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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與禹或類似人物相比,夏王朝存在的確定性更大一些。雖然並不知道這個王朝是不是傳承了禹的血統,但它卻可以用“大”來形容。
各部族的首領會議的議長一職,最初是由推舉產生,但慢慢地改為世襲制,處於該職位的人掌握很大的權力。權力越大,這個寶座就越讓人眼饞。只要是世襲制,就會有明君,也會有昏君,王朝也隨之時榮時衰。只要魅力四射的權力寶座還在,自然就會有人想佔為己有。
中國王朝的興亡有種固定模式。除了秦漢的交替、塞外民族入主中原和被趕出的情況以外,大體上都是由王朝內部的人依靠實力奪取王位。
西漢是被大司馬——外戚王莽接管。東漢丞相曹操之子曹丕篡國建魏,而魏又被自己的相國司馬炎(晉武帝)篡奪了。晉被相國——將軍劉裕(宋武帝)取代。統一南北朝的隋文帝,原本是北周的一位八柱國(重臣),取北周而代之。隋被唐所代,唐高祖李淵也是北周的一位八柱國,還是隋的重臣。奪取唐朝天下的朱全忠(後梁太祖)曾是唐的節度使,之前投黃巢軍,後又反叛。除了幾次被外力推翻外,中國的王朝基本上是被體制內僅次於皇帝的實力派,也就是二號人物所顛覆。
根據《史記》中的記述,推翻夏王朝的殷湯是夏的方伯。所謂方伯,就是討伐不服從夏的部族的徵夷大將軍。一個叫葛伯的首領不舉行祭祀,湯以此為由去討伐他。通過這第一次討伐,湯必定能夠逐漸掌握軍事力量,成為夏王朝內部最大的實力派。
殷的祖先契是舜時代的人。母親簡狄是有嫆氏的女兒,據説是吞了玄鳥的蛋後懷孕,生下了契。這種卵生神話在東北亞、朝鮮等地非常多。“夷夏東西説”認為殷出身於東方,卵生傳説便是證據之一。
契幫助禹完成治水工程,所以舜安排他做了禹的同僚。前面提到,契被封於商地,所以殷又稱商。文獻記錄顯示從契到湯,殷共遷都八次。《史記》中提到從契到湯共十四世,所以遷都是非常頻繁的。
夏王朝從禹到最後的桀,共十七王。兄弟、侄叔相繼發生過三次王位傳承。如果按世代算,則和諸侯國殷一樣是十四世。在中國歷史上,一世可以估算為三十年。“世”這個字最初也是“三十”的意思。有的書中説,夏持續了458年,《竹書紀年》則稱是472年。
夏王朝的存在性就已讓人起疑,那麼其壽命又是如何算出的呢?是從禹的丁巳年到桀的甲午年計算得出的。是不是從夏代起就有了天干十二支呢?沒有確證。不過,殷甲骨文中已經以干支記事了。十二支採用了數的十二進制法,在這方面“巴比倫起源説”顯得很有説服力,這也成了“中國文化西方傳來説”的依據。但也並不一定,“天下”是個新詞,之前要指代天下,用的詞是“四方”。四方再切成兩半就是八,切成三份就是十二,此外,一年的月份數也是十二。
殷遺址位於安陽縣小屯村,所以考古學家稱之為小屯文化。在新石器時代遺址中,最底下是仰韶文化層,上面是龍山文化層,再往上就是小屯文化層了。其中龍山文化層一般很薄。不能説龍山遺址就等於夏遺址,按時期來講,它比仰韶和小屯要短。此外,各地的小屯樣式的遺址也不全是殷代的。文化在混合後,顯示出向更優秀一方的傾斜,政權和文化層完全一致的看法過於單純。
甲骨文已完全證明了殷的存在性,所以我們繼續談殷。契之後十四世的湯是個傑出的人物,而且他有一個傑出的臣下,叫伊尹。
明君得名相,國運因此昌隆,這也是中國歷史的一個模式。神話時代的禹也是託付政治於益這個人物而獲得成功的,這在前文已提到。
夏王朝最後一個君主是履癸,也就是被稱作桀的那位。他既暴虐又沉迷酒色,是一個典型的暴君。各地首領叛亂不斷,在他討伐有施氏的時候,有施氏獻上妹喜,從此桀對妹喜非常寵愛,言聽計從。有個叫關龍逢的人勸諫,卻被桀抓起來殺掉了。殷湯聽到這件事後嘆了口氣,顯示出了哀悼的意思。桀大怒,把湯關到夏台(監獄),不過最後還是釋放了他。
這也是後來歷史上重複發生的情節模式。在準備要幹掉二號人物湯的時候,這事卻沒能執行。大概要是殺了湯,他背後的勢力不會善罷甘休。
沒過多久,昆吾氏發起叛亂,夏方伯湯前去討伐。不過此時的湯已經下了決心,要推翻暴君桀。
各地的首領跟隨湯參加了對桀的討伐。桀敗退到叫鳴條的地方,湯緊追不捨。《史記·夏本紀》中記載了桀死前的遺言
——吾悔不遂殺湯於夏台,使至此。
這場暴虐和有德的交替,反倒讓人覺得黑白分明得太離譜了。夏為中原之主已有很長時間,但殷作為方伯掌握着軍隊,到了湯這一代,就用武力把主君拉下馬來。在武力的背後也有文化的力量,製造和改良新工具正是文化的力量的體現,這也被應用到武器上。
應該這樣認為,在文化上殷壓倒了夏,政權也就隨之交替。
2
殷代的歷史因有文字記錄而為人所知。尤其是後二百幾十年,因為有豐富的卜辭,所以殷帝國的社會環境就格外詳盡地展示在我們面前。
這一切多虧了對殷墟的發掘。關於殷墟的發現,有個很有意思的故事。
北京的藥店裏賣一種叫做“龍骨”的東西,人們相信把它磨成粉後飲用,能治療瘧疾。事情發生在1899年,正是義和團事件的前夕。王懿榮(1845—1900)時任國子監祭酒(國立大學校長),他有一個幕僚精通金石學,叫劉鐵雲(即劉鶚,1857—1909)。所謂金石學,指的是古代文字學,是對刻在青銅器及石碑上的文字進行研究的學科。王懿榮因患瘧疾,經常讓人去買龍骨。一個偶然的機會,劉鐵雲看到了家僕以六文錢一斤的價格買來的龍骨,在龍骨上有像文字的東西。若是旁人倒也罷了,但浸淫金石學的劉鐵雲注意到,這些文字好像比青銅器上所鑄的文字更為古老。
其實,王懿榮既然能當國子監祭酒,必然也是個優秀的學者,精通金石學。可能王懿榮見到的都是家僕粉碎處理過後的龍骨,因此沒有注意到上面的文字。在劉鐵雲説起古代文字的事情後,兩人就開始着手研究起來。
無獨有偶,同年,山東有個古董老闆得到了一些龍骨,也認為上面刻的像是古代文字,於是就將這些龍骨贈給對金石學有興趣的湖北巡撫端方(1861—1911)。端方也注意到這些龍骨的重要性,覺得不能白拿,於是每一字支付了二兩銀子。山東的古董老闆欣喜若狂,加緊搜買同樣的東西。
幾乎是同時,劉鐵雲他們在北京的藥店裏奔波,大量收購龍骨,也就是甲骨。甲骨賣得多,而且還賣得貴,所以藥店和古董店都爭相到產地採購囤積。如果產地被泄露,收藏家就可能自己直接去買,所以業者撒謊説產地是河南的湯陰縣。劉鐵雲信以為真,還把這些話記錄在自己的著作《鐵雲藏龜》中。而實際的產地是河南省安陽縣的小屯村。這在1910年羅振玉(1866—1940)所著《殷商貞卜文字考》中得到確認。占卜王的出入平安與否的甲骨出土之處,極有可能就是殷王朝的中心——國都。這個時代的學者多不承認殷王朝的存在性,所以對此地的發掘調查就顯得格外重要。
不過,在小屯村被確認為甲骨出土地的第二年,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被推翻,之後又是南北對立,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無法正式開展發掘的工作。到了1928年,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派遣董作賓(1895—1963)一行做預備調查,不久,發掘工作正式啓動。在哈佛大學攻讀考古學和人類學的梁思永(1904—1954,清末啓蒙思想家梁啓超〈1873—1929〉的兒子),回國後即為發掘隊隊長兼總指揮。除了前面提到的董作賓,還有其他年輕氣盛的學者參加,有李濟(1896—1979)、夏鼐、尹達(1906—1983,原名劉燿)、胡厚宣。在那之前,仰韶遺址、周口店的北京人發掘調查以及西北的考古學調查,是由安特生或斯文·赫定(SvenHedin,1865—1952)這些外國學者主導並參加實施的。而殷墟的發掘,最早開展工作的全部是中國人。發掘調查需要長期進行,但因為日中戰爭和之後的內戰,中斷了十三年之久。
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在科學院下設考古研究所,並立即恢復了殷墟的發掘工作。甲骨在戰爭中被疏散到雲南省的昆明,董作賓藉此復原了殷歷,於1945年出版了十四卷《殷歷譜》。戰時無法開展發掘調查,所以這可以説是當時考古學界最大的收穫了。在戰前參加了殷墟發掘的尹達,1939年在陝西延安撰寫了《中國新石器時代》。戰火併沒有消減他們的熱情,只是戰前發掘的資料和筆記等被從昆明送往台灣,隊長梁思永、夏鼐、尹達留在了大陸,而李濟、董作賓去了台灣。
發掘工作是恢復了,但不用説,巨大的困難也隨之而來。不過卻有了一個大收穫——發掘出了武官村大墓。殷墓雖然是王陵,但在地上沒有墳丘,這就是所謂的暗墓,沒有墓碑也沒有建築物,沒有任何墓的標記。
3
曾被戰爭阻斷的艱苦的發掘調查,通過對甲骨文的解讀,在我們面前展示了栩栩如生的殷代歷史。
最讓人震驚的是,司馬遷的《史記·殷本紀》的記述幾乎完全正確。殷人連牙痛的時候都會去占卜是哪個祖先在作祟,所以甲骨文中頻頻出現自湯以來的歷代王名。從湯到帝辛(紂)共三十代王,《史記·殷本紀》中列出了他們的名字。
在發明並普及印刷的宋朝之前,《史記》自然是手抄流傳的。長此以往就難免會有筆誤。在《史記·殷本紀》中所記三十個殷王名中,根據卜辭必須加以訂正的只有三個字:
(十五代)沃甲→羌甲
(二十六代)庚丁→康丁
(二十八代)太丁→文丁
如果考慮到《史記》以手抄本形式流傳了千年以上,其中的筆誤應該不會少。卜辭中有的王名在《史記》的殷王譜系中並沒出現,共“太丁”和“祖己”二人。不過,《史記》中説,湯的太子太丁在即位前就死了,所以又立太丁之弟外丙。在即位前去世的太子像是最能作祟的,所以後世的人們也把他列到王裏,卜辭中也同樣處理。祖己在《史記》中是以勸諫武丁的賢臣身份出現的,他因為是優秀的王族,雖然沒有即位,卻可能像日本的聖德太子那樣掌握實際政治權力。故此,有可能卜辭也將他視為王。
《史記·殷本紀》中還記載了中壬、沃丁、廩辛三王,但並未出現在卜辭中。畢竟很多甲骨被製成了藥粉,所以有丟失的,還有沒被發現的,不能説甲骨記載的是完整的。
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距離殷滅亡已有900年以上的時間了。《竹書紀年》中記載,殷保有天下496年,所以從殷王朝創始開始算起就有1400年以上了。儘管時間已過去這麼久,卻還能保證記載的準確性,確實讓人讚歎。卜辭和《史記》的一致性,徹底否定了殷王朝虛構説,並且,使得《史記》的權威性也越來越高。
那麼,存在過的殷王朝是個怎樣的政權呢?
從海量的卜辭及其內容來研究,殷王朝是個祭政合一的國家,每件事情都會向上天和祖先求問。有大量的貞人,即占卜士,而一般也認為殷王自身是一名占卜士,還是他們的頭領。殷王根據神意而施政,所以可以説殷是個神國,根據神意而行動的王也就是神聖王。就像埃及的法老,王雖然不是神,但和神之間有極其密切的關係。
持續時間約500年的殷代(《三統曆》中為629年,《經世書》中為644年)也曾歷經盛衰。《史記》中説,諸侯即各地部族首領,當他們接踵入朝就是盛時,不怎麼前來的就是衰時。如果這是盛衰的寒暑表,殷王就還帶有首領同盟盟主的性質。
從遠祖契受封於商,到湯成為中原之主前,殷八次遷都,前文中已提到。湯之後到十九代的盤庚,其間也遷都五次。首次遷都是十代的中丁遷往隞地,相當於現在的河南省鄭州市。鄭州市周邊發現了兩個青銅器工房,其中一個工房內出土了1000多個鑄型。1950年建設新市街的時候,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了多處遺址。
龍山文化擁有製造和卵殼一樣薄的黑陶的技術,但沒有留下製作銅器的痕跡。殷代終於進入了青銅器時代,從文化的角度來看,這是劃時代的進步。喜好祭祀的殷人首先用銅製作祭祀用的器具,不過,銅也可以被製成農具和武器。生活方式必定要發生一次巨大的革新。
如果把製造黑陶所用的旋盤看作龍山文化的象徵,殷代文化的象徵就是製造青銅器所用的坩堝。
遷都到隞的中丁是個怎樣的人物,為什麼要遷都,當時的社會狀況如何,這些都沒有記錄遺留下來。司馬遷在《史記》中説,關於中丁的記錄已經散佚而未能流傳下來。散佚的原因,是政局的不安定吧。
——自中丁以來,廢適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於是諸侯莫朝。
《史記·殷本紀》中記述如上,説的是家庭內部爭鬥不休。對比卜辭和《史記》,王名雖然一致,《史記》中卻有兩處把父子關係和兄弟關係弄錯了。這兩處都是九世時候的事情。就算是司馬遷,大概也沒到利用卜辭的程度吧。
甲骨文中有相當於“冊”和“典”的文字。“冊”表示把竹簡或木簡串起的形狀,“典”表示把冊鄭重地放在台上,雙手高舉的樣子。據此,就可推斷出殷代也將正式記錄書寫在竹簡或木簡上。甲骨占卜的是即時遇到的問題,充其量是個備忘錄。正式的竹簡、木簡很容易腐朽,不知何時就會消失。而並未受到重視的甲骨卻因很難腐壞而保存到了現在,這確實具有諷刺意味。司馬遷説中丁時期的記錄散佚了,指的應該就是冊和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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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代王盤庚,被認為是個有能力、有決斷力的人物。殷已衰落到諸侯久不入朝,盤庚決心要讓王朝再度強盛。為此,他決定遷都。
《史記》中記載,殷的人民雖然長吁短嘆非常悲傷,但為了讓人心一新,恢復建國時的上進,盤庚説服人們渡過黃河南下。盤庚選中的都城所在,正是現在我們稱為殷墟的安陽縣小屯村。
在此之後二百餘年間,殷再也沒有遷都。《史記·殷本紀》記載,在二十七代的武乙時期也遷過都,但那是因為河水氾濫什麼的而採取的不得已的臨時措施,之後立刻還都。武乙時期以及之後的卜辭都在小屯村中被大量發現。《史記·殷本紀》把盤庚遷都稱為“南下”,如果沒有“北上”,就沒法把話説圓。
除了甲骨外,殷墟還出土了大量青銅器,大墓裏面有很多陪葬的青銅器。據説二戰之前進行發掘調查時,還不得不防備前來搶奪出土青銅器的強盜團伙。
殷代青銅器是世界級的謎題,因為這是突然出現的最高水平的作品。人類的製造工藝都有這樣一個過程:先從稚拙的階段開始,再逐漸加以改良、洗練,最後攀升到高級階段。對殷代青銅器來説,並沒發現有這樣一個先行過程,就毫無徵兆地出土了大量最高級的作品。對這個問題的解答,有種説法認為,這可能是西亞已經高度發達的青銅技術,通過斯基泰人遊牧民傳到東方。然而,前文提到,在鄭州出土的工房和鑄型比殷墟的青銅器顯得稚拙,穩定性也欠佳。看來,殷代青銅器是在中原通過某個適當的階段獨立發展起來的,這種説法非常有力。不過,鄭州也沒有發現更早階段的青銅器,所以“中原起源説”還需進一步證明。
沒有被發現不等於不存在,文字也是一樣。作為中國最老的文字,展示在我們面前的甲骨文字,絕不是稚拙階段的產物。它應該是由單純的象形文字發展而來,明顯已進入表意的階段。但是,在它之前的文字至今尚未被發現,可能是寫在容易腐朽的材料上而沒有存留下來。用獸骨占卜是自古就有的。人們偶爾在獸骨等利於保存的材料上進行占卜,記錄的文字就被遺留下來。也有很多甲骨被鑽灼取割紋,卻沒有上刻文字。
突發奇想要在甲骨上寫入文字,應該把這理解為文字已經發展到了相當發達的階段。否則就會跟研究青銅器一樣,也出現其先祖來自西方的看法。實際情況確實也是如此,已經有人提出了漢字西方傳來之説。
殷代青銅器令人傾倒,比起之後的周和春秋戰國時期的要好很多。不僅如此,即使採用現代的技術,也製造不出和殷代青銅器完全一樣的作品。
如前文所述,殷代青銅器主要用於祭祀,而且絕大多數是酒器。祭政合一的殷有“神人共食”的儀式,人們和神一起主要以飲酒為樂,可能他們認為在醉酒時的恍惚狀態下就能夠和神接近。總之,出土了大量的酒器——盛酒的、倒酒的、飲酒的,各種各樣形狀的酒器。雖説這些是為祭祀所用,但殷人好酒卻是毫無疑問的。有些尖刻的中國史學家甚至發出這樣的論調,認為殷因酒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