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看不到盡頭,任天翔小心翼翼照着石板上的圖案,尋找着其中正確的圖案下腳。剛開始那些圖案和數字的規律還很好尋找,任天翔幾乎不假思索就可以判斷。但是在走出十多步之後,其中藴含的規律越來越難發現,需要經過長久的思索才能算清究竟。任天翔走得越來越慢。
火把的油脂即將燒盡,火光變得越來越暗,任天翔暗自焦急,卻又聽到身後突然傳來異響。他舉起火把回頭看去,但見身後自己走過的地方,那些原本沒有觸發的機關在漸次發動,每隔片刻,甬道上方就有弩箭突然射下,它們正向任天翔身後緩緩逼近。
任天翔心中打駭,想加快前進的速度,卻又怕一步算錯即命喪當場,焦急之下頭腦越發混亂,反應速度反而大不如前。但見身後那一排排猝然射下的箭鏃,就像是死神的腳步,正向自己一步步迫近。
抹抹額上冷汗,任天翔強令自己收束心神,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腳下那些稀奇古怪的圖案上。也許人在危急之下反而能激發更大的潛能,任天翔只感到自己頭腦在死亡的威脅下,突然變得異常敏鋭,那些方才還需要冥思苦想的圖案,漸漸變得容易起來,令他精神振奮,腳下的步伐也漸漸變得自信而輕快。
前方出現了一道石門,將出路完全封閉,任天翔舉起即將熄滅的火把一看,但見石門上是一排數字,分別是四、五、八、十一、十六、十九、三十二、三十六。而在石門前方的地面上,則是一排活動石板,石板上鐫刻着一到十共十個數字。任天翔先是有些茫然,不過仔細看看地面,發現地上的石板明顯是一種機關,他這才明白,這一個是一種數字鎖,而石門上的數字,就藴含着開鎖的密碼。
任天翔對數字最是頭痛,開始懊悔當初沒有跟老師認真學過算術。他對着門上那一排數字冥想了片刻,始終找不出其中的規律,這時身後那些從上而下射下的箭鏃,已經逼近到離他不及三尺遠,也就是説它離死亡的距離已經只剩下三尺。就在這時,他手中的火把也在最後一次炸亮之後突然熄滅,整個甬道陷入一片黑暗,那刺入心魄的箭鏃破空鋭嘯,猶如死神的腳步漸漸逼近,離任天翔立身已不足一尺!
也許只有在最危險的關頭,人才能迸發出最大的潛能,就在頭頂機簧咔咔暗響,箭鏃即將射下的瞬間,任天翔終於福至心靈,隱約猜出門上那一排數字鐘,有一個似乎與其它數字毫無關聯,是一個多餘的數字,那一定就是開門的密碼!
任天翔憑着記憶,毫不猶豫踏上石門前的兩塊活動石板,他先踩下十,跟着再踩下一,就聽頭頂機簧張開的聲音突然停止,石門後傳出軋軋的機械聲響,厚重的石門終於緩緩升起。
任天翔長舒了口氣,不等石門完全升起,他已彎腰滾了出去,就在他雙腳離開十和一兩個石板的同時,上方立刻傳來箭鏃破空的鋭嘯,數十支弩箭雨點般釘在了他方才立足之處。
任天翔驚魂未定,突然前方傳來一聲淡淡的讚歎:恭喜少堂主,終於通過了這次考驗。任天翔環目四顧,就見自己置身於一處寬敞的墓室中,室內燈火通明,一個青衫文士與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並肩而立,白髮老者殷切地望着自己,眼中閃爍着隱約的淚花。青衫文士則佝僂着身子,不時發出一兩聲撕肝裂肺的咳嗽,似乎病得不輕。不過他那雙深藏於眉稜下的睿智眼眸,卻隱然透出一絲掩飾不住的欣賞和讚賞。
季如風!雖然數年未見,任天翔依然一眼就認出面前這癆病鬼一樣的傢伙,同時也想起了自己在被綁架昏迷前看到的那個人,三年不見,他似乎消瘦衰老了不少。任天翔怒不可遏,厲聲質問:是你帶人綁架了我,還將我弄進埋葬任重遠的墓穴?
季如風袖着雙手坦然點頭:不錯!
為什麼?任天翔厲聲問,我已不是什麼少堂主,你為何還陰魂不散?
季如風嘶啞着嗓子道:因為,你必須要通過這個考驗。
考驗?任天翔怒極反笑,你將我關入墓穴,讓我冒九死一生的危險才逃到這裏,僅僅是個考驗?要是我一步失算死在墓道中,那就是白死了?
季如風坦然點頭:如果你連這點智慧都沒有,那就只好白死。不過我從小看着你長大,知道你一定能通過這考驗。人的智慧就像是身高或相貌,主要源自天生。雖然你從小不學無術,但是在江湖歷練了這麼些年,一定考驗破解這些初級的考驗。
任天翔恨恨地點點頭:好,這次我僥倖沒死也不跟你計較。不過請你告訴我,為何要讓我經受這樣的生死考驗?是不是每個義安堂的弟子,都必須經過這樣的生死考驗?
只有前任堂主指定的繼承人,才需要通過這樣的考驗。見任天翔有些茫然,季如風耐心解釋道,要想率領義安堂在兇險莫測的江湖中立足,必須要有超高的智慧和在生死考驗面前破解迷局、找到生存之路的本能。這種能力是如此重要,以至於每一個繼任的堂主人選,都必須經過這樣的生死考驗。
等等等等!任天翔急忙打斷對方,誰告訴你我要做什麼堂主?
季如風面色肅然:這是任堂主臨終前留下的遺命,指定你為她的繼承人。同時也指定季某和姜兄,為輔佐和培養你的導師。
一旁的姜振山連連點頭:少堂主你總算是回來了,從今往後,我姜振山必將竭盡所能,輔佐你成為一個偉大的堂主。
任天翔不禁冷笑:義安堂的基業雖然是由任重遠一手創立,卻並沒有説一定要他兒子才能繼任。你二人如此熱心要輔佐我,難道僅僅是為了滿足你們盡忠報主的願望這樣簡單?
當然不是!我們姜振山急忙分辨,卻被季如風用目光阻止。就見這個義安堂的智囊袖着手淡淡問:少堂主在懷疑我們的動機?
見姜振山欲言又止,任天翔已心生疑竇,不過在沒弄明白對方真正目的之前,他也不點破:自任重遠死後,我跟義安堂就再沒有任何關係。任重遠活着的時候我都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何況是由你們轉述的什麼遺命?對不起,我不會做什麼堂主,更不想成為你們爭權奪利的工具。
見墓室對面還有一道墓門,隱約有清新的空氣從門縫中透進來。任天翔丟下季、姜二人往外走,就在他打開墓門正要出去時,卻聽季如風在身後淡淡問:你不想知道任堂主是怎麼死的嗎?
任天翔腳下微微停了停,卻還是繼續往外就走。任重遠壯年早逝,其中定有蹊蹺,當初義安堂的所有人都對他避而不談,就是他心中充滿疑問。雖然他從沒想過要為任重遠做任何事,但還是很想知道這個人的死因。不過現在聽季如風突然提到這點,任天翔就知道對方是利用自己的好奇心,他不想被人牽着鼻子走,所以腳下毫不停留。卻又聽季如風悠然道:你不在乎任堂主,難道也不在乎任小姐嗎?
任天翔停下腳步,就聽季如風嘆道:任堂主過世後,義安堂的聲望和實力已大不如前,面對老對頭洪勝幫,義安堂已沒有與之抗衡之力。所以有人想出聯姻這一俗不可耐的招數,以圖化解義安堂與洪勝幫的積年仇怨。如果你不想看到這事最終成為事實,就必須藉助我們的力量。
任天翔仰頭尋思片刻,心知自己在長安沒多少根基,如果沒有義安堂的人協助,也許連妹妹一面都很困難,何況小川還失陷在當年的任府、現在的蕭宅中,崑崙奴兄弟也是下落不明,於情於理自己都不能撒手不管。想到這他慢慢轉過身來,對季如風冷冷問:這是你們的條件?
季如風聳聳肩頭:如果你答應做義安堂的堂主,我們自然對你言聽計從,你要我們全裏阻止任小姐嫁給洪邪,我們自然竭盡所能。如果你不願做堂主,那麼我們就只能聽從蕭傲的命令,他要將任小姐嫁給誰,我們根本無權過問。
任天翔知道這老狐狸是在趁機要挾自己。不過為了天琪,他不能一口回絕,默然片刻,他只得拖延道:我現在還不敢輕易就相信你們,如果先幫我阻止妹妹嫁給洪邪,我會慎重考慮你們的建議。
姜振山還想再勸,季如風已擺手笑到:好!咱們就先從這事開始。畢竟在這件事上,咱們與少堂主目標一致。説着他緩緩伸出手來,任天翔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抬手與他一擊。
馬車轔轔奔行,趁着夜色離開了郊外的墳場。車中,任天翔回望着黑黢黢的山林,心有餘悸:為何要將任重遠的陵墓修得如此浩大恢宏?還佈設下如此複雜的機關?這得多大的工程?
姜振山嘆道:這陵墓原是老鼠掏空的一座古墓,為了節省開支,便將它做了老堂主的冥室。那些機關是季先生後來設下的,除了防止有人去驚擾老堂主的安寧,也是要看看少堂主能否順利通過測試,以證明自己是否有資格繼承堂主之位。
任天翔知道姜振山所説的老鼠,是指義安堂另一個元老,曾經以盜墓為業的蘇愧,因其從小苦練縮骨功,所以長相猥瑣,極像一隻大耗子,於是大家將它由老蘇叫成了老鼠。
想到季如風在墓穴中設下如此複雜的機關,就只為了考驗自己?任天翔不禁嘆道:你們為何要在我身上花費如此心血?我只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僅僅因為我是任重遠的兒子,你們就要將我扶上堂主之位,不怕我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
你能夠從那個墓道中平安出來,就證明你有着遠超常人的智慧。夾雜着偶爾的一聲咳嗽,季如風啞着嗓子解釋,只要有我們的指點和扶持,做個堂主綽綽有餘。
不僅如此!姜振山也欣然插話,我們答應過老堂主,一定要讓你繼承他的遺志,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任天翔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只有做義安堂的堂主才能阻止妹妹嫁給洪邪,那麼暫時答應也無妨。不過聽姜振山對任重遠如此推崇,他心中不甘,尤其想起任重遠辜負了自己母親,他更是忍不住出言譏諷:任重遠不過是個爭權奪利的江湖草莽,僥倖達到了一方豪強的地位,算得上什麼英雄?
你姜振山聽任天翔竟將它最敬重的人貶得一錢不值,雙眼一瞪就要發火,卻被季如風以目光阻止。
任天翔不理會姜振山的憤懣,不以為然地問:我對繼承任重遠的遺志和義安堂堂主之位一點不感興趣,我答應與你們合作,只是想阻止天琪嫁給洪邪。現在請告訴我該怎樣去做?季叔在義安堂中一向以足智多謀著稱,一定早有切實可行的辦法。
季如風淡淡道:我先跟你講講義安堂現在的情況,請少堂主耐心聽我説完,咱們再來討論阻止義安堂與洪勝幫聯姻這事。
在季如風簡明扼要的敍述下,任天翔這才知道,自任重遠蹊蹺暴斃後,義安堂內部便猜忌四起,謠言紛紛,甚至快到了分崩離析的地步。在任天翔意外摔死貴妃娘娘親侄兒,成為官府通緝要犯,不得不流亡他鄉的情況下,以季如風、姜振山、蕭傲等人為首的義安堂六大元老,皆有問鼎堂主之位的可能。這時任天翔的繼母,也就是任重遠的遺孀蕭倩玉,便成了義安堂舉足輕重的人物。在她的鼎力支持下,他的堂兄蕭傲,最終成為了義安堂的新堂主,而她也以前任堂主的遺孀、現任堂主妹妹的身份,成為了義安堂的特殊人物,被幫眾私下成為女堂主。
由於義安堂私放了殺死貴妃娘娘侄兒的兇手,所以受到了來自楊家的打壓和報復,許多幫眾被官府以各種名義抓捕,傳統的經營場所和地盤也紛紛被取締。在這種情形下,就有不少幫眾另謀出路,另攀高枝,義安堂無論實力還是聲望都一落千丈。這時義安堂的宿敵洪勝幫便乘虛而入,不斷吞併義安堂的地盤和招納義安堂的弟子,已隱然有將義安堂趕出長安之勢。在這種情況下,蕭傲與蕭倩玉便想出了聯姻這一招,意圖與洪勝幫化解仇怨,保住義安堂在長安的根基。
所以少堂主千萬不能在蕭傲和蕭倩玉跟前露面。季如風叮囑,以他們的為人,難保不會將你交給楊家。為了保住權勢和地位,蕭倩玉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何況你這個一向對她不敬的繼子。
雖然曾經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不過任天翔對蕭倩玉這個繼母並不是很瞭解。只知道她是蕭傲的遠房堂妹,被蕭傲引薦給了當時已喪偶的任重遠,不過任重遠對她似乎並不上心,只把她作為外室養在府外,她為任重遠生下女兒後,才被人接入任府,直到任重遠意外身亡,也沒有公開承認她是自己的正室夫人。
任天翔從小反叛,對任重遠這個父親都沒有放在眼裏,何況她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蕭倩玉似乎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因此從不管任天翔的閒事,倒是她的女兒任天琪,從小就對那個敢挑戰父親權威的異母哥哥,充滿了孩童般天真的崇拜,常常在任天翔闖禍受罰之後,偷偷帶着好吃的去探望他,讓任天翔倍感温暖,因此他對這個妹妹,有着誰也無法替代的深厚感情。
但是,現在有人竟然要犧牲任天琪的終身幸福,去謀求個人的利益,任天翔當然不會坐視不理,就算這個人是天琪的親身母親也不行!他暗暗發誓,定要阻止這場可以預見的悲劇,哪怕冒着喪命的危險也在所不惜。
看着馬車已進了城門,任天翔示意停下車,然後對季、姜二人道:咱們先在這裏分手,你們先幫我將今天失陷在蕭宅的那個日本武士弄出來,再幫我打探那兩個趕車引開追兵的沃羅西人下落。等你們辦妥了這些事,我自然會去找你們。
少堂主,蕭傲已經知道你回來,你在長安十分危險。姜振山急忙道,你只有跟我們在一起才安全。
任天翔搖頭道:我現在還不敢隨便就相信你們,先幫我救出我的朋友再説。你們放心,我從小在長安長大,就算蕭傲知道我回來,要找到我也不是那麼容易。説完對二人拱手一拜,轉身就走。
望着任天翔傲然離去的背影,姜振山不禁喟然嘆息:他越來越像堂主當年了。季如風一聲冷哼:你要時刻牢記,他只是任重遠的兒子,能否成為義安堂的繼承人,現在還難説得很。
他不是已經通過了你的考驗?姜振山忙問。
那只是證明他還算聰明,要成為義安堂的繼承人,僅僅聰明還遠遠不夠。季如風袖起雙手,目光望向漫漫虛空,眼中閃爍着一種異樣的微光,義門一脈,多少次因誤託傳人而慘遭覆滅,若非出了個大智大勇的任重遠,幫助玄宗皇帝奪回李唐江山,掃除武氏餘孽,義門要想中興,只怕千難萬難。因此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上,無論我們多麼謹慎都不為過,萬不能因義安堂暫時為庸才和女人把持,就降低選擇標準。
姜振山微微頷首,遙遙望向任天翔消失的方向,眸中滿是期待。
轉過一個街角,任天翔忍不住回頭望去,遙見季如風與姜振山依舊在長街盡頭並肩而立,在遠處眺望自己消失的方向。那種殷切和希望之情,即使數十丈之外也能隱約感覺得到。這令任天翔十分不解,他不相信任重遠在過世多年後,還能令二人如此忠心追隨,甚至將這種忠心轉移到他那叛逆的兒子身上。
就算姜振山是這種人,季如風也絕對不是。如果説這世上還有誰能令任天翔也看不透,那季如風絕對算是一個。因任重遠臨終的囑託,就要輔佐我這個不學無術。忤逆不孝的紈絝做義安堂龍頭老大?這話也只有去騙騙三歲小孩。
遙見季如風與姜振山終於上車離去,任天翔這才繼續沿着長街漫無目的地前行。夜幕下的長街一掃白日裏的繁華喧囂,空寂蕭瑟猶如鬼城,遠方隱約飄來的一縷絲竹管絃之聲,才使它稍稍有了點生氣畢竟是大唐帝國的國都,即便在深夜也不乏醉生夢死的場所。
任天翔循着絲竹聲徐徐走向那個方向,他突然發覺附近的房屋街道依稀有些熟悉,前方那亮着燈火的青樓,竟然就是自己兒時再熟悉不過的宜春院!
有貴客上門,姑娘們快來見客了!宜春院大門外,依舊是趙姨親自在招呼應酬。幾年不見,趙姨明顯憔悴了許多,眉宇間也沒了多年的神采,雖然滿面堆笑,卻依然掩不去眼底的落寞與傷感。
任天翔心中湧出一種久違的温暖,正待與趙姨相認,卻突然想到自己身負命案,要是直説自己就是當年在這裏出生的任天翔,反倒讓趙姨為難。他不想給趙姨惹上麻煩,只得將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還好他現在是胡人打扮,趙姨並沒有認出,面前這個落泊的胡人,就是當年風流倜儻的長安七公子。
先生裏邊請,不知先生可有相熟的姑娘?趙姨殷勤地將任天翔迎出門,一路熱情地招呼着。任天翔想了想,以帶有西域口音的唐語問道:不知翠霞有沒有空?趙姨有些意外:先生是宜春院的常客?老身怎麼沒一點印象?
任天翔忙掩飾道:幾年前來過一兩次,所以認得翠霞。趙姨恍然點點頭:難怪。翠霞早已離開了這裏,記得她的客人只怕不多了。
翠霞離開了?任天翔有些意外:幾年前她可是這裏最紅的姑娘啊!為什麼離開?趙姨嘆了口氣:不瞞先生説,自從洪勝幫將紅樓開到長安後,長安城所有青樓的生意都一落千丈,客人日漸稀落。稍有點的姿色的姑娘都紛紛另謀出路。意識到自己在客人面前自揭其短,趙姨急忙改口,不過老身最近又物色了幾個更年輕漂亮的姑娘,而且經過老身親自調教,定不比當年的翠霞差。
説話間就見幾個姑娘無精打采地迎了出來,任天翔一見之下就暗自搖頭。難怪大堂中空空蕩蕩,沒見幾個客人,如果宜春院都是這些既不敬業又不漂亮的庸脂俗粉,怎麼可能留得住客人?
不過任天翔現在不是來此尋歡作樂,只是想在長安找個可靠的落腳之地,一個自己從小就熟悉、現在又沒多少客人的破落青樓,無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特意挑了個最醜的姑娘,對趙姨道:就她吧,我先包她一個月。
趙姨滿心歡喜,急忙將那姑娘推到任天翔面前:先生真是有眼光,她是剛來的小薇,是個還沒下海的清倌兒。先生既然中意,老身這就讓她正式下海,一切儀式從簡。
任天翔見這個叫小薇的丫頭,年歲雖然不大,不過模樣確實不敢恭維。不僅面如橘皮,眉似掃帚,還有一口大齙牙,撐得她連嘴也合不上,唯一順眼的是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還算清亮透澈,這模樣莫説讓客人掏錢,就是倒貼錢恐怕都不會有人照顧,難怪到現在還是個清倌兒。不過任天翔現在只是要找個可靠的落腳點,她越醜就越不引人注意,這正合任天翔心意。
不過任天翔又怕醜女多作怪,尤其這丫頭雖然生得醜,但一雙清亮的眼眸,隱約透着一絲古怪精靈的神韻,與她的容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任天翔心中有些奇怪,隨口問:你讀過書?
任公子這麼知道?小薇有些驚訝。
任天翔故作神秘地笑道:我能從一個人眼睛看到她的內心,受過書香薰陶的女子,她的眼睛透着一種靈氣,就像你這樣。
見任天翔盯着自己,小薇頓時有些羞怯,躲開任天翔的目光笑道:我哪裏有什麼靈氣,不過是小時候常聽爺爺讀書,所以勉強算受到點薰陶吧。
原來還是出自書香門第。任天翔更是好奇,那你怎麼淪落到宜春院來呢?
小薇眼神頓時黯然,低頭默然不語。任天翔心知其中必有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便不好再問。想到自己母親也是知書達理,不也同樣淪落到這宜春院,他對着醜丫頭不由生出一絲同情,忙轉移話題問道:你都讀過什麼書?本公子要考考你。
小薇頓時來了興趣,笑道:我只是小時候聽爺爺讀過許多書,像《詩經》、《論語》、《春秋》、《孟子》之類,我從小就聽過不少。不過我自己才不想要讀書,讀書人最可憐了。
任天翔笑問:此話怎講?小薇紅着臉説道:孟夫子在他的書中,要他的弟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這還不可憐?
任天翔有些莫名其妙:這話沒錯啊,有什麼可憐?
小薇紅着臉忸捏半晌,小聲説道:窮又不是什麼罪過,有必要獨騸其身進宮做太監嗎?古人還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呢。
任天翔恍然大悟,原來小薇是這樣的理解獨騸其身的,他差點笑岔了氣。想必小薇只是小時候聽爺爺讀書,卻從沒有人跟她講解,所以就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理解了。他不禁捂住肚子笑彎了腰,喘着氣連連擺手:行了行了!你要再解下去,孟夫子非氣得從墳墓裏爬出來不可。任天翔總算明白,小薇所説的讀過書,原來是聽別人讀過,根本不求甚解,想必連字也認不了幾個。這讓任天翔放下心來他就需要一個這樣的女人,既不是太聰明,又不是太蠢。不怕她跟自己耍花樣,也不用擔心她太笨。什麼事也做不了。
問明小薇的身份,任天翔拿出幾塊散碎銀子塞入趙姨手中:給我安排到清淨的後院,莫讓不相干的人打擾我的清淨。
趙姨滿口答應着將任天翔領到後院,任天翔挑了間雅靜的廂房,等趙姨剛一離開,他就疲憊地倒再牀上,經過前半夜死裏逃生的考驗,他現在只想美美睡上一覺。
誰知朦朦朧朧正要入睡,忽聽耳邊有人叮叮咚咚彈起了琴,嘔啞嘈雜猶如木匠鋸木。任天翔睜眼一看,就見那個叫小薇的姑娘,正一本正經地坐在一架舊琴旁,滿臉認真地再彈琴那樣子就不像是經過認真調教,難怪那琴音比彈棉花好聽不了多少。
停停停!任天翔急忙喝止:半夜三更,誰讓你彈琴?
小薇一本正經地道:趙姨教過奴家,客人上門要先彈琴奏樂,然後説笑唱曲。你是奴家第一個客人,奴家定要好好伺候。奴家還會唱曲,要不我邊彈邊唱?説着就真咿呀唱了起來,雖然唱得是香豔小曲,可由她的嘴裏唱來,卻比烏鴉聒噪還難聽。如果説她的彈琴聲像彈棉花,勉強還可以忍受,那她唱的小曲簡直就是在哭喪,令人恨不得捂上耳朵。
行行行!任天翔趕緊打斷了她,你琴也彈了曲也唱過,可以停止了,還有,你別再奴家奴家地叫自己,我聽着直起雞皮疙瘩。
小薇滿臉無辜:我聽姐姐們再客人面前都這樣稱呼自己,先生為何不喜歡?要我不自稱奴家,那該叫什麼?要是一個漂亮姑娘自稱奴家,倒也顯得嬌滴滴十分可愛,可這稱謂從面前這個醜丫頭口中説出來,卻令人大倒胃口。任天翔不禁搖頭苦笑:你還是稱自己小薇吧,其他稱呼都不適合你。現在天也不早,我有點困了,你別再彈琴別再唱曲兒,別再打攪我睡覺。
可是,小薇總得做點什麼吧?小姑娘囁嚅着,眼裏隱有幾分羞澀。任天翔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腳下:你要閒着沒事就過來幫我捏捏腳,先前死裏逃生,多虧了我這雙腳。你幫它放鬆放鬆,現在我還覺得腿肚子在打顫呢。小薇答應着坐到任天翔腳下,毛手毛腳地脱去任天翔的鞋子,抬手便捏。任天翔本已閉上雙眼,但跟着就雙眼圓睜倒吸了口涼氣,急忙縮回雙腳:停停停!你當我的腳是你家菜地啊?這麼用勁!
小薇手足無措地收回手那我幫你捶捶背吧!
別!有過一次教訓,任天翔再也不敢讓這丫頭練手,咱們現在睡覺。小薇頓時有些扭捏,低着頭囁嚅道人家還沒準備好嘛。
你想什麼呢?任天翔趕緊打斷這蠢丫頭的綺念,抬手往大牀中央一劃,我睡這邊你睡那邊。誰也不許超過中線。
哦!小薇乖乖地在任天翔身邊和衣躺下,見任天翔已經閉上眼,她囁嚅着小聲問。要是我超過了中線那會怎麼樣?
那我就將你剝光強姦任天翔惡狠狠得道。不過話一出口完他就立刻後悔了。因為小薇立刻滿心歡喜地擠了過來,將大齙牙湊到他耳邊,半是羞怯半是期待:我過線了!
任天翔趕緊推開她翻身而起,滿臉懊惱:行行行。我怕了你了,今晚你一個人睡牀,我睡地上。早知道醜女難纏,我就叫個順眼點的了。
將被子鋪在地上,任天翔對小薇義正言辭地警告:不準過來,你今晚要是敢下牀半步,我立馬走人!
小薇委屈地撇撇嘴,不過總算沒有跟過來,任天翔這才放心地倒地而眠。宜春院對他來説像是另一個家,在這裏他不必像再別處那樣提心吊膽,對任何人都防範戒備。而且以小薇和這個蠢丫頭的心智,在他面前那樣也玩不出任何花樣。不過他沒注意到,就在他轉過身去的時刻,那個叫小薇的醜丫頭眼中,竟閃出一絲狡黠和得意的微光
疲憊加睏乏,令任天翔很快就進入了夢鄉,正當他夢到童年在宜春院長大的往事,以及記憶中已經十分模糊的娘,忽然耳邊傳來刺耳的呼喚:起來,快起來!
任天翔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見一個滿嘴爆牙的醜丫頭正湊到自己面前,對自己大呼小叫,他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將她推開,晃晃還有些迷糊的腦袋,這才想起這醜丫頭,就是那個叫小薇的蠢姑娘。
大呼小叫是幹什麼?你有病啊?任天翔被她從美夢中吵醒,恨不得一巴掌扇到爪哇國。卻聽她滿臉慌張地道官府來查房了,沒路條的人全部要抓起來什麼路條?任天翔眯着眼想不起來,留宿青樓又不犯法,他也不知道這丫頭為啥要大驚小怪。
就是京兆伊頒佈的路條,小薇急切地解釋。楊相國當政後,就下令凡外鄉人進京,必須到京兆伊那裏領取路條,平時官府也不查,今日聽説他們是在找一個什麼人,所以要查所有外鄉人的路條。
找什麼人?任天翔隨口問。
聽説是要找一個假扮胡人的年輕人。小薇打量着任天翔的臉,我發現你鬍子好像是假的,莫非
任天翔一個渾身一個激靈,立即就清醒過來,急忙翻身而起。他對宜春院的地形再熟悉不過,知道後院有個隱蔽的小門通往外面的長街,這也是他選擇住後院的原因。誰知他匆忙來到那道門前,那道門已經被安全封死。他暗暗叫苦,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小薇在後面招呼:快跟我來!
聽到二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任天翔不敢耽擱,立即跟着小薇來到後院的一個角落,小薇往角落一輛停着的木板車一指:快躲進去!
任天翔還在猶豫,就聽到雜亂的腳步聲正往後院而來,他只得跳上車,忘裏面一躺,小薇立即將一筐垃圾往他身上一倒,小聲叮囑:千萬別出聲,我去看看。
這種車原是運送垃圾的牛車,平時宜春院的垃圾都倒在這車中。車中除了那些生活垃圾,還滿是腐敗的惡臭。任天翔捂着鼻子不敢稍動,就聽着那雜亂的腳步聲進了後院,徑直去往直徑方才留宿的廂房,然後大聲盤問着什麼,任天翔暗自祈禱那醜丫頭千萬莫出賣直徑,而且還不能在官差面前露出任何破綻,不然自己就無路可逃了。
好不容易熬到那些人離去,任天翔正準備坐起,卻有聽到有腳步聲來到。他不明來人底細,只得躺着一動不動,就聽到譁一聲水響,那人竟將以桶混着殘羹剩飯泔水傾倒進車中,潑了任天翔滿頭滿臉。
任天翔不敢暴露,只得強忍噁心一動不動,好不容易等那人離去後,他才跳出了垃圾車,落地後再也忍不住,蹲地上哇哇大吐。
他們都走了,只是例行檢查而已,你怎麼了?小薇從黑暗中過來,見任天翔嘔吐不止,急忙關切得問,她正要上前攙扶任天翔,卻被那殘羹剩飯的味道臭的後退不迭,捂着鼻子問:怎麼這麼臭?
任天翔沒心思解釋,只道:快去給我打盆熱水,我要好好洗洗。
小薇十分為難:這個時候廚房已經熄火了,沒法燒水。
任天翔無奈,只得退而求其次:冷水也成,我快受不了了!
後院就有水井,小薇立即提了一桶過來,她個子不大,力氣卻還不小,任天翔顧不得現在是初春,摔起水桶就兜頭淋下,洗去頭上臉上的污物,這才覺得好受。小薇一連又打來三桶水,總算將任天翔衣衫上的污物洗淨。這是任天翔已經凍得渾身哆嗦,連話也不利落了,還好現在在後院沒一個客人,不然這麼大的動靜,肯定讓人起疑。
快扶我回房,任天翔凍得直打哆嗦,我,我實在冷得受不了!
在黑暗中摸索回到廂房,任天翔脱下濕透的外袍,正要脱下里面的底衫,忽見小薇正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嘴裏還喃喃道:原來先生如此年輕,而且還生的這般俊美。
任天翔心裏打個突,這才意識到方才那幾桶水,已將自己臉上的化妝洗淨,還好鬍子還在,不至於完全暴露。見這醜女正滿臉通紅地望着自己半裸的身子,他趕緊將衣衫裹緊,以前她在女人面前脱衣從無障礙。但再一個虎視眈眈的醜女面前,他這衣衫卻怎麼也不敢再脱,只得拉過去錦被裹在身上,狠狠地瞪小薇一眼:非禮勿視。你媽沒教過你?
小薇不好意思地轉開頭:先生要不要喝點酒,酒可以驅寒。
任天翔趕緊搖頭,他可不想給這醜女任何可乘之機。要是跟這醜女酒後亂性,他寧願被活活凍死,一口吹滅火燭,他對小薇説:快睡覺!明天一早我就離開這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