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獪的灰狼嗅着一切可疑的氣味,慢慢逼近它的獵物。林中一獵户的家門前,
一條看家狗前腿抵直,後腿蹲屈,瘋狂地叫吠,一陣腥風掃過,只剩下一堆癱癟榨
乾的皮骨。黑山林內,一個鬼魋般的東西踏得水波啪啪作響,連水中的月亮也
不禁打了幾個寒顫!
一團黑雲漸漸游來,遮住了月亮,陰風嗖嗖,冷雰漫漫,又沒有月亮給他們壯
膽,點蒼派眾人心裏好生憚悚,幾乎能聽到自己澎湃的心跳聲。
那東西已嗅到了人們的恐懼,加快了速度飛來,一隻夜鷹筆直落下,黑雲從月
亮身邊跑過,四周又佈滿了蘭色的地獄冥光,從此拉開了死亡的序章。一條七尺黑
影長嘯一聲,宛如螣蛇駕霧,眾人驚惶地揚起頭,只見那怪物身上長滿了毒瘡,肉
也模模糊糊,一條一條的牽扯着,就像身上掛着百條血紅的香腸,還粘粘拉拉布滿
了噁心的液汁,像鼻涕;腳像鴨子一樣,有蹼;頭部活似一個靛面鬼,更有一些黑
褐色的肉團突起。
妖怪呀!眾人扯着嗓子狂叫,步伐都失了常,尿脬也泄起尿來,四面八方
都是路,就是不知該擇哪條路逃跑才好!縱是左行天藝高膽大,也不禁心驚肉跳,
隨風而顫,連忙穩住心態,拉過一弟子,大喝道:不要慌張!再看那弟子,其
實已被嚇呆多時,瞳孔發脹,口角尚在流涎。
林中屠殺了一夜,不間斷的怪叫聲令路人聞風而逃,除了掌門左天行與幾個武
功稍高的弟子僥倖存生,點蒼派幾乎全軍覆沒。
清晨,一隻蜥蜴在草叢裏搖着響尾,伴隨着橫七豎八的無名屍首。
且説石劍與雪兒一拖一行,隨處流連,光陰茬苒,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兩人
都不善於處理感情,故爾言談不多。但,與雪兒在一起,潛移默化中,石劍還是比
往日善談多了。眼前徵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兩匹坐騎也賣掉了,她要用自己的
雙腿來尋找雲飛,哪怕找不着,也要在華夏九洲踏出愛的足跡。
説也奇怪,無論雲飛在何方,雪兒的愛都能很準確、迅速地遙寄給他。同樣的,
只要雲飛一閉上眼,就能見到雪兒萬般掛牽的面容。
石劍與雪兒在一起的日子裏,見雪兒笑過許多次,卻從未見她開懷大笑過。冬
的氣息也日趨濃重,極目崒兀,遙亙千里,石劍便知是個多事的所在,勸雪兒萬事
小心,多留一下神。
此時是個多災多難的年頭,百官荒亂,大元南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兩人
行到山岬,磽瘠的土地透不出泥土的芬芳,只見路旁的殘碑上刻着虎崗,一羣
饑饉之民在野地上掘草根,因爭奪而毆鬥。一年輕饑民道:跟我爭,我吃了你!
舉起一塊大石頭正欲砸死倒在地上的另一中年饑民。
石劍大喝一聲:住手!年輕饑民經不住嚇,突然一陣暈眩,石頭落地,人
也倒地不醒。石劍與雪兒飛奔而至,見他們面色卡白,石劍忙取出葫蘆,分別給兩
位饑民喂水。
不一刻,兩人悠悠轉醒,詢問得知都是本地村民,年輕的叫牧源,中年的叫車
隴,如今歲歉民窮,都幾天沒進食了。雪兒從包袱裏取出一些炸好的餈粑和醃鹿脯
給他們吃,他們雙手接過,打恭稱謝,有了食物充飢,之間的仇恨也為之雪化冰消。
牧源見雪兒清新可人,縱是樊素、絳仙,也無此風韻,不自禁道:姑娘這麼漂亮,
莫不是仙女託生的吧!雪兒嫣然一笑,道:吃東西吧。牧源恐被雪兒褒貶,
羞慚地垂下眼皮,咬着餱糧。
車隴一邊吃一邊嘆:我們這裏都世説新語了。世説新語?雪兒不明白。
車隴道:就是通講蒙古話,上月這裏被蒙古奪下了,我們都作了亡國奴。他説
得面無表情,不知是淡然還是哀愁。雪兒問道:那,你們的日子有沒有原來好過?
車隴搖搖頭道:官,都是吃人的老虎,蒙古人作官和漢人作官又有什麼區別。
牧源接口道:我家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那些賊官還要扒我們的皮!説得
眼角模糊,以袖拭淚。
車隴望着幾畝荒丘,滿目瘡痍道:他剛才把我砸死了也好,總勝過活着當奴
隸。唉,只是我那女兒拖住了我的腿,不讓我走。牧源聽得覥顏,身子突然一顫,
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兒,忙問雪兒:姑娘打外地來吧?雪兒應了一聲,牧源道:
姑娘若沒什麼重要事情,請快快離開此地!見他神色慌張,雪兒問道:為什
麼?牧源道:我們村本就有個虎妖不説,前日又來了一個嗜血狂魔,好怕人呀!
車隴也直打哆嗦,接口道:聽説,這嗜血狂魔身長九尺、腰大十圍,見了生靈就
榨乾他的血,吸得像殭屍一般!連心臟都要吃掉!雪兒不敢信。牧源道:我們不
會欺騙姑娘的,前天晚上我起來解手,月光下有一個黑影子閃動,我瞪着眼睛看,
那黑影子似乎發現了我,把手朝我甩了一下,一些血液沾留在我的手上,手就變成
這樣了!他翻開袖口,手腕上有百十顆螞蟻大小的紅色癍點,道:姑娘還是快
些離開吧!
雪兒看得心憷,問道:你們為什麼不走呢?車隴慘然一笑,答道:象我
這種沒希望的,走到哪裏都是死,還走個什麼。石劍的右手在劍柄上頻磨,道:
妖怪吸人血還是明目做出,不像那些狗官,一邊嘴裏唸佛,一邊嘴裏吸血,才最
是卑鄙無恥!滿眼的仇恨幾乎能將天空燒出一個大窟窿。
雪兒搖首道:我想,人吸進的是冷氣,吐出的是熱氣,官縱然做惡,本性也
是善良的吧!石劍冷笑一聲,道:人吸進的是新鮮空氣,吐出的都是廢氣;人
吃進肚的是糧食,拉出的卻是屎!話出口時才明白失言,見雪兒面色難看,暗自
譴責自己。
日已昃西,本就昏暗的天空更顯昏暗。車隴回家伴女兒去了,石劍與雪兒被牧
源接去住宿,走在禿裸的村道上,草屑貼着地面飄揚,村民們請鮑老跳神驅魔,只
見一人戴着獸形(其頁)頭,口吐狼牙煙火,扮作鬼神形狀,一邊跳一邊叫,也不
知能不能將吸血鬼捭除。
妖怪呀,妖怪呀!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撕心裂肺的驚叫由遠及近,一男
子披頭散髮、袒胸露乳地滿街亂躥,看似患了驚癎之疾。牧源嘆道:他一向本份,
今早上就變成這副模樣,定是被吸血鬼嚇的!路上行人見那瘋子盡躲,甚至連擺
的攤子也不顧,任他摧踐,生怕傳染了瘋病。雪兒想幫助他,因他面目獠獰,卻又
怕他;石劍對其不理不睬,視有如無。
前面停着幾輛車輅,罩着墨黑的車帷,車前的驂馬打着響鼻,甘心供人驅使。
路旁有一排大人帶着囝囡跪在地上磕頭賤鬻,縱然老牛舐犢,實因無法生存。兩三
個商賈穿插其間,從中挑選身體健壯些的孩子,將其買下,然後販到南方給富户作
奴婢。更有一位皮包骨似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哭得尋死覓活,因他的孩子瘦得像根
甘蔗,好久沒人買而殤死。那孩子的屍體又黑又凹,比骷髏還要可怕。
雪兒一陣頭暈目眩,腳根發軟,搖搖欲墜。石劍忙扶住她的腋窩,摸了一錠紋
銀扔給那女人。石劍再難看下去,問牧源道:你家到底還有多遠?牧源唯唯諾
諾道:就到了,就到了。僂着背就往前趲行。石劍橫腰抱起昏厥的雪兒,腳步
一步一步地下沉。
可惜那可憐女人的眼睛早已哭瞎,石劍所賜之銀早被眼快的旁人搶到懷裏。
牧源的黃泥小屋從外面看比豬圈還要難看,走進去卻連豬圈也不如,豬圈裏還
有些菹草,屋內卻空徒四壁。
夜已靜了
風好大,窗紙沙啦沙啦的響,雪兒斜靠在陬壁安睡了。牧源窮得無隔夜之
羹,沒法子款待客人,暗自漸愧地縮在自己房裏。石劍靠在雪兒身右,怔望着她,
忖道:你從來就不曾向人索求什麼,卻把自己所有的都獻給了別人。唉,這樣的
女人到哪裏去找?從腳下拾起一隻草蓯蓉,咬在嘴裏,苦苦的。
聞得窗外一聲虎猇,紅光沖天,牧源在隔壁房裏驚叫道:娘耶,虎妖來了!
縱然如此熱鬧,雪兒依舊熟睡着,沒被驚醒,她真的太累了。
石劍星目倏睜,把劍一按,瞅了雪兒一眼,給自己增添必勝的信心,然後狂風
一般遄到街上。今夜沒有星月,只見一個黑臉大漢通身包着一團火,把丈許遠處照
得如同白晝,且生得面如鍋底、高鼻深目、絡腮刺須、手似鐵鉗、滿身雕青,穿一
黑鐵褲衩,猶如猛虎盤踞於道。
一個人的容貌能令人誤解他的個性,甚至生厭。
唰~石劍也不搭話,右手劍出,遒勁鬱勃,先發制人。那黑臉大漢閃身避
過,好似猛虎剪尾,接着烈吼一聲,伸出奘粗的臂膀,使出看家本領烈炎掌與
之抗恆,正是玉磬對金鐘,棋逢對手。黑臉大漢的烈炎掌乖異無匹,雙手就似兩把
燒紅的火鉗,烈風燃面,四周的氣温逐漸陟升。街旁一家的男人叫道:怎麼突然
天氣變熱了?快,把炕裏的火滅了,被褥收了,拿毯子出來。因門窗緊閉,察覺
不到街上龍爭虎鬥。
黑臉大漢來勢兇猛,招式怪異,石劍在噓火中一直躲避,用以仔細摸清敵人的
套路。石劍所習古今劍法掌法頗雜,漸漸熟悉黑臉大漢的招路,原來只是羌蠻些,
便以軒轅劍法與之頡頏。軒轅劍法極寒極陰,一經使出,寒風大作,凍似三冬。街
旁那家的男人道:怎麼天氣又變冷了?他孃的狗屎老天!又將毯子收起,拿出
被褥,炕又重新燃上。
兩人一上一下,出入交疊,宛如兩條怪龍搶珠。那黑臉大漢終是笨拙,石劍虛
晃一招,劍鋒斜裏挑出,電掣而來,黑臉大漢的腰間即掛一彩,由於他通身染火,
血剛流出來就結成了痂渣。黑臉大漢大驚失色,虧他兩臂有千斤之力,忙抱起身邊
的一塊大石,來個霸王拔山,舉過頭頂,欲砸石劍。倏然眼前寒光一閃,大石被石
劍手起一劍劈作兩半,黑臉大漢一驚,再也無心戀戰,狂奔出局,快過驊騮。
石劍這一戰勝得不明不白,徑自琢磨為什麼要與虎妖交搏,抽身回屋。牧源正
在門首觀得詳細,見他凱旋歸來,忙豎起指擘,道:大俠好功夫!連虎妖都不是
你的對手!石劍收劍問道:這虎妖什麼來歷?牧源道:他十幾年前就在此
地出沒,當時只是個孩子,偷些糧食而已,現今長大威猛,經常向我們索取食物,
倒也沒犯下什麼大害。只是他沒頭沒腦的,讓人看了害怕。石劍微一頦首,不再
説話,回位靠下,吸血鬼還沒有出現,他要休養生息,等待死夜的大敵。
雪兒的嘴角抽噎了幾下,眼兒貝張,漸漸醒了過來,雖然只是些小動作,卻足
以將石劍驚動。石劍扭頭望着雪兒,滿臉關切之情,問道:感覺怎麼樣?雪兒
身子疲塌,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些,答道:不礙事的。她又掛念那個死了孩
子的女人,便欲叩問石劍。雪兒的心思寫在眼睛裏,誰都看得出來,沒待她開口,
石劍道:我給了她一錠銀子。
喔~雪兒眼皮子又合上了。一錠銀子顯然是不夠的,雪兒也想不出什麼方
法能讓那個女人徹底解脱,因為自己也活在痛苦中,除非...
娶妻貴於賢善,得妻若此,夫復何求?石劍噓嘆一聲,合了眼。
太安靜了,因為,殺機只在靜謐中。沒有星月之光,沒有燈火之熱,伸手不見
五指。秋風下,陰冷的樹葉抖動嘲哳,屋檐上的風鈴搖晃叮叮,刺耳刺骨刺心,誰
都好似抱了杞人的枕頭睡覺。
倏然
一道劍光揮霍,石劍手起手收,一隻蚰蜒被劈成兩截。
隨後
幾聲嘎嘎的狂笑,將整個村屯的人都驚醒了,猶如魔王復甦,看來鮑老驅魔是
騙人的鬼把戲。牧源嚇得臉色比窗紙還白,抱首蜷作一團,不敢作聲。
該來的終究要來!石劍深噏了一口氣,真有牽一髮而動全身之感,瞅了雪
兒一眼,撐着劍起身,要出門應敵。雪兒也被驚醒,喚住石劍:是不是村民傳説
的嗜血狂魔?石劍一咬牙,表示默認。雪兒亦有幾分心寒,小聲問道:你害怕
麼?石劍遲疑片刻,朗朗答道:我害怕,但,我不是懦夫!右手已將劍柄握
得緊箍一般,隨時等待出鞘,道:只要當自己死了,就什麼都不怕了。説完,
身形已飄然出屋。牧源見石劍離去,失了屏障,急忙把木楗橫起,發了瘋似的在門
窗上釘牢釕銱兒。
所謂英雄豪傑者,必有過人之膽,石劍來到街上,迎風而立,卻連鬼影也不見
一個。草木芊眠下,螓爬虻飛,靜闃十分。忽然,一絲虛無飄渺的聲音如波瀾遞進
般翻滾而來,石劍只覺有千萬個從冥亡之地傳來的慘叫索命聲唔哇怪叫,迴盪在耳,
鑱擾於心。
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則羣魔退聽;馭橫者先馭此氣,氣平則外橫不侵。
石劍緊遹恪諦,兩膝着地,兩腳腳背朝下,臀部落在腳踵上,左手沉於腹間,右手
秉劍插於膝前三角之地,閉上雙目,鎖心淨氣,清淨靈通,周流三界,千變萬化,
統攝陰陽,不受邪魔妄聲之魘。
吸血鬼見石劍不由所動,按捺不住,從泥地裏竄起,張爪撲來。石劍聞得聲響,
右手劍起,運了十成功力,一招潛龍飛天,龍劍躍波射去。吸血鬼在半空中慘
叫一聲,似乎中劍,慌忙匿影藏形。石劍知其未死,此刻定要動真章方可屠魔,扔
了寶劍,左手將黑裹布一扯,寒光亂射,無情劍出,則必刃血。
此吸血鬼倒有云魔大法,視之無形,聽之有聲。石劍舉首見頭頂上有一股黑氣
盤旋,知其就在周圍徘徊,依舊盤屈在地,將無情劍舞起,好似銀龍護體,玉蟒纏
腰。吸血鬼連中數劍,滴下幾滴濃血,怪叫幾聲,只見泥土翻滾,已土遁而去。石
劍大喝道:哪裏逃!一劍射出,泥土四炸,起身便追,可惜吸血鬼逃得快,追
過半里,已無其蹤影。
黑魆魆的街道上不見萬物,只聽得見石劍大口大口地喘氣。
石劍回去後,對牧源與雪兒道:已將吸血鬼殺退,料他這幾天應該安分許多,
只是除掉卻難。牧源沐其恩澤,千恩萬謝,雪兒仔細瞧着他,道:沒受傷吧?
石劍一點頭,道:鬼仗惡臉嚇人,人被惡鬼所嚇;人若有志殺鬼,鬼亦怵怵怕人。
次日,牧源四處讚揚功德,村民們對石劍歡聲載道,只無一人送錢送物。石劍
做事不喜稱功,雪兒知道謝他反會被他低覷,在村民的喧騰相送下,默默地又行了
大半日。
一路上瓦礫填塞,荊棘成林,饑民腐死於道,為犬豕所食,平原上白骨相望,
令人不忍多看。
兩人行得累了,見前面有一所木頭架的荒廟,便到裏面歇歇腿。廟內掛着青紗
皂幘,也許供一個菩薩法力不夠,竟供着四大菩薩。但見:文殊菩薩的法像頂結五
髻,手持寶劍,坐蓮花寶座;地藏菩薩的法像是兩腿盤坐,腳背放在股上,右手持
錫杖,左手持如意寶珠;普賢菩薩騎六牙白象;觀世音菩薩持楊柳淨瓶。四台神像
早已褪了金身,可是,老老少少的人們還是虔誠地在它們面前焚香祝告,五拜三叩
頭。
聽見一位老者一秉虔誠地念着觀世音菩薩祝聖儀規香贊:戒定真香,焚起衝
天上,弟子虔誠,爇在金爐上,頃刻紛紜,即徧滿十方,昔日耶輪,免難消災障。
眾人齊聲跟着念。這些菩薩都凶神惡煞的,就連百色最善的觀音的背後也張着六支
爪子,教人看了心悸。雪兒在道家福地長大,不喜在菩薩面前頂禮膜拜,隨便找一
草蓐坐下了。
道旁的胔屍白骨依稀在石劍眼中,老者的唸經更激得他火冒三丈,後面的稱聖
號不待老者念出,他已騰空一劍把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的泥頭砍下,
軲轆轆摔得粉碎,眾人大駭。石劍落在香案之上,喝道:作人就要靠自己,你們
連自己都不相信,卻信奉這半男不女的妖精作甚麼!
眾人怒道:一派胡言!褻瀆神靈,你要下地獄的!他們知道雪兒與石
劍是一夥的,哪管她美如天仙,硬是把她兇瞪得退到門外。
石劍放聲狂笑,卓立在案,回眼一望無頭的觀音,道:該下地獄的是這些菩
薩們,在上面假佛濟生,裝模作樣!重哼一聲,道:人們的夙願,它們從來就
不曾滿足過,供它們做甚麼!用劍鋒指向人羣,道:誰要是不滾出去,我就用
他的血祭他的菩薩!
寶劍望而生寒,誰願為泥菩薩獻身,人羣驚慌失措起來,紛紛如潮水般擠出門
外,把門框都擠塌了。不一刻,神廟裏生起煙來,石劍昂然走出,滿臉不屑。聽得
噼噼啪啪的聲響,眾人急急地衝到廟前,只見廟內火焰騰騰,嚇得他們羊角風
差點發作,礙着石劍,又不敢進去救火,一個個哭天喊地。燦爛的火樹銀花之後,
神廟便成了一灘瓦礫堆,包括那些可憐的菩薩們。
眾人莫不哭罵:作孽呀,要死啊!還跪地朝西方大拜,希望佛祖寬恕,當
然,是寬恕他們不救泥菩薩之過。
石劍對他們熟視無睹,仰劍指天狂嘯:神靈是什麼?──不是人的東西!
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在石劍地叫罵下無動於衷,好像死的一般。
蒼天裏蒼鷹翱翔,彎曲鐵嘴駭人,兇猛的鈎爪等待攫獲食物,傳説勇士死後會
把靈魂寄託在鷹的身體裏。石劍斜垂着寶劍,聽着鷹唳,像一株獨樹植於荒涼的平
野,雄風抖擻,頂天立地。
雪兒悠悠然,清心獨佇,望空懷想。隨着歲月的遷延,她的孤寂感也日趨凝重,
天地浩瀚,雲飛到底在何處呢?自己萍蹤浪跡,希望渺茫,不知何時才能重獲歸期?
再説三個冤家浪走江湖,這幾天來,羅彩靈在盡力壓抑自己,雲飛看着她歡樂
的笑容時,心情比往日更加難受。羅彩靈每日都食不甘味,吃飯也只不過是補充生
體的機能而已。
行至一小鎮前,羅彩靈的臉色一直都在變化,突然笑道:告訴各位一個好消
息,過了這個小鎮便是聚泉莊了!雲飛盤算道:今日十月十三日,自救靈兒起,
咱們在路上已整整消磨一個月了。羅彩靈把雲飛一掐,道:消磨是什麼意思?
雲飛通身酸沁難禁,惶惶伸出舌尖,道:沒,沒別的意思!
李祥深吁了一口熱氣,有氣沒力地岔出一句:哎呦,總算是到了!我可不比
你們倆,還有精力扯鬧。唉,我又不會武功,這許多天的操勞,真是銷得人身窄三
寸咧!羅彩靈嬌哼一聲,也不理會李祥的牢騷,放開雲飛,吩咐道:咱們可不
能就這樣見範柱,聚泉莊温泉奐繁,應先祓洗身子,換上新衣再入莊。雲飛喏喏
點頭,李祥道:我要穿一身獵户似的獸皮衣。雲飛問道:為啥打扮成那副德
性?李祥沒好氣道:我喜歡,怎麼樣!雲飛懶得跟他扯皮。
羅彩靈便去市廛上購衣,叫他倆稍待片刻。説也奇怪,有羅彩靈的時候,他倆
你爭一句,我頂一句,羅彩靈一走,他倆又無片言了,要麼傻等,要麼搴着草玩。
須臾,羅彩靈選了兩套衣服,塞到他們手中。雲飛笑道:我們即將洗心革面啦!
李祥好容易盼到靈兒來,喜得把衣服翻過來翻過去地看,接着笑道:靈兒對我真
好,曉得我喜歡虎皮衣。羅彩靈笑道:只要你作一個聽話的好孩子,我就對你
好。李祥急急地行了一揖,道:得蒙垂愛,小生安敢有負姑娘盛情,只要姑娘
説一,小生決不説二。羅彩靈已笑岔了氣,雲飛暗笑道:真比當兒子還孝順啊!
晴暘的日頭下,三人説笑穿鎮,牽馬行至草木蓊茸的山林內。只見青松遮勝境,
翠竹繞仙居,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竹、梅、蘭、菊等四君子,清雅澹泊,各
顯其獨特的節操。
羅彩靈謂道:這片山林便屬於聚泉莊的管轄範圍了。李祥歡笑道:終於
到了,什麼寶珠我都要從範柱手上搶過來!羅彩靈噗嗤笑出聲來,雲飛道:我
們這次是來請範莊主借寶珠一用,待找到寶藏後還要原物歸還的!羅彩靈格格笑
道:別犯傻了,他若肯借,還用待到今天?這次咱們要找到青龍寶珠的存放處,
將它偷過來。
對!李祥連忙響應號召。雲飛在李祥頭上一撾,罵道:對你個頭啊!偷
東西我不反對,可是用後一定要還給人家!李祥孥起嘴道:要你管!笑着向
羅彩靈一小拜,道:祝靈兒此行得到青龍寶珠,挖到孔明的寶藏,逍遙一生!
羅彩靈還了一禮,道:小女子多謝了!雲飛在旁邊吭也沒吭一聲。
三人並肩而行,枝芾扶疏之處,綠綠的青苔和薔薇攀貼着一個古洞,洞內不斷
向外冒出白霧,望之怡神。三人勞頓一日,身子早已結了疙瘩,正想沐浴解乏。李
祥叫道:你們看呀,有温泉呢!抖了抖衣服,撲忽撲忽便往前跑,朦朧的白霧
在眼前散去,洞內果有一凼熱水。
那天然浴池約有五丈餘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石泐如脈,水泚可
見底。底下水似滾珠泛玉,咕嘟嘟冒將上來。白藤落水,栲木生温畔,好一派天然
仙境!
雲飛與李祥也要擺出君子的作風,讓羅彩靈先暖骨淨身,羅彩靈道了一聲謝,
進洞後除衣入泉,雲飛與李祥則在洞口守護。過了一頓飯的光景,仙霧中漸漸浮出
玉影,羅彩靈櫛沐薅垢,面容更為嬌柔清豔。但見她:臉如桃花絳瓣,鬢堆金鳳絲,
揚揚灑玉;眉如翠羽抽條,櫻口一點紅,肌皙羊脂。
李祥只看得神魂顛倒,心癢難收,愛慕平添三分。雲飛笑道:靈兒真是天之
嬌女,人見人愛呢!羅彩靈抿嘴一笑,笑之不答。李祥定神嚷道:好了,好了!
咱們也快快入湯,早早地去見範柱!
他倆進了洞,褪下衣服,只穿一褲衩,便下池濯洗身子,溲徜水中的美好滋味
真可讓人忘掉疲勞是個什麼東西了。嬉水中,雲飛發現李祥心窩處印有一し字,
字為紫金色,不禁頓生疑惑,指着問道:這個符號是怎麼回事啊?李祥摸了摸
那字,暢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打孃胎出生便有。雲飛又盯了一眼,喃喃
自語道:好奇怪的胎記。突然鼻中嗅到一股異味,道:好臭呀!又見李祥
的身體後面冒出幾個泡泡來。李祥搔首笑道:不好意思,我放了一個屁。
雲飛:
經過數日,雲飛臉上的嘎渣漸漸老化,今日在温泉中浸洗,紛紛脱落於水,恢
復了昔日的俊容。李祥與雲飛打着扎猛子,見雲飛的頭顱從水中冒起,卻換了一個
人,驚問道:你是誰?
雲飛一摸臉龐,竟然柔滑無滯,心中好生驚喜,知道李祥不認識自己了,笑道:
我是雲飛啊!這傢伙的相貌竟然如此丰儀,打死李祥也不敢相信,指着雲飛道:
你就是那個醜八怪...雲飛叫道:誰是醜八怪呀!
李祥一個勁地打量雲飛,一個勁地擠嘴皮子,好像有話,又説不出口,心內有
劇烈的矛盾衝突,感到温泉越來越熱,忍不住爬上了岸。雲飛泡得心神舒爽,也隨
之上岸。常言道,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兩人換上新衣,果然煥然一新,與先前判
若兩人。只見雲飛頂冠束帶,身穿一件琪羅襉,廣袖飄迎,腰掛鸞帶,足踏花靴,
俊美壓何晏;李祥則穿一身韋虎衣,着實一個獵户,模樣亦有七分俊。
他們一齊走出洞來,羅彩靈見李祥與一俊美少年並肩而行,而那俊美少年又似
曾相識,心中大費周折。近看那少年,又是不同,但見:雲鬢兩絲翼、淨面如冠玉、
皓齒斑白賽雪、劍眉璃目隱秀靈,教人慕色心恍。見羅彩靈吃驚的模樣,雲飛笑道:
我是誰呀?
你臉上的傷疤...羅彩靈咬着手指,簡直不敢相信,站在此處的就是舍
身相救、長伴身旁的雲飛。她突然變得靦腆起來,不敢正視雲飛的雙眸,也不敢隨
意和他戲耍了,扯着衣角,黏黏説道:咱們...雲飛從容接口道:咱們進
莊,是吧!羅彩靈盤弄着指甲,微微頷首,雲飛含笑大踏步跨進莊內。
雲飛原來如此俊美,羅彩靈想像得出雪兒的天仙模樣,他倆俠侶仙緣,何等風
華,感到自己突然間矮了一截,配不上他。
聚泉莊內果然不乏山泉,大自然中美好的景物,能將人的心帶到一個毫無雜念
的純真境界,三人踏着盤曲的小道,靜靜行着。一路上都無聲無語,也不知是在思
考着瑣事,還是陶醉在美景之中。
前面金光耀眼,原來植着廣脈的金錢松林,華色襲人,李祥笑道:範莊主還
蠻氣派的嘛!過了松林,籟籟香蘭圜繞着一幢莊院,蟠螭宛轉,金匾鐫題範府,
匾上還歇着一隻伯勞鳥。羅彩靈見之叫道:看哪,終於找到範柱的老巢啦!伯
勞鳥被他們驚得飛往別處。李祥拍着胸脯道:這次偷寶珠之事,便交給我全權代
理啦!雲飛暗自生笑,心道:你毫無武功底子,怎麼個偷法?羅彩靈也在撥
着自己的算盤。
行至範府正門前位,卻見門上貼有胡、秦二公的畫樣。兩位將軍頭戴金盔閃爍,
身披鎧甲龍鱗,護心寶鏡幌祥雲,獅蠻收緊扣,紉帶彩霞新,威風凜凜。李祥看罷,
噱然大笑道:這個範莊主真是膽小哩!我們一路見了不少人家,沒有一家象他這
般還貼着門神圖的!雲飛道:可能是此處幽遠,他擔心有鬼相侵。羅彩靈把
他倆一推,道:噯,管人家習俗甚的,咱們還有要事呢!
此事亦有來由,途道百姓所懼怕的並不是惡鬼,而是兇蠻的元兵,即使在大門
上貼了門神,元兵照樣可以破門而入,燒殺擄掠,故貼之亦解不了厄運。聚泉莊地
處僻荒,遠離兵戈,所以尚保留漢人的風習。
羅彩靈正欲叩門,雲飛阻道:靈兒且慢,這次你與我們一同入府,難道不怕
範柱認出來嗎?羅彩靈微微一笑,道:別擔心,割鼻子的事是我爹操辦的,與
我無關,範柱還不認識我呢。雲飛這才放心,攤手道:請!
羅彩靈暗喜雲飛心眼不錯,琅琅叩門,府內一家儐應聲將門打開,瞧見三副生
面,只因雲飛與羅彩靈相貌穠麗,不由貪看了兩眼,問道:三位有何貴幹?羅
彩靈禮複道:我們是來求見範莊主的。家儐把他們通身詳細打量一遭,道了一
聲失禮,躬身道:三位請進吧!雲飛仨便道了一聲有勞,魚貫而入。
眼前是一條漫長的里巷,走一射之地便有一小門,門扇左右各貼有一個紅底黑
色的福字,再走一射之地又有一小門,門扇左右各貼有一個紅底黑色的嘏
字,一共穿過了十道小門,繼續貼有礽、祜、祉、禧、祺、禎、祚、祥等字樣。
雲飛暗笑道:範莊主真有意思!李祥嘴裏嘀咕:這範柱真有毛病,要我們一
進門就往蛇肚子裏穿哪!羅彩靈大惑不解,問那家儐:修這麼長一條巷子有什
麼用意啊?家儐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們莊主的脾氣與常人迥然不同,時常
瘋癲輕狂,時常藹然可親,待我們這些下人卻是如同親子。數年前,説自己得來一
物,會帶來無盡災難,故修此里巷,貼十個吉祥之字防禦邪氣侵污。固然如此,他
的妻兒還是在近期過世了,這些時日更是寡言少語。唉~羅彩靈聽得悶不作聲了。
待穿過里巷,真正進入範府,嚄,還真是奄有天下呢!但見:沉香木雕檻窗牖,
裏面吊掛金玉珠簾,有假石山水,橋池岸灘,奇花異卉,地平上點鋪着各色花紋的
鵝卵小石,琳琅滿目。複道迴廊,條條是路,莫説瀏覽,走路都把眼睛轉昏了。只
是奴僕甚稀,看見的唯有三五十人,見幾個老嬤嬤無所事事地坐在圃園裏漫談。雲
飛念起範柱的妻兒皆遭罹難,為之浩嘆。
家儐交待下人把三匹駿馬牽到廄中喂秣料,將雲飛一行引入客廳,自己便去通
報莊主。眼簾內顯出一所巍峨殿堂,高聳四根艾葉青的頂樑柱,五級石陔上鋪着一
條一庹寬用猞猁皮拼制而成的氍毹。雲飛仨輕緩地踏過,進入範府客廳。只見幔幕
高掛,屏圍四繞,花磚墁地;正堂高處掛一面透光鏡,照妖除魔;龍文鬲內香飄靄,
鎏金爐中瑞氣生;滿堂中錦雉花攢,四下裏金鋪彩絢;玻璃盞,淨水澄清;琉璃燈,
香油烏亮;堂上臚列着宗炳的山水、顧景秀的蟲鳥、謝赫的寫真、劉瑱的美女,毛
惠遠的駿馬。奇珍異寶把屋宸裝潢得決不亞於王侯闊府。
莫看不亞王侯處,更有趨王侯,逼帝展。三仙桌上,竟擺着文王鼎、白玉璽、
旒珺珠,中插幾縷惠龍香。幸得聚泉莊地僻疏遠,若在鬧城,哪家敢列這等殺頭器
物?不過,倒也顯出一派赳赳豪氣。雲飛與羅彩靈覺得莊主頗有高雅之風,李祥則
忖道:這範府內易碎的東西可真是多啊!我今晚上偷青龍寶珠時,可要加倍小心,
不要弄出聲響才是。
範柱聞説有貴客賁臨,慌忙整裝出迓。一晃眼,一位三寸丁谷樹皮的中年胖漢
從雲鶴屏內走出,留着八字須,明鐺滿身,綃帛參差,雍容華貴。他果真沒有鼻子,
該長鼻子的地方卻貼着一白色膏藥,樣子着實逗趣。李祥將背對着範柱,笑得像個
歡喜坨。範柱見李祥身子顫抖,眼色便黃了下來。雲飛見狀,忙打馬虎道:範莊
主,我等皆是品玉集金之人,素聞莊主古玩甚多,特千里迢迢專程赴聚泉莊與您雅
對。今日一觀,果然攏羅豐寶,氣象萬天,足使我等自形慚愧!
範柱這才略寬怒心,還禮道:原來是道友,失敬,失敬!敢問小哥台甫?
雲飛忙擺出老成之態,道:台甫二字怎敢當,小弟年幼不才,正是董公之犬子
董國忠。範柱聽得愣在一邊,雲飛續一一引見:這位是我的嫡親妹妹靈兒,
這位是道友李祥,粗獷之人,不過喜歡些金啊銀的。
要知道,董公就是威名震八方的董槐,他是何等的英雄人物,百姓無不對他敬
若神人,範柱渾身驚顫起來,鞠了一躬道:原來兄台是董丞相的虎子!啊,公子
下榻敝莊,篷篳生輝,還請恕草民不知之萬罪!雲飛伸手將其扶起,笑道:莊
主錯愛了,小可不過是凡夫俗子,哪裏比得上莊主白雪之心、青雲之性。範柱叩
問道:敢問公子青春多少?雲飛答道:虛度一十八歲。
李祥聽得雲飛冒充董槐的兒子,這真是開着天大的玩笑,董大人的兒子哪叫董
國忠啊!其實雲飛也不知道叫什麼,為了冒名瞎掰出來的。李祥樂得實在是受不了
啦,捧着腹,氣喘如牛地一屁股坐到地毯上,長吁不止。羅彩靈強忍住笑氣,待在
原地一動不動。
範柱對李祥的舉動極為反感,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怎麼了?雲飛的臉色
黯了下來,浩嘆一聲,道:這也難怪!他一歲時吞了石子、二歲時吃錯了藥、三
歲時撞破了頭、四歲時被車輾過、五歲時落水差點淹死...唉,經過這些個苦難
事,他自小就有點瘋瘋癲癲的,可謂醫生患了絕症,沒得救了。
範柱聞言大驚失色,暗自思忖:天下竟有這等多災多難之人?投去憐憫的
目光,搖頭嘆氣道:真是可憐啊!李祥一陣捶胸張足之後,撐起了身子,喘息
道:我...我受不了這地方啦...我要出去吐吐氣!也不管別人的面態,
便一踉一蹌地踱出門外。羅彩靈道:嗐,他的老毛病發作了,每日如此。
雲飛舒了一口氣,舉禮道:咱們不談這些閒事了,莊主雅興之大,也是天下
眾人皆知的。範柱忙謙遜道:哪裏,哪裏,鄙莊屋淺物賤,天下人太抬舉範某
了。雲飛呵呵一笑,道:今日我等見覽莊主所藏的珍稀異寶,不禁湧起評騭之
熱。範柱喜道:貴人上宅,柴長三千,米長八百。公子既有雅性,就請到書房
品評一番如何?雲飛笑道:正有此意。範柱叫一家僮安頓羅彩靈,自己則揣
着雲飛的手,中步而行。
家僮將羅彩靈引入後園客房,這丫頭活蹦亂跳慣了,只因今日確感劬勞,也不
解衣蓋被,倒在牀上便睡了。後來家僮叩門請食,端上一碟棗米甑糕,乳白晶紅,
確是可愛,羅彩靈便嚐了一口,果然軟糯香甜,笑道:瞧你們這兒窮鄉僻壤的,
物產倒蠻講究嘛!家僮道:我家每年都要派出大批家丁到各地採購特產,這甑
糕可是長安風味,若到別處,可沒這等口福呢!哪怪府裏家丁那麼少的。羅
彩靈精神又起,便向他問長討短的。説話間,又進來一個家婢,捧着一盒絳仙香,
以薄荷、薰衣草、檀香、月桂、黃樟、厚朴、茴香、檸檬合成而得,使人嗅而魂牽,
猶為珍稀。家婢説是莊主所贈,女兒家愛的就是這個,羅彩靈欣喜地接過,嗅來擦
去,還和家僮、家婢相互廝鬧。
且説雲飛隨範柱入書房,門前亦聞蘼蕪之香,推開欒門,果然又是一個天下,
只見方台豎櫃,堆積無數奇文古經;玉匣金函,收貯萬多簡札;彩漆桌上,陳紙墨
筆硯;椒粉屏前,安書畫琴棋;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擺一盆賞心悦目之葒草;
坐褥上搭着彈墨椅袱;正壁東掛一軸壽山福海之圖;西掛一幀白鶴臨松仙圖;兩圍
廂,列着四軸春夏秋冬之景。
雲飛忖道:想不到範柱品味高雅清瀟,頗有世外仙道之風。不禁對其心存
敬仰之情,道:範莊主飽收經典,想必視書藉如食物吧!範柱一笑,道:公
子説得不錯,我自小就極愛讀書,每日手攬一卷,行走花下廊中,情趣盎然,自可
消滌疲頓,舒心暢意。雲飛頷首之際,範柱又嘆道:只是,如今世上肯讀書者
少矣!雲飛問道:此話怎講?範柱道:假設一人行走路中,手上抱着一堆
書藉,也許無人理會他所抱何書;倘若那人抱着一堆食物,則會有人看看是什麼,
瞭解味道如何,甚至向他乞索;如果那人抱的是一堆黃金,恐怕他就要橫遭罹難了。
對呀,一切向錢看,不正是當今天下的作人準繩麼?雲飛興嘆一聲,與君一席
談,果真勝讀十年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