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翔將菜蔬交給趙大廚後,悄悄來到後堂,就見周老闆果然在款待那兩個騙子。周老闆高居主位,那倆父子分坐左右,小芳竟在下首相陪。周老闆興沖沖地用鄉音招呼着那倆父子,那倆父子也在不住恭維着周老闆和小芳,從雙方熟絡程度看,顯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任天翔自忖就這麼闖進去,只怕是空口無憑,無法讓周老闆相信自己聽到的那些話。他悄悄繞到周老闆身後的窗户邊,向對面的小芳使了個眼色。小芳得到暗示,藉口去廚下催催酒菜,匆匆退了出來。
任天翔在後堂門外一把抓住小芳,不由分説便將她拖到僻靜處,然後問道:那兩個傢伙是誰?小芳掙脱任天翔的手,不悦地道:那是胡伯伯跟他的公子,他們是我爺爺的同鄉,你幹嗎問這個?
任天翔低聲問:那姓胡的是不是向你爺爺提親了?要將他的兒子入贅到你們周家?小芳臉上騰地一紅,急道:你胡説什麼呢?沒有的事!任天翔匆匆道:也許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不過他們肯定會向你爺爺提親。小芳奇道:你咋知道?
任天翔將先前聽到的對話草草説了一遍,最後嘆道:那是兩個居心叵測的騙子,你千萬不要上當。幸虧讓我聽到他們的陰謀,不然你爺爺要是糊里糊塗地答應下來,可就害苦了你。小芳怔怔地望着任天翔,突然問:別人來跟我提親,你幹嗎這般緊張?
任天翔一愣,跟着嘻嘻調笑道:有人來跟我搶老婆,我當然緊張了。任天翔在長安時,與那些青樓女子調笑慣了,一向口沒遮攔,到這龜茲也沒改過來。而小芳在這各族商販往來的客棧中,也沒少遇到那些愛討口頭便宜的浮滑之徒,所以早已應付自如。不過唯有在任天翔的玩笑面前,她卻總是有些心如鹿撞。她紅着臉瞪了任天翔一眼,嘆道:你只是一個店小二,就算我爺爺再不計較,也不可能將我嫁給一個夥計。所以你對我説這些,又有什麼用?
任天翔一時茫然,呆呆地問:你説什麼?小芳嘴邊泛起一絲無奈的苦笑:天翔哥,我知道你喜歡我,所以説胡伯伯的壞話,要將他們趕走。可趕走他們又有什麼用?遲早還會有其他人向爺爺提親的。
任天翔愣了半晌才失聲道:你不相信我説的話?小芳苦笑道:胡伯伯與兒子説話剛好被你聽到,而這些話又正好與我有關,天底下有那麼巧的事?你要我如何信你?
任天翔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他聽到胡家父子陰謀的過程確實也太巧了,巧到連他自己都有些懷疑,何況是小芳。再説從外表看,胡家父子一個面相忠厚,一個堪稱俊男,怎麼看都不像是奸詐之徒。更何況他們還是周老闆老朋友,無論小芳還是周老闆,肯定是更相信他們。
任天翔還想解釋,後堂突然傳來周老闆的呼叫。小芳只得丟下任天翔趕緊回去。任天翔目送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人微言輕的亙古真理。一個店小二無論説什麼,在旁人眼裏都微不足道,不管是實話還是假話。
我不能再做店小二了,不然我將永遠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像螞蟻一樣卑微而勞碌地活着。任天翔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
天翔,快來收拾桌子!後堂傳來周老闆醉醺醺的高呼。大唐客棧只是箇中低檔客棧,所以沒有請多少夥計。除了掌勺的趙大廚和負責跑堂的李小二,就只有任天翔這個打雜的小夥計。
來啦!任天翔答應着來到後堂,就見酒宴已散,周老闆正醉醺醺地要送兩個同鄉去客房。任天翔連忙將周老闆扶着坐下,然後示意小芳領胡家父子去客房。待他們一走,任天翔就忍不住小聲問:周老闆,他們向您提親了?周老闆有些詫異地望着任天翔笑問:你咋知道?
你答應了?任天翔急問。還沒有。周老闆打了個酒嗝,不過我看那孩子挺精神,胡老弟跟我又是鄉黨,知根知底,家境也不錯,將小芳託付給他兒子是個好事,我也可以早點回江南養老。
什麼不錯,他們是衝着你這基業來的!任天翔急道,你要是將孫女嫁給他,可就害了小芳一輩子。周老闆斜着醉眼乜視任天翔片刻,突然失笑道:你這小子,你那點小心眼以為老夫不知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個一文不名的小夥計,居然敢打我孫女的主意?以後你要再往小芳跟前湊,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任天翔氣得滿臉通紅,不過知道喝醉的人,你要跟他計較就是笨蛋。他只得強壓怒火伺候周老闆茶水,想等他清醒些再向他揭露胡家父子的險惡用心。
行了,這裏不用你了,去外邊招呼客人吧。周老闆見酒菜已收拾乾淨,立刻就將任天翔攆了出去。
任天翔只好來到大堂。最近有不少客商滯留在客棧中,每日借酒澆愁,據説是因為塔里木河附近有劫匪出沒,搶了不少行商,因此大家都不敢再走。以前任天翔對這事並沒放在心上,但這次無意間聽到兩個商賈提到一個老熟人的名字,頓時留上了心。
聽説拉賈老爺已經請安西都護府出兵,護送咱們過塔里木河。
就算這次過去又如何?總不能每次都花錢請唐兵護送,那開銷算下來,只怕也不比被沙裏虎搶去的少。
唉,自從出了沙裏虎,在這條道上賺錢是越來越難了。
賺錢?沒丟命就算不錯了。前日有個大食商人,由於所有貨物被沙裏虎所劫,欠下一屁股債,只得上吊自殺了。
眾人紛紛咒罵沙裏虎,不過説到最後也只能搖頭嘆息,一籌莫展。
任天翔聽得眾人議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靈感,那是一個店小二決計想不到的靈感。他徑自來到後堂,對醉得昏昏欲睡的周老闆道:周老闆,我在這兒已經幹了一個多月,還從未休息過一天,我要請兩天假。
周老闆嘟囔道:這兩天客人這麼多,你忙過這幾天再休息吧。任天翔咧嘴一笑,三兩把脱下店小二的衣衫,扔到周老闆面前。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改變,不然就永遠是個一文不名的店小二,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甚至連説的話都沒有人相信,想幫小芳避開陷阱都不能夠。
你這是幹什麼?周老闆有些驚訝。我不幹了!任天翔將身上所有店小二的標誌都扯了下來。這是為啥?我可以準你的假,你不用為這個衝動。周老闆忙道,見任天翔不為所動,他不由急道,你小子啥也不會,離開我你能做什麼?有種你永遠不要回來!
任天翔哈哈大笑,回屋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帶在身上。正要出門,卻見小芳悄然進來,小聲問:天翔哥,你是因為我那些話而賭氣離開?
任天翔笑着搖搖頭:當然不是,你啥時候見過你天翔哥如此小氣?不過你説得不錯,我要是一直做店小二,就永遠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連保護你的能力都沒有,所以我要做大人物。我不能忍受別人的輕視,更無法容忍喜歡的女孩往陷阱裏跳,自己卻完全無能為力。你放心,我還會回來,如果你信得過我,就千萬不要答應姓胡那傢伙的婚事,就算不能一口回絕,也要拖到我回來為止。他的眉宇間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跟以前那個熟悉的店小二截然不同。小芳有些驚訝地打量着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點頭:好!我等你回來!
我一定會回來!任天翔説完大步出門而去,沒有片刻的遲疑。天色已近黃昏,長街上熙熙攘攘,商販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任天翔找到那個龜茲奸商阿普的家,徑直上前敲門。不一會兒一個女人打開房門,見是個陌生人,頓時滿臉戒備地問:你找誰?
我找阿普大哥,他是我兄弟!任天翔用龜茲語答道。那女人打量着任天翔,遲疑道:我沒見過你,好像也沒聽阿普提過你。
任天翔臉上又泛起那種迷倒無數長安少女的微笑,柔聲道:我跟阿普大哥做過生意,他幫過我大忙。現在我又有一樁賺錢的買賣想要找他幫忙,請你務必讓我見到他。任天翔的真誠笑容打動了那女人,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打開房門:你先進屋喝杯奶茶吧,他就快回來了。
任天翔欣然進屋,邊享受着女主人的款待,邊逗弄着兩個害羞的孩子。沒多久阿普收攤回來,見到任天翔十分驚訝。任天翔笑着迎上去,張開雙臂招呼道:阿普大哥,一個多月不見,還認得我嗎?我今日突然拜訪,沒有讓你感到吃驚吧?
阿普只得與任天翔招呼:兄弟怎麼突然來找阿普?莫非又有什麼好東西要賣?任天翔哈哈笑道:你主要收售一些來歷不明的東西賺錢,兄弟我又不是小偷,哪有那麼多好東西賣給你?
阿普臉上一點不見尷尬,哈哈笑道:你不賣東西,來找我做什麼?
任天翔笑道:我要向你買一張龜茲附近的地形圖,越詳細越好。阿普奇道:兄弟買地圖做什麼?這可是違禁品,沒有安西都護府的允許,任何人買賣地圖都要被抓起來,輕則罰錢,重則按奸細治罪。
行了,阿普大哥就別裝了,我相信你這裏什麼都能買到。任天翔親熱地攬住阿普肩頭,你賣給誰不是賣?難道兄弟的錢就不是錢?
一個多月不見,任天翔像變了個人,圓滑老練得與他的年紀完全不相稱。阿普收起敷衍的話,小聲問:兄弟買地圖做什麼?這個價錢可是不低。任天翔笑道:阿普大哥放心,我不是奸細,不會給你惹麻煩。至於價錢,阿普大哥先將地圖拿出來我看看吧。
阿普只得從隱秘處拿出一張地圖,低聲道:這是當年龜茲國地圖的拓印件,比安西都護府所用的軍事地圖還要詳細精確。看在兄弟面上,只要一千個銅板。任天翔哈哈大笑:一千個銅板是賣給凱子的價吧?
阿普賠着笑點點頭:八百,這個價很公道了。任天翔再次大笑:這是賣給呆子的價吧?拓印一張地圖,不過就花幾個銅板而已。
阿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五百,不能再少了。你看我有老婆孩子要養,所以才冒險做這生意,萬一被官府抓到,那可是要坐牢的。任天翔親熱地攬住阿普的肩頭:五百是賣給外人的價,咱們是兄弟,你忍心賣我如此高價?一百!大哥如果不幸坐牢,我也還有錢去幫你打點。
阿普滿臉肥肉都哆嗦起來:這個價實在太低了,簡直是在搶劫。我一百五!任天翔笑道,你不會再多要五十,傷害咱們兄弟的感情吧?
阿普在妻兒面前,不好再爭,無奈道:一百八!我可憐的孩子又要餓幾天肚子了。任天翔搶過地圖,數了一百八十個銅板交給他。阿普仔細收起來後,小聲問:兄弟買地圖做什麼?莫非也想去跑買賣?
任天翔笑道:小弟正有此意。不知龜茲實力最強的商人是誰?當然是拉賈老爺!阿普立刻道,見任天翔用探尋的目光望着自己,他繼續道,他是波斯商人,全名叫拉賈赫德。他主要走長安和撒馬爾罕一線,聽説在長安都有他的商行,是本地當之無愧的商行領袖,也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
他的莊園在哪裏?任天翔問。在城東的富人區,他的莊園僅次於當年龜茲王的王宮,三歲小孩都知道。阿普答道。
多謝阿普大哥,以後再有買賣,我會第一個想到你。任天翔説着起身要走,阿普忙道:現在天色已晚,兄弟就在我這裏住下吧。我隔壁還有一間客房空着,兄弟住只要五十個銅板。任天翔想想住客棧也要花錢,也就懶得再找地方,便答應下來。阿普見狀大喜,連忙將任天翔領到隔壁客房,卻是一間漏風又漏雨的破屋。任天翔在心中暗罵這龜茲奸商,嘴裏卻道:這裏挺好,有風有雨還有月亮。
阿普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先將就一宿,明天我將屋子好好修整一下。不必了,我住一宿就走。你要心痛兄弟,就給弄點吃的吧,我還沒吃晚飯呢。任天翔説着將阿普推出房門,然後點上油燈,將剛買的地圖小心展開,仔細將龜茲周圍的地形牢記在心中。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找街頭賣字的寫了封拜帖,然後又去舊衣店買了身綢緞衣衫,這才往城東富人區走去。拉賈老爺的玫瑰莊園佔地極廣,十分好找。任天翔稍事打扮,又恢復了幾分豪門公子的風采。他施施然來到莊園門外,對守門的家丁不亢不卑地道:在下長安義安堂少堂主任天翔,特來拜會拉賈老爺,請替我通報!
那家丁將任天翔上下一打量,頓時收起了幾分狂傲。任天翔那種豪門公子的氣概,普通人説什麼也裝不出來。那家丁也是眼光活絡之輩,忙接過拜帖道:請公子在此稍候,我這就替你通報。
少時那家丁出來,神情冷淡了許多,對任天翔示意:請公子跟隨侍女進去,她會領你去見老爺。侍女是個肌膚如雪、金髮碧眼的胡姬,抬手向任天翔示意:公子請!
隨着侍女進入大門,即便見多識廣的任天翔,也不禁暗贊這莊園的華美。他最後被侍女領到一處偏殿的門外,侍女小聲道:公子請在此稍候,聽到傳喚再進來。
偏殿中有胡笳鼓樂之聲,以及舞姬腳鈴那動人的脆響。任天翔從珠簾中望進去,就見一個年逾六旬的波斯商賈半躺半坐在繡榻之上,幾個妙齡侍女正為他捶腿按摩,他卻百無聊賴地望着偏殿中央,那裏有幾個近乎全裸的胡姬,正抖動着腰肢在激情而舞,那渾圓的小腹隨着鼓點急速抖動,令人有種血脈噴張的感覺。
任天翔等了片刻不見傳喚,撩開珠簾便闖了進去,徑直來到舞池中央。幾個舞姬見有陌生人闖進來,一時亂了節奏,不由愣在當場。舞姬一停,樂師也不由自主停止了演奏,殿中一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闖入的任天翔身上。
繡榻上的波斯商賈稍稍抬起身子,眯起眼打量着任天翔,並沒有開口,他一隻手拈着頜下濃密的髯須,另一隻手插在一個侍女胸兜中把玩着,並沒有因意外而停止。
拉賈老爺?任天翔用波斯語淡淡問,與波斯人目光一對,他立刻感覺對方就像是一隻慵懶的狐狸,酒色過度的外表下隱藏着一雙深邃精明的眼眸。波斯人沒有吭聲,淺淺地抿了一口酒,這才冷冷問:義安堂少堂主?現在義安堂的老大是碧眼金雕蕭傲,他好像沒有兒子,不知又從哪裏冒出來一個少堂主?説着一把將拜帖扔了下來。
任天翔撿起拜帖,笑着一撕兩半:這拜帖只是來見拉賈老爺的敲門磚,您老不必當真。拉賈一聲冷哼:來見我做什麼?求我賞你幾個銅板?還是做我的門客吃閒飯?
任天翔莞爾:拉賈老爺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在這龜茲做個土皇帝,就以為天下人都要來巴結你?你也許正在焦頭爛額,一籌莫展,所以才如此煩躁吧?拉賈掃了任天翔一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任天翔淡淡笑道:近日全城早已傳遍,自從悍匪沙裏虎縱橫大漠以來,這條通往長安,連接西域和大唐的商路基本阻斷。拉賈老爺是靠東西貿易才打下這偌大家業,如今財路被阻,所以只能在家看肚皮舞解悶了。拉賈一聲冷哼:小小毛賊,豈能斷我財路?我有安西都護府兵馬護駕,還怕那區區幾百號小匪不成?
任天翔呵呵一笑:安西都護府兵馬是保西域四鎮的平安,不是你拉賈老爺的私人衞隊,請他們護送商隊,代價恐怕也是不低吧?一兩次還可承受,時間一長就不知你是否吃得消咯?見拉賈默然,任天翔便知點到了對方的死穴,不過他並不急於説出自己的解決辦法。他知道只有沉着鎮定,才能將自己的智慧賣個好價錢。果然,拉賈在沉吟了半晌之後,終於沉不住氣問道:你今日前來見我,莫非是有什麼解決辦法?
任天翔淡淡笑道:拉賈老爺也實在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是被義安堂拋棄的無用廢物,自身的麻煩都無法解決,如今更是一文不名,哪有辦法為老爺解決這麻煩?拉賈也是修煉成精的老狐狸,聽任天翔話裏有話,立刻一拍手,對下人果斷吩咐:設宴,我要好好款待任公子!
鉅富就是鉅富,不過盞茶功夫,各種美味佳餚就陸續傳遞上來,其中竟有不少是傳自中原的名菜,甚至還有產自長安的狀元紅。拉賈指着酒菜示意道:我知道在這龜茲不容易吃到正宗的長安菜,所以請了個長安會珍樓的名廚帶在身邊,請任公子品評。
任天翔也不客氣地在拉賈的對面盤膝坐下,立刻有侍女為他斟滿酒。就見拉賈舉杯道:公子遠來是客,老朽權盡地主之誼,先敬公子!
不敢!任天翔忙舉杯還禮,咱們唐人是以長者為尊,應該我敬您老才是。二人舉杯相碰,一飲而盡。拉賈一拍手,鼓樂又再次響起。幾名舞姬魚貫而入,又開始了那火熱撩人的肚皮舞。拉賈指着舞姬笑道:龜茲樂舞享譽西域,波斯舞姬更是天下馳名,將這兩者融為一體,只怕繁華如長安,也未必能看到吧?
任天翔點頭讚歎:確實是人間至美,我在長安也未曾得見。
二人只顧喝酒吃肉,大談風月,卻都不提方才的話題。直到酒至半酣,拉賈才對一名隨從低聲吩咐兩句。那隨從點頭而去,少時便捧着個大紅托盤進來放到了任天翔面前。任天翔見托盤上蓋着紅布,奇怪地問:這是什麼?拉賈拈鬚笑道:這是今日一道主菜,希望公子喜歡。
任天翔依言揭開紅布,就見眼前白花花一片閃亮,耀人眼目。定睛一看,竟是六個大銀錠,每個只怕有七八兩重,總共差不多有五十兩,價值五十貫錢,這對普通人來説,是一輩子也未必能賺到的鉅款。
您老這是什麼意思?任天翔不為所動,幾十兩金豆子都能隨手賞人,這點銀子在他眼裏自然不值一提。公子既然有辦法解決老夫的麻煩,這點錢不成敬意,算是老夫送給公子的見面禮。拉賈見任天翔並未心動,不得不故作大方,白送給對方。
任天翔呵呵一笑:如果這只是見面禮,那就太重了,在下愧不敢受;如果這是替您老解決麻煩的報酬,又實在太輕,在下也不能收。拉賈撫須打量着任天翔,冷冷問:那你想要多少報酬?
半成!半成?怎麼算?
任天翔拿起銀錠,擺在桌上解釋道:這是龜茲,這是焉耆,中間是塔里木河。沙裏虎主要是在龜茲和焉耆之間活動,這也是通往東方的必經之路。凡掛着拉賈老爺飛駝旗的商隊經過這一地區,都要付我相當於所有貨物價值半成的佣金,我保證貨物經過這一地區的安全。
拉賈一怔,跟着哈哈大笑:你的胃口也實在太大了,你知道我飛駝商隊每年運送的貨物總價是多少?半成又是多少?
任天翔淡淡笑道:我相信是筆鉅款,不過與你請安西都護府出兵護送的開銷比起來,恐怕就微不足道了。
拉賈盯着泰然自若的任天翔默然半晌,最後終於點頭道:你先説説你的辦法,如果確實可行,那就照你開的條件,付你半成佣金。
樂師和舞姬被拉賈揮手喝退,伺候二人飲宴的侍女也悄悄退了下去,殿中頓時靜了下來。任天翔開始用銀錠作為標示物,將地圖擺得更詳細一些,他已經將龜茲附近的地形圖完全記在心中,所以很快就在桌上覆原了地圖上所有的關鍵地點。
這片沙漠是東去西來的必經之路,尤其是塔里木河流經這一地區,是沙漠中穿行不得不依靠的水源之地,所以沙裏虎將打劫的地點設在了這裏。任天翔侃侃而談,這一地區如此重要,就算我們剿滅了沙裏虎,難保將來不會有另一股盜匪出現,就像剷掉灰灰草,又長出駱駝刺一樣。因此最好的辦法不是消滅沙裏虎,而是與他們結盟。
結盟?拉賈一臉的莫明其妙。沒錯!任天翔從容笑道,在大多數時候,人都是在為利而動。如今由於沙裏虎的出沒,東西往來的商隊不敢再輕易冒險,使這條商路基本中斷,這不僅損害了所有商隊的利益,同時也損害了以搶劫商隊為生的盜匪的利益。因此恢復這條商路,不僅是商隊的願望,同時也是沙裏虎的願望。商隊與盜匪之間,在某些時候其實有着共同的利益目標,這也是雙方結盟的基礎。
拉賈眼裏閃過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頷首道:説下去!任天翔點頭道:如果拉賈老爺願意從商隊的利潤中拿出一部分,作為買通沙裏虎的贖金,我想沙裏虎定願意給予你安全的保證,當你的利益與他的利益綁在一起後,他甚至會成為你飛駝商隊的護衞和保鏢。
什麼?你讓我花錢將盜匪養起來?拉賈怒道,這樣的辦法就連白痴都不會接受!任天翔微微笑道:這辦法看似荒謬,其實非常合理。拋開對盜匪的痛恨不談,如今沙裏虎在這一地區早已尾大不掉,既然無法剷除,就只有想法與之共存。他的手下那麼多人也要吃飯,除了花錢買路,恐怕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這辦法看起來你似乎有些吃虧,不過實際上你會從中獲利,甚至比你過去賺得更多。
拉賈也是精明之輩,任天翔稍加提點他便有所領悟,立刻冷靜下來,忙道:願聞其詳。任天翔微微一笑:如果您老與沙裏虎達成秘密協議,你的飛駝商隊凡經過沙裏虎的地盤,都拿出一定比例的貨比如一成,作為付給盜匪的安全保證金。在沙裏虎來説,商道因搶劫而中斷,不符合他的利益,如果不用冒着烈日在沙漠中守候,就能拿到一成的貨物作為報酬,細水長流自然比殺雞取卵要有利得多,他當然樂得坐享其成。在拉賈老爺這邊來看,雖然多花了一些路費,不過由於其他商隊在沙裏虎的威脅下,要麼放棄這條商道,要麼花錢租借您老的飛駝商隊旗幟。你僅靠租借商隊旗幟就可以彌補付給沙裏虎的損失,這還不算東西往來的貨物減少後,在長安和西域兩地造成的價格上漲帶來的額外收入。
拉賈眯起三角眼,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他也是心思敏捷的老江湖,立刻看出這辦法的可取之處,不由捋須沉吟道:這辦法最關鍵一點,就是雙方都得信守承諾。盜匪都是反覆無常的小人,與他們打交道,怎麼能令人放心?任天翔笑道:我與沙裏虎打過交道,就我看來,他也是個聰明人,知道怎樣才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如果他這次失信於拉賈老爺,那以後就不會再有人相信他。他或將面臨無商可劫的窘境,或將面臨安西都護府最嚴厲的征剿。畢竟這條商道是如此重要,一旦中斷太久,必將驚動朝廷,到那時就是安西節度使也要吃罪不起。
拉賈在心中盤算良久,終於頷首道:一成,這是我能付給沙裏虎的最高價錢。任天翔點點頭:我會照這個底線去跟沙裏虎談,請拉賈老爺明日為我準備三匹駱駝,馱滿烈酒和牛羊肉乾。
做什麼?拉賈詫異問。我去見沙裏虎,總不能兩手空空啊!任天翔笑着攤開手,總得先送上點見面禮,才能表明您老結盟的誠意。
拉賈想想也在理,點頭道:沒問題,我這就令人去準備。
正事既已談完,賓主雙方盡皆開懷暢飲。任天翔雖然表面輕鬆從容,但心裏卻還是有些忐忑。這是他在江湖上真正踏出的第一步,成功與否,將決定他今後的命運。到目前為止,這一步還僅僅成功了一小半。
任天翔牽着三匹馱滿美酒和肉乾的駱駝,獨自踏上了龜茲往東那一望無際的大沙漠。這是一次帶有賭博性質的冒險,一人三駝在沙漠中就如滄海一粟,實在微不足道,也許走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找到沙裏虎。
別人出門祈求千萬不要遇上盜匪,自己卻盼望着早遇匪徒。任天翔想到這就覺得有些好笑。雖然不帶嚮導使危險倍增,但任天翔不得不去冒這個險。他必須成為沙裏虎和拉賈之間唯一的聯絡人,才能保證自己不會被人替代,只要雙方都離不開自己,他的利益才會有真正的保障。
幸虧阿普賣給他的地圖足夠精確,任天翔在三天後又來到了塔里木河畔,這裏是上次蘭州鏢局遇劫的地方,也是商隊取水的必經之路,他相信沙裏虎的老巢離這裏不會太遠。
在河邊水草茂盛的地方紮下帳篷,任天翔開始耐心地等待。在茫茫大漠中像沒頭蒼蠅一樣去找幾百號人,不如守株待兔等侯在河邊,他相信沙裏虎遲早會到河邊來取水。
夕陽將逝,天地昏黃,眼看一日就要過去,任天翔回到帳篷中。估計盜匪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他便想早點養精蓄鋭,等待新一天的到來。
帳外風聲呼嘯,吹拂着沙棘沙沙作響,任天翔正將睡未睡間,突然被一陣隨風飄來的駝鈴聲驚醒,他急忙出帳循聲望去,就見昏黃如血的天地間,一隊駱駝正魚貫而行,由西向東緩緩而來。駝背上是些白巾蒙面的白衣男女,均穿着相同的服飾,看打扮不是任天翔在龜茲見過的任何一個夷族,也不像是東去的商隊,駝背上並沒有滿載什麼貨物。
他們緩緩來到河邊,開始停下來取水。任天翔急忙迎上前,看他們膚色似乎是波斯人,便用波斯語好心提醒道:你們這是要往東去麼?這一帶有大股盜匪出沒,就你們這幾十號人,實在是非常危險。
在沙漠中偶遇同類,通常人都會非常高興,但那些人對任天翔卻十分冷淡。只有一個取水的少女小聲答道:你一個人都不怕,我們怕什麼?這少女白紗蒙面,僅留雙眼在外。任天翔見她眼眸碧藍如海,心中頓生好感,嘻嘻笑道:我一個大男人,遇到盜匪最多綁我入夥。像你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遇到盜匪恐怕就只有做壓寨夫人了。
啥叫壓寨夫人?少女睜着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望向任天翔。壓寨夫人就是土匪頭子的老婆。任天翔笑道。那少女想了想,問道:比剛入夥的小嘍囉地位高些吧?
任天翔一怔:大概是吧!那少女莞爾一笑:你做小嘍囉都不怕,我還怕什麼?任天翔見這少女如此有趣,輕薄之心頓起,壓低聲音嘿嘿笑道:其實我就是土匪頭子,你想不想做我的壓寨夫人?那少女撲哧失笑,臉上的紗巾飄落下來,露出一張肌膚勝雪、美豔絕倫的小臉,看起來竟只有十五、六歲模樣。任天翔一瞥驚鴻,不由看得痴了。
艾麗達,快回來,我們要上路了。一個老者在駝背上招呼,眼神不怒自威。少女趕緊戴上面巾,提着水囊像小鹿一樣跑回了駝隊中。
艾麗達!任天翔在心裏默唸着少女的名字,目送着駝隊繼續往東而行。他幾次想上前與那些白衣人結識,不過對方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以及自始至終透着的神秘氣息,終令他卻步,他只能目送着這隊來歷不明的白衣人,漸漸消失在塔里木河畔那稀疏的林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