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江辰夫回去後,井野親手鎖上了大門,連進門大廳和台階之間的隔扇門也上了鎖。接下來他們要做的是各自調整在這五天裏的工作時間表。一時間,大廳裏惟一的一部電話機忙個不停,全都是打往東京的電話。快到晚上7點鐘時,調整時間安排的事才告一段落。
這時,井野把八個人叫到桌子旁:“各位中間沒有哪位工作實在安排不開的吧?……這太好了。有幾點在此期間必須注意的事項需要告訴大家,所以請各位坐下來。”
打從兩個小時前,井野出現在這個大廳裏開始,他的舉動和言談始終顯得很沉着、冷靜。也許是必須忠實地按照主人的遺言辦事這一強烈的義務感促使他這樣做的。不!單純的職業意識不可能使他如此冷靜。這其中肯定有對作家宮垣葉太郎這個奇特人物的性格和愛好的理解和共鳴。這種性格和愛好講得大一點就是思想。
宇多山感到不管怎麼説井野這個人不簡單。他覺得對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几歲,看上去很實在的秘書應該刮目相看。當然,比這個秘書更“不簡單”的人,肯定是策劃這個“遺產繼承遊戲”的宮垣葉太郎。
“首先是各位住的房間已經安排就緒了。而且我注意到,須崎君、清村君、舟丘小姐和林君所住的房間裏分別有一台型號相同的打字機。另外有軟盤三張、B5打印紙三百張,以及機器使用手冊等其他一些必需品。如果發現還缺少什麼請告訴我。由於這幢房子結構複雜,我把房間分配的情況製成了表,並複製了若干份。”説罷,井野從公文包裏拿出複印的房間安排表分發給每個人。A4紙上果然像井野説的那樣印着這座房子的平面圖,每個人所安排的房間位置都工工整整地寫上了名字。宇多山和桂子住的房間分別是位於東側的“博賽冬”和“狄俄尼索斯”。這兩個房間離大廳最近。
“第一次在這裏住的大概只有宇多山君的夫人一個人吧?其他幾位都比較熟悉。不過,為慎重起見,我再給各位介紹一下。”井野接着説,“各位所住的房間裏都有衞生間。浴室在出這個大廳往左拐的地方,請隨意使用;圖書室、客廳、娛樂室等一直開放,可以自由進出。只是剛才的書房我已經上了鎖,請各位不要進去。就餐的問題,原則上在這個大廳。就餐的時間大體上是:早餐上午10點,午餐下午1點,晚餐晚上8點。廚房會按照這個時間準備飯菜。可能這個時間安排和各位平時的生活習慣不一致,就請多多包涵吧。這個房間和客廳酒櫃裏的酒,各位可以隨意享用。大門的鑰匙由我保管。請各位務必不要出去,我不想由於一些小事破壞先生的遺言。萬一有什麼緊急情況,請立刻告訴我。各位沒什麼問題吧?”
桂子戳了戳宇多山的肩膀,小聲説:“哎!”
宇多山回頭説:“怎麼了?”
“這可怎麼辦?我沒帶換洗的衣服呀。”
井野立刻説:“明天我就會開車去購買,這不用擔心。請各位今晚把所需要的物品寫在條子上給我,我一併去購買。那麼……”井野看了看桌子上的鬧鐘接着説,“請各位先把各自的行李拿到自己的房間。各個房間的鑰匙都插在門上了。8點鐘時晚餐應該能按時準備好,到時候請再到這裏來。”
在此,有必要把這座迷宮館房間的佈局作一個簡單的説明。
從總體上看,地面上的大門、階梯以及大廳位於迷宮館的最南端,中間是迷路部分。迷路部分的北側中間部位是會客室“彌諾陶洛斯”;會客室的東西兩側是圖書室和娛樂室,它們分別冠以米諾斯迷宮的設計者“愛烏帕拉莫斯”和“代達洛斯”的名字;以米諾斯國王的名字命名的迷宮館主人的書房和卧室緊挨着圖書室。
迷宮館的迷路部分的東西兩側有1l個房間。其中東側四個房間,西側七個房間。前邊已經交代過,這些房間的名字都來自神話中的人物。除了角松富美平時住的房間可以通過廚房出入以外,其他房間之間的來往必須經過中間的迷路部分。正因為這樣,每個房間裏都配備了洗手間,這可以説是很自然的事情。
井野講完後,客人們就拿着自己的行李和迷宮館的平面圖離開了大廳。雖然他們中間有的人已經不止一次來過這裏,但也不可能完全記住迷宮館複雜的佈局。假如沒有路線圖他們十有八九會迷路的。
2
顯然,由於走廊狹窄,一起走肯定會造成擁擠。所以宇多山讓桂子先不要急着起身,等大家都走後他們才離開大廳。宇多山夫妻走出大廳時發現門口還有一個男人沒走——是島田潔。只見島田潔在看剛才提到的那座青銅像,還不停地甩動手裏的提包。
宇多山見狀問道:“銅像是不是存在什麼問題?”
島田用拿着平面圖的左手朝銅像指了指説:“不是。這……這不是希臘神話中的阿里亞多奈公主嗎?”
“我想是的。”
“嗯,可是這個右手的形狀……”島田用指尖輕輕地戳了戳銅像的右手接着説,“我感覺這個手掌上面好像託着什麼東西。”
“是的。”
“手裏空空的,你不感到奇怪嗎?我覺得本來這個手上應該有要遞給特賽烏斯的線球的。”
“你的話不錯。可是,你把它當做遞過線球后的像不就行了嗎。”
“哈哈!是遞過線球后的像啊!”島田依依不捨似的不住地撫摸銅像的下額。宇多山見狀就想和桂子先走,島田這才回過頭來,急忙跟在他們後邊往裏走去。
出了大廳往左拐,不遠處再轉向右,便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直接往前走就是一直往北延伸的走廊。走廊兩側的牆壁上每隔一段有一個壁燈。但燈光昏暗,整個走廊看上去和夜晚差不多。頭頂上排列整齊的金字塔形的玻璃天花板已經和黑夜融為一體。
他們沿直線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時右首出現了一條岔道,宇多山夫妻倆必須在這裏拐彎。
這時島田在後邊搭話説:“噢,你們住在那裏啊。宇多山君是……‘博賽冬’啊,這麼説你是彌諾陶洛斯出生的罪魁禍首啦。我住的房間名字叫‘考卡洛斯’,往前走往左拐啊。哎!宇多山君,你知道考卡洛斯是個什麼人物嗎?”
宇多山説:“那是西西里島上的一個國王的名字。他保護了從米諾斯王那裏逃出來的代達洛斯。”
“噢!”島田不停地看看手中的平面圖説,“哎呀,這上面有不少我不知道的名字。回頭得好好查一查。”
估計房間的安排是宮垣根據“寫作比賽”的需要定的。作家的住房都在西側,而東側住的是“評委”。按理説島田的房間應該和宇多山的房間是同一個方向。可能是由於房間不夠吧,島田的房間被安排到了西側。
和島田分手後,桂子悄悄抓住了宇多山的胳膊。宇多山見狀問道:“你怎麼了?”
她有點擔心地説:“我一想到宮垣先生的屍體就在那個房間裏,心裏就感到有點那個。”
“噢……”聽了桂子的話,宇多山也感到心情沉重。由於事情的發展過於戲劇性,差點把這碴兒給忘記了。現在想起來也的確如此。
(宮垣先生那張臉怎麼那麼安詳?……)
桂子説:“仔細一想,我覺得這件事還是有點不同尋常。”
“你是不是害怕了?”
“害怕倒不害怕。”説罷,桂子停住腳往周圍看了看,“不過,走在這個走廊上,總感到周圍藏着什麼似的,心裏有一種不祥之感。而且先生那張臉也……”
走廊兩側的牆壁上裝飾着許多白色石膏面具,其中有青年、女人、老人、野獸等。雖然它們臉型和表情各不相同,但可能是由於光線較弱的原因,總是感到它們的白眼球一直在注視着自己。也許這些面具起着這個迷宮路標的作用,但的確不能説這些石膏面具是令人心情偷快的東西。
兩人適當加快腳步,沿着走廊往前走。這時桂子又問道:“我説,我住的房間的‘狄俄尼索斯’是哪個人的名字啊?”
“據説是世界上第一個造葡萄酒的酒神。他又叫巴克斯。”
“噢,‘巴克斯’這個名字我倒是聽説過。”
“你不是知道彌諾陶洛斯的故事嗎?”
“哎,多少知道一點。”
“故事是這樣的,特賽烏斯消滅了迷宮裏的怪物之後,帶着阿里亞多奈逃離了庫萊塔島。後來特賽烏斯拋棄了阿里亞多奈。這時,狄俄尼索斯出現了。他娶了阿里亞多奈為妻。”
“哎呀,太複雜了。”
“日本的傳説故事也這樣。凡是神話故事,出場人物相互間的關係都很複雜,所以才能夠用這些人的名字給迷宮館那麼多的房間命名嘛。要不回頭請須崎先生給你介紹介紹?”
“那個先生總是做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面孔。可我總覺得他表情陰沉,我不善於和那種人打交道。”
宇多山先把桂子送到她房間,然後才走進自己的房間。所幸夫妻兩人的房間之間並沒有什麼使人迷路的地方。這樣,雖説兩人不住在一起,倒也不感到擔心。
正像井野説的那樣,鑰匙就插在門鎖裏。鑰匙上帶着個黑色小牌子,上面寫着白色的羅馬字“POSEIDON”。剛才島田説這個海神是“彌諾陶洛斯出生的罪魁禍首”,的確可以這樣説。因為,正是由於米諾斯王的王妃帕希葩艾與博賽冬送給她的白公牛產生了畸形的愛情,才生出了畸形王子彌諾陶洛斯。
房間是西式的,面積約十來個平方米。進門右首靠裏是衞生間,左首是牀,牀前有一張書桌。牀和書桌之間的牆上掛着一幅等身大的紀念性照片。
宇多山從提包裏把開襟毛衣拿了出來。雖然氣温不算低,但總感到房間裏的空氣很冷。他脱下外衣扔到牀上,伸手拿起毛衣。無意中看到了牆上鏡框裏自己的樣子。鏡框裏的自己臉色發黑,但面目顯得還算年輕,炯炯有神的眼睛,可眼角處已經有了皺紋。
宇多山心想,看來自己已經相當疲勞了。工作忙,還每天喝酒什麼的。雖然還不至於像宮垣那樣,但回想起來,這十多年沒做過一件對身體有益的事情。
(哎呀!)
緊閉雙眼躺在牀上的老作家的那張臉又浮現在他眼前。
(先生啊!你完全沒必要這麼急急忙忙地去死嘛。)
沉重的心情幾乎把宇多山壓得喘不過氣來。但同時他心裏又牽掛着另一件事。
(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他們會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呢?)
不可否認,在宇多山內心深處,的確懷有非常期待的心情。他們究竟會寫出什麼作品呢?他們中間到底誰將獲得那筆鉅額“獎金”呢?
3
“這怎麼辦?我實在沒辦法了。”
“你這個人真煩人。光嘴上説沒辦法有什麼用!”
“可在我看來,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呀。”
“當初不是説過了嗎?很快就會習慣的。”
“這方面你清村君行,你本來寫東西就快。”
“並非快就好。當然,如果慢到須崎的分上也不行。可是你並沒有慢到那個程度嘛。”
“你説得倒也是。”
聽聲音是清村淳一和林宏也。隔着牆聽到從迷宮走廊的不遠處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宇多山和桂子在走廊的拐角處停住腳步對視了一下。
“不過,如果是敲鍵盤的話……”
“那個不是大問題。如果就速度而言,連我都是手寫比敲鍵盤還要快。”
“我覺得比起速度來,更重要的是心理問題。”
“這我就沒辦法了。在這裏,我們四個人説起來可是對手呀。你看,要不直接給井野君説説?”
談話聲和腳步聲離宇多山他們越來越近,宇多山往前走了一步説:“你們兩個怎麼了?”
拐過走廊的拐角,正好和朝這裏走來的兩個人碰面。
“啊!是宇多山君吶。是這樣,林君沒完沒了地給我發牢騷。我又不管這事兒。”
宇多山問林宏也説:“林君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嗎?”
“噢,這個,哎,是這麼回事……”林宏也低下頭撓着亂蓬蓬的頭髮説,“房間裏預備的打字機的型號和我目前使用的那台有點……”
“你是説……”
清村替林宏也説:“房間裏的打字機是NEC產的‘文豪’牌,和他平時用的機型不一樣,因此用起來有些麻煩。”
宇多山聽罷點點頭説:“噢!這麼説林君平時用的是‘綠洲’牌的吧?”
“是的。所以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使用這種不熟悉的鍵盤,肯定……”愁眉苦臉的林又撓起頭來。
日文打字機這幾年普及速度很快。其鍵盤多數都是採用叫做“JIS假名排列”的排列方式。除了直接輸入假名之外,還可以用羅馬字的方式輸入文字。使用者可以根據個人的愛好自由設定。宮垣葉太郎這幾年用的NEC的“文豪”就是這樣。
但也有例外,例如富士通的產品“綠洲”就和其他機器不同。它採用俗稱“拇指轉換”式的輸入方式,使鍵盤上的按鍵數比通常的鍵盤減少了許多。這是它的長處。但正因為這樣,其按鍵的排列順序和傳統的鍵盤完全不同。因此,用慣“綠洲”的林對眼下這台機器感到陌生是很自然的。
“哎呀,林君,沒關係呀。”對眼前這個愁眉不展的年輕作家,宇多山只能先鼓勵一番,“現在重新記鍵盤上的50個音可能很困難,但如果改用羅馬字輸入的話,幾個小時就學會了。”
“噢……”林依然是一臉愁容。
宇多山覺得林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對這樣一件事情就感到一籌莫展,這或許又是作家林宏也的缺點。他的作品以嚴謹和硬朗的風格受到讀者的高度評價,但看來林還缺少一點年輕人的魄力,也許這正是他性格的一種體現。
4
四人一起朝大廳走去。
須崎和鮫島已經回到大廳,兩人正坐在沙發上交談。舟丘和島田還沒到。飯桌上已經開始擺菜了。
井野坐在靠門口的躺椅上。林馬上把電腦打字機的事告訴了他。井野聽後搖搖頭説:“這確實可能會給你帶來影響,但這事只能請你克服一下了。”
“噢,我想起來了,井野君!”清村從垂頭嘆氣的林身旁走過來對井野説,“我住的房間門上的牌子掉了。”
井野從旁邊拿出平面圖邊看邊説:
“清村君是……哦,是‘特賽烏斯’。噢,那個房間門上牌子的螺絲鬆了,去年就已經把它摘下來了。你……是否感到有什麼不方便呀?”
“不,沒什麼不方便的。剛才我去找我住的房間,因為門上沒有牌子,走到門口還搞不清哪個房間是我的,幸虧鑰匙上有個牌子,這才找到我住的房間。”
“要不寫個紙條貼上去?”
清村舔了舔紅潤的嘴唇説:“這倒沒必要,走幾次也就記住了。我想我會很快記住去自己房間的路的。只是降妖的主人公住的房間是個‘無名’的房間,有點不太像話。”
這時,宇多山插話説:“井野君,這裏的事情你是否已經給保姆角松交代清楚了?”
“關於這一點……”井野往廚房門口看了一眼説,“我已經交代過她,在這裏一直住到6號,負責為我們做飯。至於宮垣先生的事情,我想還是暫時不告訴她為好。”
“可是,宮垣先生老不露面,她不會感到奇怪嗎?”
“我已經告訴她,宮垣先生生病卧牀了,飯菜由我送到先生的卧室。”
“你説的也是。不過,她在場時,我們説話必須注意才是啊。”
“這倒不必過於在意。”
正在這時,富美打開廚房門拿着餐具朝大廳走來。井野壓低聲音説:“她耳朵有點背。而且她對我們的事情也不太關心。五天稍微長了點,不過讓她在房間裏看看電視什麼的,她就沒什麼意見了。”
“我都聞到菜香了。”説着,清村朝餐桌旁走去,“已經晚上8點了。雖説是這麼個時候,但我還是餓壞了。就差舟丘和島田了吧?”清村説話時還微微聳了聳肩膀,這很有他個人的特點。
只見清村從盤子裏捏起一個什麼東西,轉身朝宇多山説:“宇多山君,你看到這個了嗎?”——原來是剛才島田疊的黑色摺紙。
清村説:“記得有一次在一本書裏看到過。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你不認為這個摺紙做得很好嗎?”
“噢……”宇多山走到清村身邊看了看摺紙,説:“噢,原來是個惡魔啊。”
“你瞧,有耳朵、翅膀、腿,而且手上還有五根手指頭。就用一張紙,而且不使用任何刀具。”
“噢,這個做得太精緻了。”
清村用手託着摺紙,看了看宇多山説:“説島田是愛好者代表,可是,他和宮垣先生到底是什麼關係啊?你知道嗎?”
“不,我也不太清楚。”
“回頭得問問清楚。因為從我們四個人的立場上説,評委的可信度非常重要。”
“情況和我今天途中遇到宇多山君時正好相反。”島田潔邊往咖啡里加糖邊回答宇多山的問話,“當時宮垣先生正因為車出故障而束手無策,剛巧我路過那裏。”
“噢……”
飯後一支煙……宇多山不由自主地伸手拿煙,可手伸了一半又縮了回來。他往後仰了仰了身子説:“這麼説你和宮垣先生是偶然認識的?”
“是的。當然,當時我是來迷宮館的半道上。來這裏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迷宮館。
“那是去年12月,當時因為擔心下雪,就選擇了和今天相同的路線。途中偶然遇到了出故障的奔馳車。當然,出故障的地點和今天不同。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先生可能是去宮津的醫院看完病回來。”島田喝了口咖啡接着説,“汽車只是輪胎爆了,但一個人更換輪胎很困難。一開始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宮垣先生,只是我這個人生性愛幫忙,就幫他修了起來。到後來,我無意中發現,眼前這個人不就是書中照片上的宮垣葉太郎嘛。
“這就是我認識宮垣先生的經過。只不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宮垣先生再三感謝,並説如果方便的話,請我到他家吃晚飯。而我正是為了看迷宮館才來這裏的,所以當然很高興,何況是我多年來最愛讀的小説的作者——大作家宮垣先生邀請我。於是我很高興地接受了先生的邀請,並且那天晚上還厚着臉皮在這裏住了一夜。”
清村聽罷很感動似的説:“噢,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情啊。島田君也不一般吶。老先生是很難欣賞一個人的。”
“也許吧。”説罷,島田可能是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撅了撅嘴説,“不過,看上去先生對我的話好像很感興趣。”
宇多山問島田説:“那麼,你和宮垣先生交談中也談到中村青司了吧?”
“是啊。我覺得如果説我引起了宮垣先生的注意,那肯定是由於我的話裏涉及到了中村青司的事情。”
“能講給我聽聽嗎?”
“可以。這也不是什麼秘密。”説着,島田吸了吸鼻子。
清村在一旁不解地説:“中村青司?我怎麼沒聽説過。他,到底是誰呀?”
須崎小聲告訴他:“是這座房子的設計者。”須崎雙肘豎在桌子上,兩手手指交叉撐着下巴,眯着眼睛在看島田。看樣子,這個作家對這座房子的設計者也有點感興趣。
島田接着説:“在座的諸位也許有人知道關於‘藍屋’、‘十角館’、‘水車館’等樓房的故事吧?這些樓房都是中村青司這個建築師設計的。這個人去世已經快兩年了。説起來,他的死還和他九州的住房——藍屋裏發生的事件有關。”
“我想起來啦!”一旁的舟丘放下送到嘴邊的咖啡杯説,“你説的藍屋事件是發生在大分縣的一個什麼島上的殺人事件吧?我記得大約過半年後,在同一個島上又發生了十角館血案……”
“對,你説的沒錯。接着岡山的水車館也發生了血案。”説着,島田又吸了吸鼻子,“也許是由於某種緣分,這三個事件的調查處理我當時都在場。特別是去年秋天才處理完的那個水車館案件,當時我和有關人員一起在水車館被關了一個晚上。説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我還為案件的處理發揮了點作用呢。”
清村半真半假地拍着手説:“哎呀,你真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您這樣的著名偵探。”
“宮垣先生也這麼説。”
“噢,想必宮垣先生聽後很高興吧?島田君,這麼説你是你在警察局當警部的哥哥的好幫手啦。你這次特意來這個迷宮館,是不是帶有什麼密令啊?譬如説,阻止在中村青司設計的樓房裏再次發生類似的事件。”
島田苦笑着説:“這怎麼可能呢。在這件事情上,我和我哥沒有任何關係。無非是我個人的行動碰巧遇上了這些事件。因此,去年的水車館事件之後,當我聽説著名的宮垣葉太郎的迷宮館也是中村青司設計的時,就急不可待地想親眼看一看這座建築。原因很簡單,純粹是由於我生性愛湊熱鬧。”
宇多山想像着宮垣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聽島田講偵探故事時的表情,深深地點了點頭説:“原來是這樣啊。”宇多山想,看到這許多變戲法一樣做出來的珍貴的摺紙,老作家肯定高興得熱烈鼓掌。
宇多山忽然想起島田拋錨的汽車,就問他説:“哎!島田君,你放在半道上的汽車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沒問題。剛才我給那家服務站打了電話,把這裏的情況作了適當的説明。”説着,島田又吸了吸鼻子。
清村見狀問他説:“你是不是感冒了?”
“好像是。真是的,偏偏在這個時候感冒。”
“讓桂子夫人給你看看吧。”
聽清村這樣講,島田驚奇地看了看桂子,又看看宇多山説:“這麼説,夫人是護士或別的什麼吧?”
清村搶着説:“她原來是醫生。對吧,宇多山君?”
島田越發感到驚奇地間宇多山説:“宇多山君,清村的話是真的嗎?”
桂子害羞似的説:“我醫科大學畢業後,在耳鼻咽喉科工作過一段時間,結婚後就辭職不幹了。”
“噢,這麼説夫人是個女秀才啦。”
“瞧您説的,我看上去像嗎?”
“不,一點也不像……啊,請原諒,我説漏嘴了。對不起。”島田不好意思地撓起頭來。桂子見狀忍不住小聲笑了起來。
五年前,宇多山遇到桂子時,桂子正處在煩惱中。當初因為她的學習成績突出,就報考了大學的醫學系,立志將來當一個醫生。可畢業進了醫院,才發現醫院裏的工作讓她難以忍受。原因好像主要是在處理好醫生與患者的關係上心理壓力過重。她感到自己實在不適合這種職業,當時正認真考慮辭去醫生的工作。
宇多山並不反對桂子結婚後辭去醫院的工作,但親朋好友都覺得她辭去醫院的工作可惜。可到了後來,看到桂子日子過得很祥和,大家又感到桂子走的這一步是對的。
這時,須崎昌輔起身説:“那麼,我先告辭了。”
時間已經過了9點半。
清村聳了聳肩膀説:“哎呀,是不是急着去寫稿子啊?”話裏多少有一點諷刺的味道。
“今晚要為宮垣先生守夜。我們再弄點酒喝喝,一起回憶一下先生不好嗎?”須崎一臉不屑一顧的表情,起身朝門口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後,清村強忍着哈欠説:“你瞧瞧,一聽説有上億元的錢,連他都不要命了。”
“那麼,各位,請原諒,我要去休息了。請各位明天早晨把明天的購物清單交給我。”秘書井野説罷離開了房間。這時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
在已經整理乾淨的餐桌旁,依舊錶情冷淡的角松富美在清村的催促下準備了幾個人的酒杯和冰塊。清村迫不及待地開始在旁邊的酒櫃裏挑選起洋酒來。
桂子見狀立刻提醒宇多山説:“宇多山君,別喝那麼多。不然,喝醉了在迷宮館找不到路我可幫不上忙。”
宇多山不知該説什麼,不由得搓起手來。
舟丘半開玩笑地説:“夫人説得對。”
桂子又説:“我可不想再看見宇多山君像只青蟲。”
“青蟲?什麼青蟲?”
島田不懂桂子説的青蟲是什麼意思。舟丘輕啓朱唇笑着説:“宇多山君一喝多,就會像只青蟲似的隨地一躺,嘴裏胡説什麼我是青蟲啦,我又回到原始時代啦什麼的。”
“哎呀,宇多山君真行。”
“宮垣先生在成城的家裏,甚至還專為喝醉的宇多山君準備了捆綁他的柱子。”
島田愉快地笑着説:“噢,宇多山君非同一般吶。”
島田從剛才開始在用紙疊什麼。一開始看不出他疊的是什麼,後來漸漸發現他疊的原來是隻張開翅膀的大青蛾:“我無論如何都要看看你這隻青蟲的樣子。”
宇多山否認島田的話説:“那是他們故意誇張的,你千萬不要信以為真。何況如今已經進入4O歲的門檻了,我也打算喝酒控制一點。”
桂子聽罷,在宇多山耳邊小聲説:“剛才説的話可不許忘了!我肚子裏的孩子也聽得一清二楚
5
晚上11點多,舟丘起身想回房。
幾杯摻水威士忌下肚,已是滿臉通紅的清村見狀,把手搭在舟丘的肩膀上説:“哎?你這就要回去呀?”
舟丘瞪了清村一眼,扒開清村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説:“你看我能在這裏優哉遊哉嗎?”看樣子她相當能喝酒。喝了好幾杯了,可臉色一點都沒變。
“圓香妹妹一點都不給面子。你就不能温柔一點嗎?”
“別這樣任性!”
“回頭我可以到你房間裏去嗎?”
舟丘正言厲色地説:“請你不要開這種玩笑!”説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信你就來試試,我會用防範流氓的電擊棒把你打倒在地。”
“哎呀呀,在這樣的地方還用得着那種不懂風趣的東西嗎?”
“我這是有備無患。那麼,各位,我先告辭了。”
清村一直盯着走出房間的女作家。這使宇多山又想起了許多往事,因為清村和舟丘直到去年夏天還是夫妻關係。
兩個人是在成城宮垣的家裏認識的。説起來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先是舟丘獲得“奇想新人獎”,接着是清村獲得“奇想新人獎”。清村會説話,人長得又帥,好像是舟丘首先喜歡上了清村。兩人談了一年左右的戀愛後便結了婚,但兩人的婚姻只維持了兩年就破裂了。
關於兩人離婚的原因,有的説是因為清村不斷在外邊玩女人,也有的説是因為舟丘另有了情夫。但好像是舟丘主動提出離婚的。關於離婚賠償金什麼的倒沒成什麼問題,但聽説清村對離婚很不情願。看到剛才的場面,宇多山心想可能是舊情難忘啊。他忽然想起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兩人這樣碰面了。
清村對前妻的冷淡態度有點掃興,但他很快就又活躍起來:“哎!各位,我們到娛樂室打打桌球怎麼樣?林君你説呢?”
林不情願地説:“現在去打桌球啊?可是……我也要回房間了。”
“哎呀!”
“我還得去熟悉打字機的鍵盤。”
“噢,好。那你隨便吧。”清村十分掃興地拉了拉大衣領子。
手裏拿着茶杯的鮫島説:“清村君,像你這樣慢騰騰的行嗎?那可是從零開始,要寫一百多頁的文章呀。對你來講也不是件輕鬆的事吧?”
清村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説:“噢,評委先生已經開始提忠告了,是吧?”
“談不上是什麼忠告,我也沒那個想法。”
“不不,誠懇接受。不過問題的關鍵是作品的構思還一點譜也沒有。島田君怎麼樣?咱們來一局桌球比賽如何?”
“哎呀,我對桌球一竅不通。”
“那太遺憾了。”説着,清村一口乾了自己杯子裏的半杯兑水威士忌,站起身説,“那我一個人玩?要是宮垣先生的魂來陪我一起打球就好了。”
清村去了娛樂室,接着林也離開了大廳。這時,島田慢吞吞地説:“如果四位作家先生的作品都能按時完成,那麼究竟用什麼標準來評判呢?我可是毫無經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更何況評判的結果關係到上億元的金錢的歸屬啊。”
鮫島説:“的確責任重大。但也不可過多地考慮評判的結果與金錢的歸屬。”
看來這位評論家很能喝酒。雖然從他講話和臉色上看不出喝了酒,但和一般人一樣,喝了酒就特別想抽煙—一直在擺弄桌子上的香煙盒。看樣子是顧慮到懷孕的桂子才強忍着。
鮫島接着説:“而且,對一部作品的評價,往往取決於個人的愛好。所以我認為,我們只能在充分發表個人看法的基礎上,拿出一個綜合的意見。例如,人們常説一部優秀的偵探小説應該具備以下幾個條件:具有懸念的開頭、驚險的中段、意外的結局。但實際上也有例外。當然,某種程度上的客觀標準還是有的。四個作家對這些都很清楚。”
島田説:“你説得很對。他們四人的作品我都讀過不少,各有所長,但和宮垣葉太郎的作品比較起來,總覺得有某些不足之處。”
“這正是宮垣先生‘放心不下’的地方吧。是不是宇多山君説的那個‘過剩的東西’啊?”
宇多山往前欠着身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
鮫島又説:“作為編輯也許不能這樣想。所謂作品的完整性啦,市場銷路啦等,講得極端一點,對我而言都是無所謂的事情。而且,我對分析作品中的技術是否真實,警察的搜查方式與實際是否相符等評價一部作品的做法也不感興趣。關鍵是我讀了作品後,作品中的所謂‘過剩的東西’能否引起我的共鳴。從這個意義上講,當今日本偵探小説界可以説是前途暗淡,因此可能是……”由於過於疲勞,他的酒勁開始發作了。鮫島自己都發現自己講話越來越快,而且喝酒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就“過剩的東西”(準確的定義宇多山自己也不清楚)而言,宇多山認為四個作家中須崎昌輔可能有望獲勝。當然,他必須在五天之內寫完一百頁書稿。他寫作速度慢,完全有可能無法按時完成。但是另一方面,其他三個作家在這種非正常情況的驅使下,很難預料會寫出什麼樣的作品來。也許他們會超常發揮,出人意料地寫出好作品來。
魷島問島田説:“島田君喜歡什麼樣的偵探小説呀?’’
島田吸着鼻子回答説:“我這個人生性不愛挑剔。從所謂古典的到現代的我都讀。要説最喜歡哪種的話,我還是喜歡真實的偵探小説。”
“那在真實的偵探小説的作家中,你喜歡哪個呢?”
“我認為我最喜歡卡·馬尼亞,也喜歡庫因和萊庫里斯蒂,最近還喜歡上了C.戴庫斯塔以及P.D.詹姆斯等作家。但我仍然最喜歡卡·馬尼亞,覺得他的偵探小説真正是歷史悠久的精品。”
“你喜歡的沒有一個是日本作家嘛。”
“我可是宮垣葉太郎的超級愛好者呀。”
“噢!”
“我記得你是庫因的追隨者,對不對?”
“‘追隨者’這個詞用得有點過頭。”
看來鮫島實在是忍不住了,説着話他叼上一支煙,看了看桂子説:“就讓我抽一支吧。”
桂子笑了笑説:“您不必那麼客氣,房間很大,沒關係。”
“那就謝謝了。”説罷,斂島點上香煙扭過頭去對島田説:
“我年輕時讀的庫因的作品,至今依然對其嚴密的邏輯非常佩服。當然,庫因早期的作品也有像沙灘上的樓閣一樣缺乏邏輯性的。”
“相比之下我更重視意外性而不是邏輯性。即便是有些不合理或其他問題,只要最後能夠解決問題,我就可以接受。”
“這麼説你一定喜歡舟丘的許多作品吧?”
“這個,也可以這麼説吧。要説‘周密的邏輯性’,那鮫島君你應該最喜歡倔之內……不,應該喜歡林的作品吧?”島田把到嘴邊的林的筆名嚥了回去,因為他聽説在迷宮館有不使用筆名的習慣。包括他本人在內的所有人始終堅持不用筆名,可能是出於對老作家的尊敬或者是懼怕吧。
這之後,“評委們”就偵探小説談了許多。將近深夜12點時,桂子起身要回自己房間去,宇多山把桂子送到她住的房間。當他一個人返回大廳時,在走廊裏迷了好幾次路。
迷宮館的走廊燈光昏暗。土黃色牆壁上的石膏像好像一直在盯着他,使他心裏感到陣陣發毛。於是,他加快了因喝酒而變得不太靈活的步伐。他記得當時想對那些石膏像説點什麼,但事後已經記不清楚了。
宇多山好不容易才回到大廳。只見島田在教鮫島疊各種摺紙。他走進房間,重新打開一瓶酒,不加水就直接喝了起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充血的眼裏喃着淚,大談特談起宮垣葉太郎留下的數量可觀的偵探小説來,説他的小説是如何如何好。
夜,漸漸深了。宇多山記得最後一次看錶是凌晨1點多。
這一夜他胡亂地躺在沙發上就睡着了。他夢見自己一直在一座從未見過的迷宮裏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