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快騎激起漫天的塵土,遮蔽了黃昏時分西天將沉末的夕陽。諸剛急忙將馬車趕到一旁,讓開道路。就見十名騎士或牽着狗或牽鷹,一路疾馳而來,打頭是個身材壯實的年輕將領,面目粗豪眼神陰鷙,一身玄黑大氅更讓他增添了幾分煞氣。緊隨年輕胡將身後的,是個滿身火紅的獵裝胡女,正衝那胡將輕喝:二哥你慢點,馬先生身上有傷。那胡將哈哈笑道:我看你這麼心疼馬先生,不如早點嫁給他算了,免得牽腸掛肚。
在那胡女身後,是個眉目清秀,温文爾雅的青衫書生。諸剛遠遠就認出那是司馬瑜和安秀貞,雖然領頭的胡將從來沒見過,但聽安秀貞對他的稱呼,也猜到那是安祿山另一個兒子安慶緒。諸剛趕緊壓下頭上的斗笠低頭避讓,心中暗自佩服任天翔有如神助的預料。
等一下。眾騎手經過馬車時,司馬瑜突然勒馬停了下來。領頭的安慶緒皺眉回頭問:先生這麼了?
司馬瑜沒有看到諸剛的臉,因此並未認出對方,只道:查查那輛車。兩個兵卒應聲上前,掀開車簾看了看,跟着又盤問了諸剛幾句,然後回來稟報:車是空的,車伕是青州商販,前日送貨到幽州剛回來,沒什麼問題。
司馬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乎並未感到意外。眾人繼續前行,片刻後就見蓬山已然在望,安慶緒在山前勒馬回頭道:這裏就是蓬山了,天色已晚,我在山腳紮營,等你們回來。
二哥不隨我們去拜望奶奶?安秀貞忙問。我就不去了。安慶緒縮縮脖子,那老巫婆每次都沒好臉色給我看,我何必自討沒趣?你們去,我在這等你們。
話音剛落,就聽前方山道上馬蹄聲響,幾名騎手氣喘吁吁地從山上疾馳下來。安慶緒認出那是父親的親兵,連忙喝問:哈爾託,你們慌慌張張地作甚?那個叫哈爾託的小頭目連忙翻身下馬,跪地拜道:少將軍在上,我們是隨安將軍前來迎接聖母,誰知安將軍去了幾乎一整天,至今也沒見回來,這在以前還從未有過。所以小人派人到薩滿教詢問,哪知他們全説沒見到過將軍,小人無奈,只得滿山搜尋。
找到沒有?安慶緒急忙問。還沒有。哈爾託趕忙叩首道,我們已將全山搜了個遍,至今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只在後山發現了兩道車轍印,所以一路追蹤而來。
你們不用再追了,快帶我去安將軍上山的路線。司馬瑜急忙道。片刻後他開始沿着安祿山行進的線路登山,沒多久就找到了藏在密林深處那幾個昏迷不醒的侍從。
安慶宗忙令人將幾人救醒,然後抓着一個侍從脖子喝問:怎麼回事?將軍你?幾個侍從將被人下藥迷倒的經過草草説了一遍,安慶緒大急,喝道:快通令全軍追擊,決不能讓將軍落到朝廷手裏。
不可!司馬瑜急忙道,將軍失蹤,一旦消息傳出去,定會全軍震動。在如今這非常時期,必會動搖軍心。
安慶緒想了想,低聲問:先生有何指教?司馬瑜沉吟道:將軍失蹤的消息萬不可泄露,先將這幾個侍從控制起來,然後向薩滿教求助,請他們秘密追蹤將軍的下落。
安慶緒點點頭:先生言之有理,我們這就去猿王洞,向聖母求助。
三人將幾名侍從帶在身旁,交由安慶緒的親兵控制,然後直奔薩滿教總壇所在的猿王洞。片刻就聽羯鼓在山中震響,狼煙在山巔沖天而起,那是薩滿教召集同門的信號,無數薩滿弟子從四面八方趕來,聚集到猿王洞前,聽薩滿教蓬山老母訓示。
一陣咿咿呀呀的祈禱之後,一個蒼老嘶啞是聲音從猿王洞中傳出,像厲鬼的嘯叫在山谷中森然迴盪:有來自長安的奸人侵入薩滿聖地,盜走了聖教歷代相傳的聖物。傳令多有弟子去將他們追回來,所有敵人統統格殺勿論。眾薩滿弟子轟然答應,開始分頭追蹤。
我也要去!安秀貞在人叢中自語,見身旁司馬瑜似乎並無焦慮,她嗔道,我爹爹失蹤,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司馬瑜強笑道:我擔心不擔心?只是擔心有什麼用?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冷靜。
冷靜?光知道冷靜?安秀貞跺足道,你難道就沒有一點主意?司馬瑜示意安秀貞稍安勿躁,然後對安慶緒低聲道:少將軍先令部卒封鎖消息,然後派人去范陽秘密調集人手,要最值得信賴的心腹高手。
安慶緒點點頭,立刻照司馬瑜意思吩咐下去。後半夜,包括辛丑、辛乙在內的十幾名武士和上千名精鋭親兵,從幽州匆匆趕到蓬山,司馬瑜鋪開地圖,指向幾條通往朔方的道路吩咐:南去的道路已經封鎖,往北往東俱是薩滿教的地盤,遍佈薩滿教的眼線,現在他們最可能是西去朔州,因此大家可分頭往西去追,我與少將軍率大軍隨後接應。
眾人轟然答應,司馬瑜抬頭望向辛乙,就見對方心領神會地微微點了點頭。司馬瑜嘴角閃過一絲滿意的微笑,正色下令:出發!
十幾名武士分成幾路,連夜向西追蹤。在他們之後,安慶緒與司馬瑜率上千精鋭騎手,猶如拉網般向西搜索前進,同時封鎖西去關卡的命令也以加急快馬全速送出,一場大追蹤悄然拉開了序幕。
朔風獵獵,捲起漫天風沙,模糊了遠方的界限,也讓天宇變得如大地一樣暗淡昏黃。這就是朔方,戈壁與黃沙交替出現的廣袤世界,偶爾的一片翠色綠洲,都如仙人遺落凡間的寶石一樣珍稀。
已經逃離蓬山三天半,憑着辛乙所給的那面通關腰牌,任天翔等人終於通過最後一道關卡進入沙漠。這三天來,一行人馬不停蹄夜不曾眠,總算搶在范陽封鎖令到達前逃離險地,此時眾人早已筋疲力竭,就連一路都在懇求、威脅、央告的安祿山,現在也飢渴睏乏,無奈而疲憊地閉上了嘴。
就在這時,他們看到了立在不遠處的沙丘上那一根骷髏頭的細長藤杖,就像是從天而降的魔物,突兀地出現在漫漫黃塵之中,煥發着一種詭異而妖魅的氣息。
安祿山本已絕望的眼神陡然煥發出希望之光,掙扎着想要呼喊,誰知這幾天來不眠不休的奔波勞頓,加上前所未有的擔憂和驚嚇,已使他的嗓子徹底嘶啞,只能發出一種類似野獸般的嘶鳴。任天翔扳過他的頭問:你認識那根哭喪棒?什麼來歷?安祿山的嘴在張合,發出一種近乎耳語般的嘶啞聲。雖然聽不清他在説什麼,但從口型任天翔讀懂了他的意思你們死定了,一個也跑不了。
任天翔一聲冷哼:我們就是死,也必定先殺了你,所以你最好別得意得太早。安祿山臉上一陣陰晴不定,跟着又努力張合着嘴唇用啞語告訴任天翔放了我,我讓他放你們走。我們無冤無仇,何必為了那個昏君一道沒來由的口諭,拼個兩敗俱傷,魚死網破?
少廢話,他究竟是誰?任天翔説着拿出水袋,揚起脖子灌了一大口,見安祿山兩眼放光直舔嘴唇,他靈機一動,把水袋湊到他嘴邊,稍稍潤了潤他乾裂的嘴唇,然後再問,告訴我他是誰?説了給你水喝。
渴極的人喝到一口水,反而感覺更渴。安祿山略一遲疑,努力發出了一點聲音:那是薩滿教第一上師、月魔蒼魅的隨身法器白骨骷髏杖,它出現的地方意味着死亡,死亡、還是死亡。月魔蒼魅?任天翔皺起眉頭,名號倒是挺唬人,白骨骷髏杖?骷髏我看到了,白骨又在哪裏任天翔突然住口,因為他終於看到了白骨。藤杖頂端那個只有拳頭大小的白色骷髏,原以為是由藤蔓雕刻而成,直到現在他才看清,那是一個嬰兒的頭骨,不知經過怎樣的處理,已與藤杖結成了一體。
放了我。看到任天翔勃然變色安祿山頓時多了幾分信心,綿裏藏針地威脅道,月魔蒼魅是北方薩滿教第一嗜血殺神,就連家母對他也畏懼三分。趁他現在還未現身,你們放了我快走,我會求他放過你們。閉嘴!任天翔一面觀察着藤杖周圍的情形,一面向小薇示意,讓她看好安祿山。雖然他還沒有看到任何人影,但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卻已清晰地出現在了周圍。
不用任天翔吩咐,杜剛、任俠、小川三人已握住兵刃緩緩逼近那根骷髏杖。杜剛率先喝道:什麼人在故弄玄虛?有本事現身出來!
四周中除了嗚嗚的風聲,就只有漫天飛舞的黃沙。眾人等了半響不見動靜,心絃正待放鬆,突聽任天翔一聲輕呼:留意腳下!話音剛落,就見杜剛腳下黃沙突然揚起,一道黑影從浮沙中沖天而出。杜剛幸虧先聽到任天翔的提醒,稍微提前了剎那跳開了半步,但終究未能避過突如其來的連環閃擊,勉強以唐手護住了下陰要害,小腿及腹部卻被由上而下的快拳連環擊中,頓時像個稻草人般跌了出數丈。那黑影還想乘勝追擊,卻聽後方風聲微動,一柄快劍已然悄然刺到,速度驚人。
那黑影沒有回頭,鬼魅般倏然向前疾行三步,以他往日經驗,三步之內就能避開後方任何偷襲,但不承想腦後那劍速度驚人,一劍落空緊接着又是一劍刺出,每一劍之間連綿不絕,幾無空隙,逼得他一連奔出十餘步,直到拔出黃沙中的骷髏杖反手回擊,才總算逼得對方回劍相格。就聽叮一聲輕響,黑影已順勢回頭,脱口讚了聲:好劍法!
任俠收劍而立,心中暗自吃驚,他方才趁對方襲擊杜剛時悄然出手,以他出劍的速度加上又是由後方偷襲,這種情形下依然被對方躲開,那對方豈不比自己更為迅速?任俠長這麼大還從來沒遇到過比自己更快的人,心中震驚可想而知。
風勢漸弱,漫天的沙塵稍稍稀薄了一點,但見塵土飛揚的朔風之中,一個長髮披肩,黑衣如魅的老者手執藤杖蕭然而立,風沙拂動着他的衣袂,使他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一道不真實的幻影。
老者渾身瘦削無肉,臉上更是乾癟得就像一層黑皮包裹着的骷髏,加上手中所執那條白骨骷髏杖,讓他看起來就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妖魔。
月魔蒼魅?任天翔明知顧問,同時以心術不斷觀察判斷跟前這個可怕的對手。方才若非他先一步發現杜剛腳下沙土中那微不可查的異動,只怕杜剛已遭毒手。老者微微頷首,沒有理會與之對峙的任俠,卻仔細打量了任天翔一眼,蕭然道:即知是老夫,還不快逃命?老者帶有明顯的異族口音,聽着讓人忍不住發笑。但現在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方才他雖佔了偷襲之利,但轉瞬間傷杜剛退任俠,已證明他的武功明顯比二人高出一籌,這對極其自負的墨門墨士來説,簡直是難以想象的遭遇。
你並沒有把握殺了我們,又何必故作自信?任天翔突然笑了起來,他已經看到了老者自己都未意識的隱思,你要真有十足把握,又何必藏在沙中,以你那跟哭喪棒吸引我們目光,卻從沙中偷襲。任天翔長長嘆了口氣。你的武功已經極高,只可惜膽子越來越小,你方才若是膽子稍微大一點點,出手更乾脆決絕一點,我就算再開口提醒,只怕也救不了同伴的性命。
蒼魅眼中閃過一絲驚詫,跟着嘿嘿一笑:既然説我膽小,那你們就一起上吧,看能不能嚇走老夫。
方才蒼魅出手很快,但任天翔依然看清了他的出手軌跡,並從中發現了他可能的弱點。聽他挑戰,任天翔忙對任俠低聲道:這骷髏頭最怕受傷,出手總是留有餘力,也許這就是他最大的弱點。任俠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突然一劍直擊蒼魅握杖的手。他不攻其要害卻只攻其手,那是因為對方速度太快,若不搶先限制其兵刃的發揮,只怕就更沒有任何機會。
蒼魅果然收杖後退,身形越來越快,任俠經長途跋涉,早已精疲力竭,方才勉力出劍,已經耗盡了他大半力量,再追不上蒼魅迅若鬼魅的身形。他腳下剛緩下來,蒼魅立刻反身殺回,骷髏杖直點任俠頭頂。那骷髏不知經過怎樣的處理,任俠連擋兩劍也沒損骷髏分毫,反而被骷髏震得手臂發麻,胸口血氣上湧,已然有體虛脱力的跡象。
任天翔看出任俠力竭,急忙出言指點:退!兑位!
兑位是八卦方位,練過武的人中原人大多都知道。任俠立刻往身後兑位退去,就見蒼魅杖勢大盛,鋪天蓋地追擊而來,二人一進一退十餘步,任俠左支右絀十分狼狽,而蒼魅杖勢卻越來越快,令任俠越來越難以招架。就在這時,突聽任天翔陡然一聲厲喝:斷喉刺!霹靂斬!斷喉刺是忍劍中的招數,而霹靂斬卻是唐手中的霸道殺招,根本不可能同時使出。不過任俠已對任天翔有了完全的信賴,毫不猶豫一劍刺出,目標直指蒼魅咽喉,正是忍劍中凌厲無匹的斷喉刺。這一劍不留後路,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令蒼魅也不得不後退避讓,不過他在後退之時也不忘出招反擊,骷髏杖當頭下擊,任俠雖避開了頭頂要害,但肩上依舊吃了一記重擊,一個踉蹌差點跪倒。幾乎同時,就聽杜剛一聲斷喝,一掌暴然出擊,正是唐手中的霹靂斬!原來蒼魅被任俠的斷喉刺逼得後退之時,剛好退到杜剛的攻擊範圍內,杜剛雖然小腿已傷,行動不便,不過手上卻沒有問題,這一掌蓄勢已久,隱然有開碑裂石之力。
蒼魅吃了一驚,急切間來不及避讓,只得沉肩硬受了杜剛一擊,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黑漆漆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潮。杜剛一招得手正要趁勝追擊,無奈腳下無力,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好拳法!蒼魅嘿嘿一笑,雖然那一記霹靂斬打得他氣血翻滾,但憑他深厚的功力,稍一調息便無大礙。他將目光轉向了任天翔,依然看出任天翔對他的威脅。
見蒼魅片刻間便若無其事,任天翔暗叫一聲可惜。遙見蒼魅深邃的眼窩中射出的寒光,他立刻猜到了對方的企圖。但對方速度實在太快,不等他呼救,那柄骷髏杖已如閃電刺到,這一次是鋒利如槍的杖柄,顯然是要一擊致命。
任天翔眼睜睜看着寒光閃閃的權柄向自己心臟刺到,甚至能想到它後續的可能變化,但身體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的目速、腦速雖然遠勝常人,奈何身體跟不上大腦的速度,只能眼睜睜看着杖柄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