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館的門,我的臉上仍然帶着笑。
但是,我還是沒有忘記給唐少麟打了個電話。
他今天下午開會,晚上還要做一個講座的主持人。
我打過去的時候,好像會議剛結束。
一片嘈雜聲中,他問我:“見到沙沙了嗎?”
我微笑:“嗯,剛從茶館出來。”
他敏感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麼這麼開心?”
我吐吐舌頭,不答他。
突然,想起來他在電話那頭根本看不見,忙又開口:“少麟,我現在在街上逛着呢,看有什麼好買的,順便去給你看看衣服。”
從回校以後,他就一直很忙,幾乎沒空逛街。
他沉吟了片刻,輕鬆地笑着:“好吧,我下午走不開,你自己先慢慢逛着,回來後記得打電話給我。”
然後,照例囑咐我,注意安全,過馬路要看紅綠燈。
我站在街頭,看着面前來來去去的人流,聽着他的叮囑,心中一陣温暖:“嗯,一會兒我再跟你聯繫。”
又説了幾句,我掛了電話。
然後,在初秋午後慵懶的陽光中,靜靜地穿越馬路。
在商場裏逛了半天,收穫頗豐。
我在男士專櫃區給唐少麟買了一件休閒西裝,一件風衣,一條褲子。
一八三的標準身材,很好買衣服。
而且,反正,他穿什麼都不難看。
給自己買了一件休閒毛衣,看着喜歡,沒有緣由,就買下了。
給大姐也捎了一根髮簪,她向來都喜歡這種復古的東西。
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服裝袋,走出商場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走到馬路上,我左顧右盼了一下,沒有出租車,於是決定到馬路對面去坐地鐵返校,不過,地鐵站還在前面,要走一段路。
我穿過馬路,可能因為不是週末的緣故,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對面,我下意識抬頭一看,心裏微微一動,斜右方那個氣派非凡的建築物的三層,有個大幅標牌:P.Jensen律師事務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務所,以動作快,而嘴巴緊聞名,生意極其興隆。
所以其上報率,如本地房產,日日看漲。
我只是注視了片刻,便轉過頭來,安靜地繼續往前走去。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走着,一邊有些費力地在隨身的包裏掏着硬幣。
突然,我聽到斜對面馬路一聲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Doll――”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一個張牙舞爪的洋鬼子興沖沖地朝我跑過來。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後,沒有人啊,他在叫誰?
看着他興高采烈氣勢昂揚地向我跑來,我有點害怕,不會是神經病吧,我還小,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生活,連國都沒出過呢,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開。
可是,洋鬼子的目標顯然是我,他極其興奮地指點着我:“you,you,you,chinesedoll――”
真的是神經病,而且,高度近視,哪有人指着一個二十五六歲高齡的女人大叫中國娃娃的,除非腦殼壞掉了。
我更害怕,急欲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後大叫:“Richard,comeon,comeon,yourgirlfriendishere――”
真的真的是神經病啊,居然,還當街替別人亂認女朋友,我掙脱不開,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點熟悉,我抬頭一看,驚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靜靜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裝袋上一掠而過。
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祿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興奮地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閉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説:“給你介紹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頓了一下,“雷尼爾的哥哥,來中國出差,剛到。”
我這才仔細看看那個洋鬼子,都怪剛才太慌了沒看清,的確看着面善,只是,個子更高更壯,絡腮鬍更濃更密。
他轉向詹姆斯:“這位是――”
詹姆斯興沖沖地上下打量着我,急忙開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當年在McGill的時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裏面的那個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國娃娃――”
他在秦子默凌厲的目光下,漸漸消音。
我一時怔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當年,他在加拿大的時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嗎?!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
秦子默仍然凝視着我,淡淡開口:“急着回去嗎?”
“呃,我――”我大腦仍然一片混亂,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語氣仍然淡淡地,有禮貌地:“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現在都還沒來得及吃飯,你要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無意,但極其敏鋭地再一次掠過我手上的服裝袋,然後,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雋而略帶疲憊的臉,和眼神中閃過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現在的秦子默,現在的這種場景,於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於是,我條件反射般連忙推辭:“不了不了,你們去吧,我還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來,臉色也漸漸陰霾。
他將頭微微轉開。
一陣寂靜。
突然,旁邊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聲,一把搶過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對着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十分鄭重地:“汐汐,我剛到中國,你、應該、歡迎我,你們國家不是有一個、孔夫子、説過,有朋友,從國外來,你應該很高興很高興的嗎?”
我無力。
這個詹姆斯,遠遠比他的弟弟來得巧言令色,而且,還懂得扮豬吃老虎。
看着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純樸的臉,我一時不知説什麼好。
但是,我仍然還是那麼站着,一動也不動。
有人走過來,輕輕牽起我的手,帶着我過馬路。
他的手,十分的温暖。
彷彿,還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整個人都是呆呆的。
半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個雅緻的小餐館。
名字也好聽,觀瀾閣,和本地的一個景點,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宮同名。
古色古香的裝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斷,牆上也用雕花窗飾作點綴,都是松竹梅之類,極洗練的圖案,我雖不懂畫,但看得出當初設計的時候是極花心思的,且整個餐館看上去幹乾淨淨,一塵不染。
我記不得我是怎麼上了他的車,車是怎樣穿過大街小巷,然後,是怎樣停車,下車,坐在這個餐館裏。
我的腦子裏完全是一片漿糊。
秦子默顯然是這裏的常客,因為,看上去十分乾練的老闆娘一見他就熱情地迎了出來,一口一個“秦律師”的,秦子默一徑平淡但有禮地和她寒暄了幾句。
老闆娘很快就給我們找了個靠窗的雅座,視線很好。
詹姆斯始終緊緊拎着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無奈。
三個人坐在一個小桌旁。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因為,另一個人,正專注地看着菜單,且用修長的手指,熟練地瀏覽着,不時對身邊笑意盈盈的服務員低聲吩咐着什麼。
他沒有問我要吃什麼,至於那個自打一坐下來就極富探索精神地一徑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仔仔細細打量着我的洋鬼子,他更是連看都沒看。
我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洋鬼子是空氣。
我之所以坐在這裏,全是拜他所賜,所以,等回去以後,我一定扎個稻草人,牢牢貼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練我們偉大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針灸醫術。
洋鬼子終於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這個蠻荒之地的未開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難聽。
好歹跟雷尼爾一母同胞,怎麼做人的差距就這麼大咧?
我對他,完全沒好氣。
他有點被我嚇住了,倒吸一口氣,怪腔怪調地:“你,怎麼,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繼續向他翻白眼,立志給他留下惡劣印象,讓他以後見了我就只管繞道走。
他向秦子默拋去求救的眼神,後者完全不動聲色,更不看他,點完菜後,就一直看着外面燈光閃爍的夜色和街景,神色寂寥,無限落寞。
我如坐針氈,坐立不安。
一個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個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和左右護法一樣坐在我旁邊。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來了。
但是,我沒有任何食慾,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只是閒閒地、優雅地吃着,間或和詹姆斯説上幾句話。
他只是偶爾朝我瞥上數眼。
但很快,我就發現,菜幾乎全是我愛吃的。
當初,還是一個窮學生時,我不愛吃肉,和沙沙只吃肥肉不吃瘦肉的怪毛病不一樣的是,我無論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歡吃鹽鋦蝦,那時候,我和子默隔三岔五會到校門口小飯店改善伙食,他總是記得給我點一盤鹽鋦蝦。
我一向嗜蝦如命。
如今,一盤香噴噴的鹽鋦蝦就放在我面前。
還有栗子雞,螞蟻上樹,乾煸四季豆,鮮蘑菜心,還有,我和沙沙當時極其愛吃的朝鮮涼菜。
真不知道我們當時中了什麼邪,怎麼對校門口那個小小攤點上的朝鮮涼菜那麼着迷。
那個攤位上天天排着老長的隊伍,一路蜿蜒,能從律園門口一直彎到對面的馨園門口,原本是我們輪流着一下課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隊。
後來……
後來,秦子默,一到下午三點,就拿着他的複習資料,站在那,邊看邊幫我們排隊。
然後,斜倚在那棵老榕樹下,耐心地等我下課。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幾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顧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風捲殘雲。
誰説中國的飲食文化不是博大精深呢,隨便弄幾樣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過,在國外,中餐館裏的外國人遠比真正的炎黃子孫多得多。
頓時,心頭湧上一陣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還是沒有任何食慾。
秦子默敏感地發現了,他停下筷子,沉吟了一下,注視着我,輕聲地:“怎麼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不是。”
或許,是身邊的人讓我沒什麼胃口。
他的眼,在我臉上仔仔細細搜索着什麼,終究,沒有説什麼,繼續和詹姆斯説話。還是什麼跨國併購的話題,我的英文聽力向來低空飛過,一多半還是當年那個面硬心軟的鐵嘴劉老師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聽到什麼法律可行性分析,如何起草收購合同,諸如此類的。
想當初,子默曾經對我英語小測驗卷子上涉險過關的聽力分數發笑,且無奈。
伶牙俐齒的沙沙自然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糗我的機會:“汐汐,我發現劉老師今天上課一直都在瞪着你,一定是你聽力又拿了……唔,讓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從來嘴巴不饒人的唐獅子更是在跟我們結伴回家的路上,涼涼地嘲諷我:“你還真厲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麼準吧,看不出來啊,改天去擺個測字攤子吧,生意一定興隆!”
事隔多年之後,唐獅子留美期間,偶爾跟我在MSN上相遇時,還會拿來打趣我。
當年,面對他們嘲謔且調侃的神色,我只能撓頭,且慚愧地笑。
因為,秦子默一向視拿聽力滿分為囊中物,沙沙的英語一向也頗佳,聽力正確率至少在90%以上,唐獅子的英文雖沒有理科那麼成績輝煌,但是絕對不差。
只有我,完全地相形見拙。
當時的我,只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既沒有子默的天分,也沒有沙沙的努力,更沒有唐獅子的聰明,這又算不得什麼新聞。
如今,報應的是,我居然成了滅絕師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議。
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閉着眼聽,完全以為是老外。
可是,又與我何干呢?
心頭有一陣微風吹過。
我低頭,繼續食不知味。
我的手機在響。
我拿出來看了一眼,連忙接了起來。
是唐少麟。
“汐汐,你現在在哪兒呢?”少麟問,“怎麼大姐説你還沒回來?”
我下意識看了斜對面的人一眼,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哦”了一聲,柔聲問:“怎麼,你還沒去主持講座嗎?”
少麟的口氣很是温和:“剛開完會,馬上要陪晚上做講座的劉院士和方院士他們先去吃個晚飯,你現在哪兒呢?”
我想了一下,才開口:“路上碰到了一個朋友,現在在一起吃飯呢。”
斜對面的人仍然一瞬不瞬看着我。
聽到電話那邊有些寂靜,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聲,接着又説:“少麟,你先去陪他們吃飯吧,我一會兒就回來。等講座完了之後,你再聯繫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飯,可不許挑食啊。”
電話彼端停頓了片刻,接着,我聽到輕輕的一笑:“汐汐,你這麼關心我,我真高興,注意安全,晚上早點回來。”
喀地一聲,電話掛斷了。
我收線,闔上手機,微笑了一下。
路人甲仍然緊緊盯着我。
他的眼神中,有着説不出的複雜。
我低頭,一個幾近陌生的人而已。
我目不斜視地,繼續吃飯。
一時寂靜,氣氛有些凝滯。
已經吃飽喝足的詹姆斯神經再大條也發現了我們之間有點不對勁,他小心翼翼看看秦子默的臉色,再看看我,眼珠子來回在我們之間轉動。
我低着頭,只管吃飯。
片刻之後,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帶擔憂地開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doll之間,有什麼,小小的誤會嗎?”
我瞬間抬頭,看向他,禮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詹姆斯,請你聽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點點秦子默,接着,瞪了他一眼,“還有,麻煩你以後不要再叫我chinesedoll。”
二十六歲高齡的我,當不起這麼幼齒的稱呼。
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
我絕對不想讓這個洋鬼子誤會。
他是雷尼爾的哥哥,以後説不定抬頭不見低頭見,一旦説不清楚,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我想,縱使説我跟他現在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羅敷有夫,都不為過。
心中,又有一陣一陣的微風輕輕掠過。
當真,當真,當真……
當真,就像古人説的那樣嗎?
相見不如懷念,相見不如懷念,相見不如懷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輕輕,輕輕的霧氣升起。
詹姆斯哭天搶地捶胸頓足地:“汐汐,你是在開玩笑吧,Richard剛到McGillUniversity的時候,經常晚上做夢,都叫着你的名字,還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個多麼不愛説話的人,這麼多年來,我只聽他説過一個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嗎?”
“而且,去年Richard回來,難道不是來找你的嗎?”他有些迷惑不解地,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響。
因為,他回來,尋尋覓覓到的那個人,不是我,是童妙因。
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許,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繼續低頭。
又過了一會兒,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還有一句話,Richard幾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語,但可惜,我記不住,你們中國人的話,太太太難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識地抬頭看了過去。
秦子默緊繃着臉,臉色異常寒冷。
詹姆斯識相閉嘴。
又是一陣寂靜。
突然,有手機在響,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為,那個鈴聲,還是蟲兒飛,還是當年的那首,蟲兒飛。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這首歌,多少年都沒有聽到過了。
已經飄落在我的記憶之外。
我微微低下頭去。
打電話來的是妙因。我聽到她軟軟的,甜美而略帶探詢的聲音:“子默,你現在在哪兒呢?”
他簡單地回覆了幾句,就掛斷了。
我們繼續默默地坐着,誰都沒有説話。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在後面。
走出門,秋夜的空氣清冽而涼爽,詹姆斯已經坐進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邊,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然後,輕聲地:“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兒,拎着袋子,垂着頭,對他禮貌地説:“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會兒我自己乘出租車回去就行了。”
半晌無言。
突然,一個冷冷的,咬着牙的聲音飄了過來:“你是要逼我不做一個紳士嗎?”
説完,他劈頭搶過我手上的袋子,扔進車裏。
我不為所動,繼續低頭,固執地站在那兒。
又是輕輕一嘆,他走過來,打開車門,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推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