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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七章 鄠縣偶遇

    長安,一場秋雨後,天氣又漸漸冷了幾分,朔風初起,枝頭的半枯樹葉在風哆嗦,街上的行人也開始穿上夾袍,步履匆匆,每年的九月旬,長安便會進入深秋季節,但今天的深秋卻格外帶有寒意,政局的不穩定使每一個人心都沉甸甸的,尤其安祿山在井陲屠殺了兩萬多漢民,更是jī起了滔天的民憤,一時間長安口誅筆伐,安祿山幾乎成了惡魔的化身,而此時,李慶安發表了義正言辭的討安賊檄,歷數安祿山的罪惡,引發天下人一片喝彩,一時間,討安賊檄傳遍長安的街頭巷尾,人墨客心懷敬仰,紛紛寫詩讚頌,天下黎民無不拭目以待。

    午時分,一輛運貨馬車駛過了空dàngdàng的東市大門,大門前又恢復了寧靜,不遠處的清風酒肆內,盧奐坐在二樓窗前,望着東市門口稀疏的行人,半晌,他將杯酒一飲而盡,嘆了口氣道:“人心也可以殺人啊!”

    坐在他對面的裴遵慶笑道:“發了一個上午的感慨了,説説吧!別悶在心了。”

    盧奐冷笑一聲道:“你是在裝糊塗,還是維護孫女婿?”

    “什麼孫女婿,你是在説李慶安?”

    “廢話!現在長安人誰不在談他,難道還有別人嗎?”

    盧奐顯得有些惱火,裴遵慶卻不急不惱,依然笑眯眯道:“現在李慶安的名聲很好,那份討安賊檄寫得痛快淋漓,眼下長安上上下下都把他當做唯一能制服安祿山那惡魔的救星,人人都在讚頌他,為何你卻不高興?”

    盧奐不吭聲了,半晌,他一聲長嘆道:“或許是我腹黑了,小人之心,算了”不談了,咱們喝酒。”

    他不想談了,裴遵慶卻有了興趣,他起身將門反鎖了”坐回位子低聲問道:“説説看,到底怎麼回事?”

    盧奐凝視着酒杯,他搖搖頭道:“我就不相信,你沒看出來?”

    “到底是什麼事,別讓我猜了,就直説吧!”

    心的秘密就像攔不住的洪水,在盧奐猶豫片刻後終於決口了,“裴兄,你真沒看出來,這場井陲大屠殺其實完全可以避免嗎?”

    “怎麼可能!”

    裴遵慶搖頭道:“太行八陲,每條道都有移民在走,誰知道安祿山會突然發作”又會襲擊哪裏?誰能事先猜到呢?”

    “可是李慶安應該知道,幽州城難道會沒有他探子?幽州鐵騎一出,難道他不知道?就算不知道襲擊那一條線,但他可以事先發警報,讓各個關隘都做好準備,儘可能地加快民眾進關,可看了土門關的報告”根本就沒有任何準備,直到對方殺到三十里外才發現,非常倉促被動,我就是為這個而生疑啊!”

    “你的意思是説,李慶安是明知而不管嗎?”

    盧奐又嘆了一口氣道:“或許真是我腹黑了,李慶安並沒有不管”確實是他無能為力,可這件事後他成了最大的受益者,這就讓我這個不該有的想法忽然變得明晰起來,難道真是他設的局?”

    裴遵慶沒有吭聲,其實他也有點生疑,按理!移民這麼重大的事件,李慶安的軍隊卻沒有半點參與,井陲那邊又是他的軍隊控制,如果他在土門關駐兵一萬,史思明就絕對不敢那樣囂張”而偏偏那邊只有五百人,唉…………李慶安也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嗎?

    雖然這樣想,但李慶安畢竟娶了他的孫女,他得替李慶安説話,裴遵慶便笑道:“我看是我們對他抱的期望太高,所以當他一次做得不成功,我們就不能接受,或許這次他真的沒有意識到,或者他並沒有拿到幽州鐵騎出擊的情報,我們也不要太苛求於他。”

    “是!其實玩權謀的好,哪個不心黑,哎!算了,不説了。”

    盧奐還是不太認可裴遵慶的解釋,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裴遵慶笑道:“非常之人,當然要做非常之事,只要他能剿滅安祿山,還大唐一個朗朗青天,我就堅決支持他。

    “我希望是這樣,唉!但願是我多慮了,來!我們繼續喝酒。”

    李慶安在前天發表了討伐安祿山檄後便去了子午谷視察,由於漢之地實際上還掌握在李亨的手,所以子午谷、斜谷道等戰略通道便是防禦長安的最後一道防線,為此李慶安也在這幾條通道內部署了重兵,隨着與安祿山暫時處於一種戰略對峙狀態,李慶安便有了拿下漢的考慮,只有拿下漢,關便能進一步獲得安全保證。

    李慶安已經視察結束,此時他正在返回長安的路上,近千騎兵護衞着他的馬車在官道上緩緩行駛,李慶安仍然在考慮着對漢用兵,用兵的決心已經定了,現在關鍵是誰為主將,這是讓李慶安極為傷腦筋的事情。

    目前漢節度使是李奐,是李亨在長安稱帝時所冊封,擁有三萬人軍隊,李奐也是宗室子弟,頗有勇力,在宗室十分少見,此人雖然是北唐所封的節度使,但他態度曖昧,既曾向北唐政事堂上了述職書,但李亨在成都登基時,他又向李亨上表祝賀,表示全力支持,是一個十足的牆頭草,對於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除。

    李奐的將才在李慶安的眼只相當於等水平,手下三萬軍也不是什麼精鋭之兵,不過是普通的關軍,實力和季廣琛差不多,所以李慶安最早的計劃是讓崔光遠率軍平定漢地,然後崔光遠便可為漢節度使,但這次視察子午谷時他得到一個意外的情報,一個月前,一支安西軍巡哨和一支漢軍巡哨隊在乎午谷遭遇,兩軍展開了jī戰,結果竟然出現了兩敗俱傷的結果,安西巡哨百人陣亡十八人,傷二十五人,而漢軍陣亡二十人,傷二十八人,死傷人數相當。

    這件事讓李慶安感到十分震驚”他開始意識到,李奐的漢軍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弱,派崔光遠去收復漢,搞不好會大敗而歸”李慶安的決定開始動搖了,為了確保漢的勝利,他又不得不考慮換下經驗不足的崔光遠,而讓剛剛抵京的李嗣業率軍去討伐漢李奐。

    李慶安一路考慮,一路制訂漢攻略,這是他的作戰習慣,大戰之先就要做一番戰略推演”把天時地利人和等等每一個細節都要考慮到。

    這時,道路開始平坦起來,車外也有了雜吵的人聲,人來人往,車輛不絕,李慶安暫時停下思路,掀開車簾一角向外看去,馬車已經到了部縣。

    部縣也就是今天的陝西户縣,離長安較近,是一座等縣城,渭河支流澇水從縣城橫穿而過,部縣的北面是平原”土地豐腴,灌溉便利,盛產糧食,而南面則是終南山支脈,森林茂密,山巒峻秀”自古便是長安人出遊度假的勝地。

    此時正是正午,縣城內格外熱鬧,但李慶安的隊伍到來,使街上的民眾紛紛躲閃讓路,李慶安搖了搖頭”他的路程安排基本上都不由他做主了,弟兄們也要吃午飯,他知道”所以他也不説什麼,隨便親衞怎麼安排,他剛要放下車簾,忽然愣住了,剛才他似乎在街角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過……

    就在李慶安的騎兵隊緩緩進八部縣時,大街上忙碌的行人紛紛向兩邊躲閃,其路旁一名年輕的女子剛剛買了幾個燒餅,她開始沒有注意這支騎兵隊的身份,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議論。

    “三郎,這是誰的馬車,居然要多這麼多騎兵來護衞,真是不得了。”

    “廢話!現在長安除了趙王,誰還有這麼大的排場,你真是笨到家了。”

    ,李慶安”

    年輕女子赫然轉身,清秀的臉龐上掩飾不住旅途的辛勞,這今年輕的女子正是離家已半年多的高霧,高霧在半年前離開成都去了安西,她一路風餐lù宿,去了龜茲、疏勒,又去拔煥城,在她初遇李慶安的小酒店潸然淚下,她又去了粟樓烽戍堡,去尋找當年李慶安曾經的印記,去回憶她與他的點點滴滴。

    高霧最終沒有在安西找到李慶安,卻得知他已經返回了長安,已經身心憔悴的高霧最終黯然告別安西,回到了長安,巧的是,她在敦煌遇到了同樣回長安的舞衣和如詩,在她們的盛情邀請下,高霧最終和她們一路返回了長安。

    就在今天上午,舞衣和如詩去了長安自己的家,而高霧卻無家可歸,她只得孤身一人返回成都,回到她父親的身旁,只有父親,才是她唯一所能依賴的人。

    她已經累了,準備回到父親的身邊,永遠陪同父親靜靜地度過後半生,而就在這時,她日夜思念的李慶安卻忽然出現在她面前,竟讓她感到了無比的自卑,近十年的思念磋磨了她的青春,使她不再年輕,讓她萬里赴安西的勇氣在這一刻悄然泯滅了,她轉過身,默默地離開了大街。

    高霧騎着她那匹陪伴她十年的棗紅馬來到了澇水邊,河畔有幾名洗衣的少女,正在嬉笑戲水,她們只有十四、五歲,此時已無心洗衣,她們索性坐在河岸上,一雙雙白nènnèn的小腳伸進水撲騰,笑聲如銀鈴般清脆。

    高霧在不遠處的河邊坐下,她望着這羣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少女,不由又想起了舞衣給她説的一件事,李慶安將迎娶同樣只有十六歲的裴婉兒,十六歲,那是她多麼遙遠的往事,多少年的風雨征塵已經讓她忘記了十六歲的滋味,她唯一記得是,十六歲那年,她在拔煥城的小酒店裏遇到了賣黑豹皮的李慶安。

    高霧艱難地啃了幾口燒餅,儘管腹飢餓,但她卻再也吃不下去了,她呆呆地着清澈流緩的河水,忽然,她捂着臉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傷,抑制不住心的絕望,多少年的思念和痛苦在這一刻奔湧而出“…………

    千年後,一位偉大詩人用最樸素的語言來形容高霧此時的悲傷: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痴mí卻不能説我愛你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説我愛你而是想你痛徹心脾卻只能深埋心底幾個戲水的少女都停止嬉戲,驚訝地望着旁邊這個孤獨的年輕女人。她們竊竊sī語,不明白她為何哭泣,但不遠處戰馬上的長劍和弓箭讓她們有些害怕,她們悄悄拉了一下對方”收拾起衣服匆匆地離開了。

    高霧大哭了一場,她眼和臉上沾滿了淚水,從身邊掏手帕來擦拭,卻發現手帕在戰馬的袋子裏”不在她身邊。

    忽然,一隻厚實的棉帕子出現在她面前,高霧驀地一驚,但是一種熟悉的感覺令她神思變得恍惚起來,一個令她刻骨銘心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傻丫頭,一個人躲在這裏哭什麼?”

    高霧慢慢轉過頭,呆呆地望着李慶安那温柔如水的眼睛”她的眼淚又再一次撲簌簌地滾落了,李慶安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笑容依然是那麼明朗,依然是那麼充滿了關懷。

    高霧緊緊抓住李慶安的手臂,就彷彿他隨時要離開自己”她嗚咽着,臉枕在他手臂上哀哀地痛哭起來,“七郎,,”

    李慶安輕輕撫mō着她的頭髮,感受到了她的髮質已經發黃枯澀,李慶安的鼻子也有點發酸了,他理解她這些年為自己所受的苦楚,一種感動和歉疚充滿了李慶安的內心。

    “霧娘”跟我回長安吧!”

    這兩天雖然秋意蕭索,但李慶安的府上卻熱鬧非常,李慶安今天是從河南道返回長安的第五天,也就在昨天晚上,李慶安的家人接到消息,他留在碎葉的姜舞衣和李如詩以及他的女兒終於返回了長安,就將在今天進城。

    這對李家而言,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大早,全家便開始忙碌起來,張燈結綵、清掃庭院,頗有新年將至的感覺,李慶安的王妃獨孤明月此時又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但她依然帶領家人忙碌”迎接妹妹們的回家。

    午時分,明月有些疲憊了”便坐在院的圈椅裏小憩,這時,如畫端着一隻紅木盤走了上來,笑道:“大姐,連午飯都忘記了嗎?”

    明月搖了搖頭,“尖在沒有胃口,不想吃。”

    “大姐不想吃,總不能讓孩子也餓着吧!”

    如畫將木盤放在旁邊的小桌上,笑道:“很簡單,就一點雞湯和一盤菜蔬,我知道大姐怕油膩,特地讓廚房做得清淡一點,大姐,吃一點吧!”

    “好吧!你放在那裏,我等會兒吃。”

    明月坐了起來,她勉強吃了一點飯,又問如畫道:“我記得大郎也是今天回來吧!”

    “嗯!是今天,剛才親兵先來報了,説可能下午到家。”

    明月笑了,“看來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全家人都到齊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慶祝一番。”

    她話音剛落,一名丫鬟飛奔而至,高聲嚷道:“夫人!來了,她們來了,老爺回來了!”

    明月聽得一頭霧水,不由嗔道:“你這死丫頭,糊里糊塗,到底是誰回來了?”

    “是二夫人和三夫人回來了,老爺也和她們一起。”

    “原來是這樣。”

    明月猜到了,估計是他們正好在路上遇到,便一起回來了,她連忙起身對如畫笑道:,“走吧!咱們出門迎接去。”

    隨着李慶安的大隊人馬回來,興道坊內變得熱鬧非常,聽説是趙王的幾個偏妃從安西來了,興道坊的居民幾乎家家户户都跑出來看熱鬧了,一羣羣孩子跟着騎兵隊奔跑跳躍,今天李慶安的心情很好,他讓親兵給孩子們撤錢,幾名親兵拿着裝滿銅錢的籮筐,把一把把的銅錢撤向空,孩童們一路爭搶,這時,王府門前爆竹聲,砰嘭”地炸響了,遠遠的,明月帶着幾十名家人迎了出來。

    “如畫!”

    如詩在馬車內看到了自己的妹妹,jī動得高聲向她招喊起來。

    如畫喜悦之極,她奔跑上來道:“姐,你們終於來了。”

    “如畫!”舞衣也笑着向她打招呼道。

    “二姐,你們路上還順利吧!”

    “嗯!很順利,只走路途太遙遠了,再讓我走一次,可真受不了。”

    如畫在這邊説話,另一邊,明月卻迎到了李慶安,她見丈夫精神奕奕,不由心喜歡,笑道:“今天怎麼會路上遇到了?”

    “我是特地趕上她們的。

    明月一怔,丈夫怎麼會知道她們今天回來?她心疑慮,目光一轉,見李慶安身後的一名親兵十分眼熟,長得清秀異常,分明是女扮男裝,她見女子嫣然一笑,低了頭,忽然認了出來,“霧娘,是你嗎?”

    高霧有些不好意思道:“明月姐,是我!”

    這時,如詩在後面笑着解釋道:“大姐,霧娘也去安西了,我們回來時在敦煌正好遇到。”

    明月心念一轉,她又看了一眼丈夫,見他向自己使了個眼sè,她心頓時明白過來,連忙上前拉住高霧的手,親熱地笑道:“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了,連霧娘也在,真是太好了,快!大家快進府,今晚上我們要好好慶祝。”

    她拉着霧娘,帶着大羣家人,一起走進了府,門外的爆竹聲更加響亮了“砰嘭”震天響,就彷彿新年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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