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諾曼先生親自駕車。他開的是一輛雙座的小“標緻”車。沃塞爾夫人坐在他的旁邊。她穿了一件深色大衣,戴了一頂把臉都遮去一半的大高帽子。已經十點半多了,汽車開得很快。勒諾曼先生的心情格外地好。他仔細地品味着這一時刻的快意、夜的温柔和這位美麗的女人的醉人之處。她現在已經對他表現出了絕對的信任。
“後來呢?”她問道。
“後來……嗯,是預審法官福爾默裏先生和我的助手古萊爾警探一同到了現場,這可是一位對我忠心耿耿的小夥子。他們在搜索行跡。可是什麼也沒有。沒有一個指紋。屍體剖驗將在明天進行。殺害這位可憐小姐的槍彈很有可能與射殺另外兩個人的相同。在這種情況下,您兒子的處境將是最危險的。這就是我向警署總長解釋的。他很想盡快了結此案。”
汽車從布洛涅樹林出來,猛地駛上了絮斯納橋。
“當然啦,”勒諾曼先生繼續説,“沒有一個人能説明兇手是怎麼溜進屋裏去的。”
“您也不能嗎?”
這一發自內心的問話着實令他感動。
“我也不能!但是這個問題並不急着要解決,因為它的解決與否並不能給我們提供罪犯的身份。現在,我們有更好的事要幹。”
“那麼對於您的福爾默裏先生來説,他認為犯罪的動機是什麼呢?”
“他像我一樣,認為有人想阻止阿代爾-迪努阿説話。這可以説是很明顯的。但是他沒有想到她可以抓住攻擊兇手的物證,就是我們現在要去找的這一證據。”
“上帝會理解您的。”沃塞爾夫人喃喃着。
這令他突然回憶起,這句話曾以同樣的語氣、同樣的激情説出來過,什麼時候?出自誰之口?……儘管它不是完全一樣,但是很相近,這是一種心願,一種祈求……他想起來了……“是克拉利斯!”
“您在説什麼?”
“沒有。我常常自言自語。”
克拉利斯-梅基,吉爾貝的母親……這是……是的……兩年前。已經!……這可憐的小夥子本可以從斷頭台上救下來的。可是現在,輪到奧利維埃了。而且又有了一個女人,也是完全依賴他。他的命運真奇特!……
他減速了。街道上燈光昏暗,顯得悽悽慘慘。差不多與房子正對面的地方,有一片空地,他把車倒了進去、他熄掉車燈。夜色顯得很凝重。一個路燈,矗立在距阿代爾的花園不遠的地方,發出幽幽的光。地方選得很好。汽車隱在了黑暗處。但是,沃塞爾大人坐到車座上,能夠很好地觀察到街道和房了的四周。
“從現在起,您應該特別注意。”勒諾曼先生説,“我不會離開三十五、四十分鐘以上的……即便有什麼意外發生。如果有人試圖走進花園,您不用猶豫:您就按兩聲喇叭。用力按這個東西,它就在這兒,在方向盤邊上。我會聽到的……然後我就採取必要措施。沒有什麼問題吧。”
“沒有。您儘管相信我好啦。”
“您不害怕吧?”
“不太害怕。”
勒諾曼先生像慈父一樣地在她的手掌上拍了兩下。
“一切都會很順利的。”他允諾道。
小樓的護窗又都關起來了。像下午一樣,他用自己的萬能鑰匙打開柵欄門,穿過花園門之後,他變得步履輕盈,這是當冒險行動開始時,他所特有的有效的舉動。他又朝汽車方向最後看了一眼。她隱蔽得非常好。埃萊娜不會有任何危險。藉助他在離開房子之前拿走的鑰匙,在門廳的半邊靠牆的圓桌上拿的,他進了房子,然後打開了手電筒。
“嘿,老朋友,”他在想,“人家要看你肚子裏到底有什麼貨了。現在是十一點五分。我給你的時間是到十一點三十五分。如果你失手的話,在那個你知道的人的眼裏,你就會成為一個愛吹牛的老傢伙。那麼,開始幹吧,快一點!”
他溜進客廳,坐在長沙發上,閉上了雙眼。他的腦海裏已經印上了小樓的結構。他的腦海裏又像看照片一樣清晰地再現了每一個房問。此外,他堅持相信,阿代爾-迪努阿既然有聽從指示、命令和循規蹈矩的優點,那就肯定不會太聰明。從這一點來看,必須要找到她想出來的小藏寶地。肯定是物品,否則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要找的是藏這物品的地方,這是最根本的,譬如她藏情書的地方,如果她曾經收到過的話。殺人犯只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但不知道藏東西的地方。勒諾曼先生知道藏東西的地方——這只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可是不知道“東西”是什麼。那麼他們應該是平手的。
他心裏想,就從現在他沉思的客廳開始搜查。可是這個客廳,她可能是來得很少的。總之,這是她最少光顧的地方。然而,所提及的這件東西,她應該隨時保證在她能經常看到的地方。那麼它應該放在她呆得時間最長的地方。飯廳?……不。一個單身女人不會費力地去擺刀叉、去端盤子、拿麪包,讓那些麪包屑漏得到處都是的。而在廚房裏吃該多麼隨意,在一張桌子邊,在火爐旁,火上還煮着東西。那麼是廚房啦?……是的,有可能。或者是在迪努阿老爹的小作坊裏?可是這間小作坊像是一個紀念博物館,各類工具按尺寸大小排列,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工作台上佈滿了令人肅然起敬的灰塵……總之,這是一處無人碰任何東西的地方。那麼,就不應該是作坊裏。出於同樣理由,也不會是她父母親的房間,因為人們是不會去打攪死去的人的。剩下的就是阿代爾自己的房間了。
很顯然,她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這裏度過的。於是勒諾曼先生認定,神秘的物品不可能不在這個地方。他看了一下時間:十一點二十分。很滿意,他上了樓。他首先細心地掛上厚厚的窗簾,以保證外面看不到任何光亮。然後,在還沒有關掉手電筒的情況下,他點燃了放在牀頭櫃上的煤油燈。於是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在房間裏轉悠了起來。
“好啦,我現在是阿代爾。我幹了一天的活,現在需要休息了。我做些什麼呢?當然,我要躺下休息了!”他平躺在牀上,交叉着手指的雙手放到頸後,同時繼續他的思索。
“我很舒服了。我平靜下來了。東西在某個地方,在眼睛能看到的範圍裏。在睡覺之前我要看一會兒書,……當然啦!……我要看書!……當然啦。真是的,書呀!”
他猛地起身,用手舉着煤油燈,照看書架。他差不多是充滿愛意地用手撫摸着那些精裝書的書脊。福樓拜……莫泊桑……雨果……突然他大聲笑了起來。“十一點二十五分,女士們、先生們,我還有十分鐘的時間。但是有九分鐘是多餘的。我説什麼啦,有九分半鐘是多餘的。我放下我的燈。手裏不拿任何東西,口袋裏也沒有什麼東西。我從書架上取下最厚的一本書:《悲慘世界》……我看到什麼啦?它已經不再是一本名副其實的書了。這是一本被人掏空了一部分的書,為的是把它當成盒子用。我搖晃它。裏面有東西在搖動。我打開外封面……嘿嘿!東西就在這裏。謝謝你們的關心,女士們、先生們!”
他非常激奮地揭開薄薄的包裹着重物的絹紙,驚奇地發現裏面是一個小盒。他把它放到燈旁看。一隻鼻煙盒!這是一隻鼻煙盒!勒諾曼先生撥弄了一下彈簧。小盒打開了。裏面是空的。他把它關上,響聲清脆。然後他在手中把它翻轉過來,再翻轉過去。他像一個吸鼻煙的大官一樣有經驗,馬上就知道了這個東西的價值。這是一隻金鼻煙盒,雕鏤得十分精細,年代應該是第一王朝時期。這是一件收藏的精品。在盒蓋上,鑿刻着放隼捕獵的場面,如此真切,如此精美的傑作,令人以為是銅版畫片。
“難以估價。”勒諾曼先生在想,“不過我認識一些業餘愛好者,他們會瘋狂地抬價的。我,就是其中的一員。可是這個鼻煙盒説明什麼呢?在這裏,在這寒酸的房子裏,是虔誠地保存的遺饋之物?……行啦!是殺人犯尋找的‘證據’?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如果倒黴的阿代爾-迪努阿能在死前鼓起最後一點力氣的話,那她將要説的不是‘多麼悲慘’,而應該是‘悲慘世界’。她想以這一點指出藏物的地方和以此種方式揭露真正的罪犯。任何一個猜疑都是不可能的。是的,這隻鼻煙盒,在阿代爾看來,是足可以讓罪犯大吃一驚的!”
可是勒諾曼先生看不出內在的聯繫。它是送給奧貝爾特議員的,為了換取某些可公開承認的服務嗎?或者它是送給女秘書的,為了褒獎她的某些可以利用的冒昧?也許它含有敲詐的意圖?在如此多的假設中,該如何進行選擇呢?如何才能找到鼻煙盒與殺人兇犯之間的聯繫呢?
勒諾曼先生趴到牀上,因為他把鼻煙盒放到了牀上,全神貫注地思索起來。一個堅定的想法鼓舞着他:殘忍地殺害了阿代爾-迪努阿的人沒有發現這個藏物點。現在雙方是更加旗鼓相當了。從現在起……
當他聽到樓板的吱嘎聲時已經太晚了。在沒有來得及轉過臉去看一下的情況下,他的頸部就換了重重的一下子。他一下子跪了下去,然後倒在了地板上。但是他並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在昏過去之前,尤如在夢中時,他產生了兩三個混亂的想法:殺人犯……他來了……他也……他要殺掉我……
他再也不動了。
……一個聲音把他從昏迷中喚了過來。
“先生……勒諾曼先生……是我!”
誰,我?他覺得這聲音很耳熟,可是由於大虛弱,他無法辨別。一種濕漉漉的感覺,在額頭,使他有點清醒。他睜開了雙眼。
“您……埃萊娜!”
“我非常害怕。”
她幫他坐起來。他輕輕柔着脖頸,感到腫脹得很厲害,而且還摸到了一手血。
“我遭了暗算,這傢伙。”他低聲説道,“可是我這個傢伙還活着,要想幹掉我還不是那麼容易。鼻煙盒呢?”
“什麼鼻煙盒?”沃塞爾夫人十分不安地問道。“在這兒坐下。我給您捆繃帶。完事,您會覺得好一些。”
“當我捱打時,我正拿着一個鼻煙盒呢。”
“您不要動彈,我求您啦。”
“您以為我失去理智了。根本不是的。鼻煙盒到哪兒去了?”
他並不輕鬆地站起身來,倚靠在大衣櫃上,看見了地上的用來做大棒的蠟燭台和裝鼻煙盒的那本《悲慘世界》,但是鼻煙盒卻不見了。他強作微笑。
“這樣對待我太好啦。我警惕不夠。幫我一把……”
他坐到牀上,用手撫摸着腦袋。
“您不必擔心。是有點痛,但是很快會過去的。您怎麼想到要進房子裏來的?……請坐在我的身旁,把這一切都告訴我。”
“這很簡單。”沃塞爾夫人説,“我看到有個人影子出來,而且當他被路燈照見的時候……”
“我知道。”勒諾曼先生打斷道,“他穿着一件風衣,戴着一頂鴨舌帽,對吧?”
“是的。”
“阿代爾-迪努阿曾經向我描述過他。”
“我馬上就知道剛剛發生了某些嚴重的事情。於是,我就來了,而且找到了您。就是這樣。”
“謝謝。您表現得很勇敢。而攻擊我的那個人,您還能認得出他來嗎?”
“我想能夠。他離得較遠,而且光線也暗淡。我還是認真地抓住了某些細節,他的樣子已經印在了我的腦海裏。他比較高大,應該算比較瘦的,臉颳得光光的。”
“他的年紀呢?”
她猶豫了一下。
“有可能三十五歲……四十歲吧。”
“您沒看到他進來?”
“沒有。”
“那他是從另一邊越牆進來的。沒有任何困難,只要一跨就跨過來了。然後,他是那麼匆忙地逃走,所以才選了最近的路線。現在該我來向您説説鼻煙盒了。”
他十分詳細地描述了它,把《悲慘世界》這本書指給她看,同時把他的各種假説講給埃萊娜-沃塞爾聽。
“當然,您從來沒有看見過它?”
“從來沒有。放隼捕獵,我真的被打動了。可是,既然這個人如此冒險地要奪回它去,這是否證明是他殺了奧貝爾特和那位我忘記了名字的私人偵探呢?”
“我也沒見到過,這是真的。”
“那麼……奧利維埃會被釋放了?”
“這將取決於福爾默裏法官。不過我想阿代爾-迪努阿的被殺將會使他信服的。”
“這要很久嗎?”
他站了起來,下意識地照了照安裝在壁爐上方的鏡子。他低聲抱怨起來。紗布滲出的液體已經把他的化妝弄得一塌糊塗。他的假髮歪到了一邊。讓他呈現出一個老殖民者的黝黑的面孔的底色也開始出現條條痕跡。但是他的憤怒卻本能地消了下來。他放聲大笑起來,然後又走到沃塞爾夫人的面前。
“就這樣,您看到我就是這副模樣,您卻能保持嚴肅的神態!您該是多麼愛您的兒子!”
他摘下假髮、假須,擦着臉頰。
“臨時打發掉這位老好人勒諾曼先生也好。”他説,“我向您介紹拉烏爾-德-利美吉男爵。不過我們早就認識了。我們不是曾在塞納河裏見過面嗎?”
他以一副頑童的滑稽相吻了吻她的手指。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還曾答應過男爵永不向他提問題……別這個樣子,我親愛的埃萊娜。勒諾曼和我,我們將把奧利維埃還給您。請相信我,我們兩個人並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