了。”

    她艱難地問:“那你,你有什麼想法?”我説:“你倒想得好,世外桃源!在那些地方呆十年,中文報紙也看不到一張,中國人也看不見幾個,我倒成了什麼!中國話大概還能講幾句,中國字也還認得幾個,跟個文盲也差不多了。十年過去了也許就有了一筆錢,可這筆錢對一個文盲有什麼意義呢?人到底還是個人吧!人除了活得舒服還有點人的要求吧!”她説:“説來説去你還是要回去!”我低了頭説:“我算特別沒有出息的一個,我也不相信自己就能辦好一個餐館,也沒有那份熱情。不是那條蟲就不要勉強去吃那種菜。”她説:“今天算領教了你,好固執的人!我還打算要説服你呢。林思文和你分手,我總也想不通。怎麼可能呢,這麼好的一個人!到底還是有點實在的原因。對你這個人我是太,太──”

    我搶上去説:“太失望了。”她馬上説:“失望已經不足已形容我的失望了。”我望了她笑,她説:“笑什麼笑,沒人跟你笑!一隻貓呢,到生死關頭也會下死命跳一下,你怎麼就不能下死命跳一下?人到底還是個人吧!我還是個女的呢,也不怕。不是為了自己的心,我已經坐享其成當個太太去了,什麼沒有?我跟了你,只希望你也學學那隻貓,到生死關頭也跳起來一下!就這麼沒個剛性,我看錯人了嗎?看你這麼固執我骨頭裏就恨,心裏就扯着痛!”我説:“誰要跳也得到他自己跳得起來的地方去跳,不是説誰想跳在哪裏都跳得起來的。我在這裏跳就等於往沼澤地裏跳,跳到裏面就陷住了,還跳什麼跳!”她説:“你迴避挑戰,你沒有勇氣,你不算個男子漢!”我説:“你這麼説呢,也對。”我突然跳起來,瘋子似地抓了她的雙肩,把她拉起來推過去頂在冰箱上,拼命地搖她的身子,嚷着:“怎麼就不能跟了我回去?跟你回南京也不行嗎?會委屈了你這一輩子嗎?”她閉了眼,任我去搖,眼角有淚滲了出來。我嘆一口氣,鬆開了她。

    我退回去坐了。她摸了椅子慢慢地坐下去,忽地一笑説:“我知道了。”我説:“知道了就好。”她説:“我知道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望了她。她説:“我知道了,你是一個愛國者,不回去你心裏不安,以為自己背叛了誰,你拐彎抹角不敢説出來。”我説:“愛國者你是説對了,絕對是個鐵桿。這跟回去不回去沒有關係。揚振寧也算個鐵桿吧,他在北美活了一輩子。要説心裏不安呢,如果我真是個人物,如果真有誰需要我,如果真有點什麼需要我去承擔,我會不安的。可惜我又不是個人物,回去了還要佔一個位子,加重失業問題呢。我想回去只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是強者,我適應性差。寂寞我受不了,老闆瞪一眼受不了,每天做自己不願做的事受不了,有錢人白人掛在嘴角那一點微笑受不了。我要逃走,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強者。”

    她“哼”一聲説:“什麼強者,根本就是個弱者。”我點頭説:“是的,是的。”她手指點着我説:“你騙了我,你騙了我!我還以為你是個男子漢。”我吃一驚,説:“我怎麼就騙了你?”她看着我的神態,忍不住笑了説:“那天晚上!”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問:“哪天晚上?”她説:“救我的那天晚上,你把那個人打在地上。”她説着指一指地毯,“好有氣魄的。現在再拿點出來。什麼你都受不了,有天錢多過他們了,還不輪到你笑?男子漢能屈能伸,今天你再屈一下,我陪着你,把牙關咬得鐵緊去幹,幹!怕沒有伸那一天!”我説:“外面都是一些什麼人,你知道?誰也在把命拼出來,出頭輪得到我?做個夢呢,也要有個夢影子!”

    她低了頭,説:“那就沒有希望了,沒有希望了。你把命拿出來拼一次不行嗎?”她突然站起撲過來,頭往我胸前一撞。我忙站起扶了她,她用頭頂了我的胸,雙手抓了我的胳膊,帶着哭聲説:“我好恨啊,你!我心裏好恨好恨啊!我真的不該認識了你,心裏好慘好慘啊!”她又用頭不要命地一下一下撞我的胸,撞得我透不過氣來。又抓了我的頭髮把我一下一下往牆上碰,嚷着:“我心裏真的好恨好恨啊!”她踢我的腳,指甲用力掐我的胳膊,説:“我踢你,掐你,咬你,我才解了恨!”又一口咬了我的胸,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我忍了痛,手摸了她的頭説:“你踢,你掐,你咬,我不説什麼,這是應該的。”説着抱了她的頭就哭了起來。

    她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肩頭,放聲痛哭,“孟浪,孟浪!”雙手摸索上來抱了我的頭。我也抱了她哭着,“小禾,小禾!”我們抱頭痛哭,又在淚水模糊中拼命用力地親吻,淚水流到了一起。她的手錶硌着我的面頰,硬硬的一塊,好痛,她用了那麼大的力氣。我吻她的眼睛,嚐到了淚水的鹹澀。她喘氣着説:“孟浪,不分開不行嗎?”我説:“行,行還不行嗎?”她説:“那你留在這裏了?”我説:“留吧,留吧,可是留在這裏我能做什麼呢,我是一個廢人。”她猛地推開我,説:“你知道你歸根結底還是這句話。”擦着眼淚不理我,委委屈屈地抽泣着,低了頭回到自己房子裏去。我跟在她後面,説:“慢慢再商量。”她説:“我不喜歡聽這句話。”進了門她突然用力把門一關,想把我關在外面,我連忙把一隻腳伸到門縫裏,“哎喲”一聲。她鬆了手,在牀邊坐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她偏着頭,發出一聲聲絕望的嘆息叫人心痛。我心中產生了一種要保護她的衝動,伸手想把她摟了,卻被她擋回來了。

    她拿支圓珠筆在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敲,在夜的寂靜中聲音特別分明。我也不做聲,在心裏默數着那聲音的次數。數到五百下的時候,我心裏忽然有點恨她:“跟我回去真的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嗎?真的要了你的命嗎?”又一次絕望地去設想跟了她留下來的可能性。數到九百多下的時候,我想着已經沉默得太久,到一千下我就要找句話來説了。還沒想好怎麼開口,一千下到了,她也在心裏默數。她把筆一丟,説:“孟浪,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好恨你!”我説:“我是可恨,是可恨。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好恨自己。怎麼就爭不來那口氣!”她説:“錯就錯在我不該搬到這裏來,怎麼就碰上了房東的熟人,知道了這裏有房子。在圖書館多呆一分鐘也碰不到了。知道隔壁是個男的,我再猶豫就好了,偏又急着找,心裏想反正不理他就是了,沒想到又是你!命呢,誰又説得清楚是誰在安排,上帝他安排巧了也不能就巧成這樣。上次也是,到移民局去第一次怎麼碰到了他。我得罪誰了,誰在陰毒我吧。”我説:“我們朝前看,前途其實很好的,好多人都羨慕呢。你怕斷了在這裏生根的機會,就不怕斷了在中國的根!想起這一點我也不敢不回去了。哪一條才是你自己真的根呢?”

    她説:“孟浪,你説的話,句句都對。憑良心説我也認為你選擇了回去這條路是對的,你呆在這裏會活得很痛苦。只是對完了還是不解決我的題,你説怎麼辦?”我説:“我説怎麼辦,你是知道的。”她説:“問你呢,道理不解決我的問題,你説怎麼辦?”我説:“張小禾你逼得好緊,才知道你好厲害。怎麼辦?跟了我回去,保證你會幸福。”

    她輕笑一聲説:“仗着自己那幾萬塊錢?”我説:“還有我的心,我一生都愛你,忠於你,還不行嗎?你不信拿條手帕來,我這就切了手指寫份血書讓你收了,可以不?”説着站起來到廚房去拿刀。她拼命抱了我的腰,鳴咽着:“我信了,我信了。信了還不行嗎?”我説:“你還要怎麼樣呢,一個女的?你的心到底有多大?是隻天狗要把天地都吞了才夠嗎?”她説:“我的心也不大,還沒有你大。可是我就是不能回去。來一趟多難啊,現在都移民了,倒要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裏等什麼,也許沒有什麼可等。”我説:“等什麼你不願説,等着過高級日子。”她説:“那我也不能説一點都不是。憑着來一趟這麼難,半條命搭在裏面,我也不能這麼就回去了。我家裏還睜了眼望着我呢。為了我出來,全家的錢都用光了。”我説:“我明白你跟了我回去是為感情作了犧牲,我這心裏明白,我會在這一生中給你回報。現在是考驗你的感情的時候了。”她説:“也可以這樣説吧。如果我把這個話對你説呢?”我説:“張小禾你好固執!我還有什麼辦法説服你沒有?”她馬上説:“這句話應該是我對你説的。”

    我也拿了那支圓珠筆,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説:“我有個想法,不知對不對。”她説:“你的想法反正都是對的,因為是你的想法。”我一笑説:“感情這個東西,誰説是萬能的呢?男女有了愛就夠了嗎?在絕對真實的感情之上還有一個絕對真實的現實。”她説:“看了你我説早就想説這句話了,只是説不這麼好。”我説:“感情是瓷的,現實是鋼的。瓷那麼硬也碰不過鋼。”她望了我,眼神憂鬱而淒涼,説:“怎麼辦你到底説最後一句。”我鐵着心説:“跟我回去,你答應了我你就是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

    她平靜地説:“到底還有第二句話沒有?”我不做聲。她伸出雙手做了着掐的動作,説:“恨得我啊,恨不得就這麼掐了你的脖子,從裏面擠出一句話來。”比劃着雙手掐攏去。我説:“你不要逼我,讓我最後想一想。”她説:“你想吧,想好了告訴我一聲。我自己也最後想想,明天我就寫封信回去,向家裏要求一下,看他們怎麼説,也許就讓我順着自己的感情走了。信來回至少二十四天吧。如果二十四天以後還沒有希望,就沒希望了。”我説:“一定要聽你家裏的嗎?説不定你家裏考慮問題也不那麼周全。”她説:“我爸爸想問題想得深遠。”我説:“不相信!至少在這一點上,你對你爸爸的崇拜和對我的不崇拜同樣是沒有道理的。”

    她説:“我暫時還不這樣想。”我説:“張小禾,今晚我都不認識你了,好狠啊!”她説:“這樣是我嗎?我是這樣嗎?被你逼成這樣。人呢,就是沒有辦法不狠心,人沒有辦法。狠得自己心裏痛起來,也得咬緊了牙忍着。好殘酷的世界,人沒有辦法,人別無選擇。我倒想天天夜夜甜甜密密親親愛愛呢,可是行嗎?總有個夢醒時分。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你説,又何苦?”

    我説:“你都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壞東西?”她説:“心裏壞不壞,結果也是一樣,給苦給人受。倒不如心裏也是一個壞,乾脆跟那個人一樣,我心裏還不會象這樣刀子在一刀刀的割。”我心裏一個冷顫,站起來雙手扶了她的肩説:“張小禾,張小禾。”她坐着不動,仰起臉望着我。我避開她的目光,喃喃地説:“張小禾,張小禾。”她忽然“撲哧”一聲笑了。我説:“你笑什麼,你笑什麼,好怕人的。”她笑着笑着,閉了雙眼,擠緊了,眼角出現一線眼紋,下唇也慢慢捲進去,咬在牙齒之間。我看見一絲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就用手輕輕抹去。又有淚不住地沁出來,我擦也擦不完。她身子不住地顫抖,牙咬着下唇一陣一陣地用力。我心裏發抖,雙手也抖起來,震顫着説:“還有二十多天呢,還有二十多天呢。”她的頭慢慢垂下去,手輕輕移開我的手説:“你睡去呢,我也困了。”我在淚水摸糊中看見她唇下一排淡紅色的牙齒印,又看見一絲血從嘴角流出來,不忍再看一眼,捂了眼睛嗚咽着跑了出去。

    九十

    張小禾對我熱情依舊,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不敢再提這件事。好多次我都懷着一種悲壯獻身的心情去設想在加拿大掙扎下去:就在餐館打工一輩子嗎?找個地方開家理髮店嗎?真的就去了北方小鎮開家小餐館嗎?在那種悲壯心情的推動下,我心中幾乎就要轉了過來,準備接受這樣的現實,最終在細想之下還是否定了。這種種選擇與我的內心的要求相距實在太遠了。我去唐人街租了《渴望》的錄像帶來,每天晚上等她寫完了作業,就一起看一兩個小時。

    我在心中一天天數着日子,盼着她家的信早點來,又怕信來得太快。我説:“這時間好折磨人的。也不知道你家裏收到信沒有,都快十天了。到南京的信可能會快一點。”又説:“你爸爸媽媽是開通的人不呢?”她説:“在別的事情上是夠開通的。這件事誰知道呢?”快有兩個星期的時候,她情緒突然低沉了,錄像也不看了,有一次看見她偷偷地抹眼淚。我問:“是信來了嗎?”她説:“這麼快,怎麼可能?”我想着也不可能,説:“南京的信怎麼這麼慢呢?”她説:“信你就別問了,不看我也知道他們會怎麼説。”我説:“那我完了。”她説:“完不完要問你自己。”我抓了她的手説:“跟我回去是要你下地獄嗎?老子掐死你!”説着用力握她的手,她痛得“哎喲哎喲”地叫,我鬆了手,她説:“你下毒手,不叫我活了嗎?”我揪了她的耳朵説:“冤家,冤家,天下這麼大,怎麼就碰上了你。”她説:“冤家路窄這話真的沒錯一點。”我説:“也別等你家的信了,你今天就判了我的死刑吧!你家的信等得我太難受了,還有十二天!”她説:“我倒要問你一句,你的想法改變了沒有?”我不做聲,她説:“別説這個,説也説不出個結果,挺煩人的。”

    過了兩天她的情緒又正常了。我在心裏算計着,是不是真的到北方去看看,也許真的就到一個鎮上辦家餐館去,先看了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又想起自己到多倫多差不多兩年,只去過千島湖、蒙特利爾和尼亞加拉瀑布,也該去別的地方看看。一動心思就忍不住了,這天早上對張小禾説:“在這裏乾等着那封信我過不得,我明天去北方玩幾天,回來等你的判決。”我沒説看看能不能辦個餐館的事,我想真有可能了,回來再告訴她,給她一個驚喜。她説:“你也該去看看。”我馬上就去灰狗汽車站買了一張通票,一百三十八塊錢,十天之內可以在安大略省和魁北克自由地乘車。我把票拿給她看了,她説:“也真該去看看,老是呆在多倫多有什麼意思。”我説:“多倫多有意思的地方又不敢去,夜總會幾百塊錢瀟灑一次,只敢蒙在毯子裏想一想。”她説:“説不定有一天你可以自由出進,你又不去爭取!”我説:“明天我要去了,今天你該給我一個安慰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到時候就鑽進來了,我那麼老實,總是忍忍忍的吧!”她笑着搖頭,撮着舌尖吐出一個長長的“不”字,又説:“誰叫你那麼固執?”我故意生氣説:“還有條件,還有條件!”她説:“便宜了你,我怎麼辦?”我笑了説:“反正到時候我不走,一倒下去就睡在那裏了。”她撒嬌似地説:“知道你不會的。”我説:“我不會,我真的不會,到時候你看我會不會。”

    吃了中飯她背了書包去學校,下午有兩節課。我吻了她,放她去了。走到樓梯口她望了我遲疑着想説什麼,又一笑,下樓去了。出了門,過幾分鐘又回來説:“今天我早點回來,你別出去了。”説完頭也不回,“咚咚”地下樓走了。

    五點鐘她回來了,買了肉腸和草莓醬,還有烤得很好的麪包。她笑吟吟地説:“今天你跟我走,出去玩去。”説着進了廚房,拿了幾聽可口可樂和幾個蘋果。我問:“到哪裏去?”她説:“只管走就是,這麼好的天氣。”把東西塞在我手裏,又去房裏收拾幾分鐘,挎了個包出來。我聽她的吩咐,單車載了她到學院街地鐵站。我問:“往南往北?”她説:“往北,把單車也帶上。”我也不問,推了單車下了往北的入站口。坐在車上她口裏不停哼哼地在唱,我説:“歡什麼歡,死活還不知道呢。”她瞟我一眼,哼得更歡快些。我説:“你還小吧。”她笑而不語。到了最北邊的芬治站下了車,我扶着單車上了電動樓梯,她一手提着食品,一手扶在單車後面。出了站又沿着央街一直往北,又騎了好久,轉了幾個彎,我説:“出城了。”她説:“出城才好。”我説:“回來的路也記不得了。”她説:“到晚上一片燈火那邊就是多倫多,丟不了你。”再往前騎,沒有了房子,到處都是大片的玉米地,幾台不知名的農業機器停在那裏,看不見人。我説:“都到鄉下了,還到哪裏去呢?”她説:“到去的地方去,沒人就好。”我説:“沒人好,沒人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真的我忍不住要做那見不得人的事了。”她問:“那你想幹什麼?”我説:“你自己心裏知道,就是那些你也想的事。”她一根指頭在我腰上戳了一下。

    路邊有家小餐館,我説:“看看鄉下餐館是什麼樣子。”我們停下來進去了,正是晚餐的時候,裏面有幾個人在喝啤酒。應侍小姐甩着金髮走過來想招呼我們入座,她連忙一捏我的手,退了出去。又騎了車,我説:“不要説到北方去,在這裏也會寂寞,都被世界忘記了,人總要有個文化背景。”她説:“在多倫多誰又記得你,回國去誰又記得你?”再往前去,張小禾指着前面遠遠的一座山説:“到山腳下去。”我説:“你就不怕強盜,天一黑,襪子套在臉上都從山裏跳出來了。”她説:“你在説《水滸》吧,這裏沒有強盜,強盜都在城裏。他們和你一樣怕寂寞,哪怕是個強盜,他也要文化背景。”她説着又要我停了車,跳下來,把袋子塞到我手裏,也不説話,鑽到玉米地裏去了。一會聽到一種輕微的響聲。我知道她在幹什麼,彎了腰斜着頭去看,也看不見什麼。我大叫一聲:“我來了,我真的跳進來了!”她鑽了出來,我説:“捉蚱蜢子呢。”她只管笑。我説:“哦,是澆地,澆地。”她説:“就想撕了你這張嘴,好痞的。沒有幾個人是你這樣痞的,還算個知識分子。”我説:“也沒有幾個是我這樣不痞的,憑良心説!”

    再往前騎,野曠天低,四下無人,鳥兒蟲兒發出極和諧的鳴奏。微風吹過,無邊的綠浪從遠處一波一波傳過來,又一波一波傳往遠處。在玉米地中穿行,我覺得自己是浮在綠色的波濤之上。我知道自己是在時間裏行駛,它正迅速地離我而去。到了山腳下,張小禾要我沿着環山的小路一直往前。我説:“離多倫多有幾十裏了。”她説:“找個好地方!”我説:“找個好地方幹什麼,辦什麼好事嗎?”她在後面不做聲,我自言自語説:“又假裝聽不懂。”她使勁捅我腰一下,車子一晃,差點把她摔了下來。找到一大片草地,我們停了下來。草地邊上有三幾座農民的房子,一道溪水從草地中間蜿蜒過來。張小禾從包裏抖出一牀毛巾毯,鋪在地上,兩人坐了。我説:“坐在草地上還舒服些。”她説:“那你坐到草上去。”張小禾掏了溪水去喝,我説:“別喝那水,有可樂呢。”她喝了水,又洗了臉説:“好舒服。加拿大的水,放心喝就是,隨手捧一捧也抵得國內的礦泉水。”我説:“餓死了!”抓了袋子打開,掏出麪包想往口裏塞。她説:“像個餓牢裏放出來的!”我説:“哦,哦,還要來點詩意。你看這山這水這雲這夕陽這草地,可是我還是餓了。”忽然又省悟了,把麪包放回去,摟了她説:“最濃的一點詩意還在這裏,你是眼前這首詩的詩眼。”她順勢倒在我懷裏,一把摟緊了我的脖子,動作中有一種狠勁,使我吃了一驚。我説:“輕點。”她卻摟得更緊。她吊在我脖子上,兩人接吻。她特別投入,好大的力氣,閉了眼嘖嘖有聲,把我都咬痛了。我説:“脖子酸了。”她鬆開手,躺在我懷中,有點急促地説:“孟浪,孟浪!”我低頭望了她,問:“怎麼呢?”她卻轉了眼去望天。我説:“天老看有什麼好看的,飄來飄去還是那幾片雲,也不望我一眼。”她仍望着天,説:“雲其實挺近的。”我説:“遠的是人?”她説:“也説不清楚。”

    我要她站起來,她説:“讓我再躺一下。”臉貼了我的胸,閉了眼不做聲。這樣沉默了一會,我説:“站起來有個節目。”她説:“別做聲,最後一下。”一會她睜開眼説:“聽見水響,還聽見你的心跳。”又站起來説:“幹什麼?”我走到她身後説:“兩腿分開,不準往後看。”她遲疑着照辦了,我突然蹲下,伸了頭把她扛了起來。她嚇得要命,説:“會要倒了,會要倒了。”雙腿夾緊了我的脖子,伸了手要抓我的手,我偏不讓她抓,雙手抓了她的腿扛了她在草地上瘋跑,一顛一顛地,嚷着:“騎高馬,騎高馬。”一邊左右晃動。她伸了兩隻手在空中亂抓,把身子曲下來貼着我的頭。我還是瘋跑着亂晃,她急了説:“抓你的頭髮了!”就抓了我的頭髮,得意地説:“你再亂動,只要你不怕痛。”我一晃身子,頭髮就扯着痛,於是不再晃,手伸上去讓她抓了,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夕陽西斜,花香鳥語,清風徐來,薰人慾醉。她右手一揮一揮的,神氣地直着身子吆喝着:“駕,駕!”她吆喝一聲,我就快跑幾步。她又嚷着:“喝,騎大馬,喝,騎大馬。”我説:“你高些,太陽落到山那邊看見沒有?”她説:“看見了,一個紅太陽又大又圓。”我説:“山裏面住着神仙看見沒有?”她説:“看見了,一個紅鬍子,一個白鬍子。都拄了杖,在走呢。”我説:“穿了西裝嗎?”她説:“還打了領帶。”我説:“吵起來沒有?”她説:“打起來了。”我説:“到底誰搶到了那支寶劍?”她説:“紅鬍子。”

    我放她下來,她説:“開飯!”她把草莓醬塗在麪包上,厚厚的一層,又把肉腸拿出來,吃一片,切一片。我就着可樂,囫圇吞了一個麪包,又抓一根肉腸往嘴裏塞。她説:“看你吃東西哪裏就像個文人,額頭上筋暴暴的。”一時吃完了,我又拿了蘋果到溪邊去洗。她説:“別洗,那水裏污染了,有毒。”我説:“加拿大的水隨手捧一捧都抵得礦泉水。”我吃着蘋果又説:“這蛇果蘋果藝術品一樣的,我剛來都不忍心吃,這裏一塊錢就四個,前幾天《星島》上登了,深圳十五塊錢一個,算超級享受。”她説:“知道自己的錢是多少了吧,你還以為幾萬塊錢回去了是筆鉅款,幾個蘋果就買完了。”我説:“十五塊錢一個蘋果,他是拿刀殺我,我不吃他就殺不成了。在這裏多吃幾個,記得蛇果是怎麼個意思就行。”這時天色開始昏暗下來,我説:“這水邊生蚊子,天黑了會有蚊子咬人的。”她説:“加拿大沒有蚊子。”我説:“沒有蚊子?在紐芬蘭看見好大一粒的,都帶了骨頭。”她説:“又造謠了,加拿大得罪了你嗎?”我説:“造謠我也是王八,不信到紐芬蘭去,抓幾隻給你看看。不過那蚊子不咬人倒是真的。”她説:“加拿大蚊子也好靦腆,在家裏小蚊子從紗窗外面透過來,咬得人直跳!”我一隻手在自己胳膊上慢慢地搓,搓下一粒灰疙瘩。又抓了她的胳膊搓着,説:“有灰了。”悄悄把那粒疙瘩擱上去,又搓幾下,把灰疙瘩示給她説:“看,搓出這麼大一顆灰粒子。”她嚇一跳説:“怎麼會呢,從來沒有的事。”我在夜色中忍不住偷笑着,説:“你自己摸,這麼大一顆,是假的嗎?你該洗澡了。”她手摸到了,受了電擊似的馬上又扔開説:“啊呀,啊呀!”我抿了嘴竊笑。

    天漸漸黑了,農家房子的燈遠遠地亮着。草叢中的蟲兒在不知疲倦地鳴唱,溪水的輕響在夜中聽得分明,不知名的鳥兒偶爾發出幾聲酷似人聲的悲愴的鳴叫。月亮在雲中輕盈地飄蕩,星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拋灑出來,瞬間便佈滿了天空。我抬頭望着月亮在疏淡的雲中穿行,忽然跳起來説:“給你表演一個月亮的節目。”説着擺手擺腳,笨拙地走着同邊步,一邊唱:“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她笑着跳起來,把我推在草地上,雙手在我肩上撲打。又抓緊我的雙肩,衝動地叫我:“孟浪,孟浪!”我們並肩躺在毛巾毯上,她枕着我的胳膊,兩人望着星空,久久的都不做聲。我説:“人這一生不能細想,細想就太可悲了,就灰心了。星星這樣都幾萬年了,人還活不了一百年呢。”她説:“誰能想那麼多,不是自尋煩惱?煩惱還不夠多似的!完了就完了,什麼了不起呢。沒有完還是要好好活一活。想太多是傻瓜。”我説:“太對了太對了,現在才明白了人活着不是為了活着以外的什麼活着。我想得太多,自以為高人一等,心裏還暗笑別人懵懵懂懂過了一生呢,其實再一深想,對的是他們,傻的是自己。可又不能不想!”她説:“想得多的人做得少,腦細胞都想去了。”我説:“人想多了就覺得沒什麼事值得去做了,都太渺小了。”又望了天,覺得心中有無限湧動,又説不出來。

    我牽了她的手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她説:“都不知道自己活在哪年哪月了,腦子裏像洗了一樣,煩惱都洗乾淨了。其實心裏知道煩惱還放在那裏,沒有動呢。”我説:“別説那些,好不容易出來玩一天。”她説:“不知道以後還有機會沒有。”我説:“機會多的是,天上明天會扔個炸彈下來把我們炸了嗎?”又説:“我去七八天就回來。”她説:“給你買了薰腸、蘋果,路上小心點。”我把她抱起來説:“你這麼好。路上我可真得小心點,家裏還有人等我回來呢,是不?”她説:“誰知道呢?”我説:“我知道呢。”説着俯了身子吻她。她急促地説:“孟浪,孟浪!”雙手摟了我的脖子,臉貼緊了我。我左手託着她的腿,隔着裙子也感到了一種滑膩,一幅幅圖畫在我腦中飄來飄去,卻捉不住。我衝動着,在她耳後跟吻了一下,她身子在我懷中一顫,説:“癢。”我頭腦熱了説:“今天在路上你罵我什麼?”她説:“誰罵你了!”我説:“又不承認,又想不承認!你罵我的嘴。”她説:“你的嘴好痞的,早就該撕掉。”我説:“要説痞我到處都痞,比起來嘴還算最文明的。”説着左手動了動。她沉默了一會,説:“放我下來。”我把她放在毛巾毯上,她抱着膝不做聲,抬頭看月亮。我也抱了膝不做聲,抬頭看月亮。月亮在雲中走得飛快,雲層輕薄,波浪似的被月光照得分明,也擋不住月光,只在月亮上留下一點淡淡的陰影。在月光中我感到了一種氣氛,含糊着詢問似地説:“嗯?”她也含糊地回問一聲:“嗯?”我握了她的手緊一把,再一次“嗯”了一聲。她把手收回去,抱了雙膝呆呆地盯着月亮,雙手慢慢摸索下去,拔了幾棵草在手上搓揉,揉碎了又丟下,又摸索下去拔了幾棵,在手中搓揉,呼吸越來越急促。我説:“月亮也回答不了你心裏的問題,再説月亮也批准了。”張小禾也不看我,發抖似地説:“我的心跳得好快。”我把她摟過來説:“真的嗎?看看!”説着攀了她的肩手一點點移下去,觸着那柔軟的一團,“真的跳得好快!”就捏住了。她忽然一頭撞過來,頂着我的胸,把我推倒,身子順勢倒在我身上,急促地説:“孟浪,孟浪!”我手扯一扯她的裙子説:“不要了好嗎?”她説:“都這樣了你認為要不要還有什麼區別嗎?”我翻身過去,她喘息着説:“我還是投降了,我還是投降了。”我貼在她耳邊説:“我不是好人,今天我已經在心裏演習過多少遍了,我不等了,我等不了了。”喘着氣不再説話。

    月亮靜靜地窺視着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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