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月亮下。
海塞斯站在走廊上,手裏捏着煙斗在抽煙,吐出來的煙氣,在月光的照射下是白色的,像山嵐,一團一團的,飄飄蕩蕩的,消散在月光裏。遠處,一隻貓頭鷹時不時叫一聲,聲音淒涼,像月光一樣的冷。
海塞斯抽完煙,回到辦公室,對陳家鵠説:“不早了,我要走了。這個地方確實很安靜,太安靜了。安靜好啊,天使都是愛待在安靜的地方的,希望你儘快碰到天使。”
陳家鵠幽默道:“你就是我的天使。”“不,”海塞斯搖搖頭説,“我很清楚,你才是我的天使,我對日本文化不瞭解,我已經明顯感到日本密碼和日本文化的糾纏,這對你我很不利。我建議你可以先熟悉一下敵特一號線,這些電報的內容,我想和最近發生的事情應該有關係的,這對我們的破譯是個捷徑。”
陳家鵠剛才一直在翻看資料和那些電報,海塞斯順手拿起一份電報説:“你看這份電報,正好是我們端掉敵特據點兩小時後發送的,那麼我們基本上可以猜測電報的內容,應該就是彙報相關情況。”
陳家鵠笑道:“比如‘家被毀,老大遇難,損失慘重’,諸如此類。”
海塞斯點頭:“這個意思的句式至少可以羅列出一萬條。”
陳家鵠沉默一會兒,突然長嘆一口氣,什麼也沒説,走到窗前去,兀自望着外面濃厚的夜色發起呆來,讓海塞斯很詫異。海塞斯走過去,拍着肩膀問他:“又是嘆氣又是發呆的,究竟在想什麼?總不會是又想你的太太了吧?太太要想,但最好緩一緩。”
陳家鵠冷不丁轉過身來,搖着頭淡淡地笑了笑,説:“剛才我一直看這些電報,不知怎麼的我有種預感,特一號線密碼不會太難,可能是一部迷宮密碼,主要技術手段就是替代。”
“你是説它的核心技術是國際通用的明碼?”海塞斯驚訝地望着他。
“嗯,就是在國際通用的明碼基礎上改頭換面而已。”
“這樣的話,我們只要破譯一份密電就行了?”
“對,一通百通,只要破掉一份電報,整部密碼就會轟然倒塌。”
海塞斯禁不住盯着陳家鵠看,臉上表情非常的震駭而又驚奇。説實話,他從事破譯工作多年,他都不敢有這樣大膽離奇的想法。要知道,日本可是世界一流的軍事強國,其密碼的發達程度也是世界數一數二的,他們往外派遣特務怎麼可能使用這麼簡單的密碼技術呢?即使世界上那些二三流國家的外派間諜,也不會使用這麼低級的密碼哦。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請你給我一個理由。”海塞斯不客氣地説。
“沒有理由,只有直覺。”陳家鵠面露狡黠,帶點兒不正經地説。
“我知道你有理由的,告訴我是什麼。”
陳家鵠思量一會兒説:“你同胞的身份,他是報務員。”
海塞斯迫不及待問:“這能説明什麼問題?”
陳家鵠很乾脆地説:“他身邊肯定有國際通用明碼本。”
有這個本本的地方多着呢。海塞斯認為這個理由不成立。但是陳家鵠告訴對方,日語是世上最複雜的語言之一,它起源於象形文字,又經歷重大變革,引入假名。現代的日語由四十八個假名組成,假名其實可以當字母看,世上沒有哪門語言有這麼多“字母”的,比如:古老的拉丁語和現代英語是二十六個字母,俄語是三十三個,德語是三十個,西語是二十九個,意大利語本身只有二十一個字母,加上五個外來字母也只有二十六個。即使複雜的法語,加上十四個特殊字母也只有三十個字母,三十六個音素。
可見,日語之複雜。
因為太複雜,“字母”多,導致它的密碼設計難度大,設計出來的密碼本一般都特別笨拙,即使最簡單的日本密碼本都有好幾大本,要用箱子來裝。陳家鵠認為,大使館人多眼雜,要藏這麼大個傢伙在那裏是很不明智的,隨時都可能被人發現。這是從空間上説。從時間上説,這批日本特務可能是最早到重慶的,有點來投石問路的意思,能不能安頓下來吃不準——人生地不熟,説不定一來就被搗了。
“這種情形下,一般是不敢隨身帶密碼本出來的。”陳家鵠總結説。
這兩點理由都沒有讓海塞斯信服,他反駁道:“首先,我不相信薩根敢用大使館的設備來替日本人幹活,這個風險太大了。這也就是説,我們可以肯定薩根手上有一部電台,既然有可以藏匿一部電台的地方,難道就不能藏匿一部密碼本嗎?其次,你這麼敢肯定這批特務是最近才來重慶的,他們可能早就潛伏在這幾的,戰爭還沒有開始就來了。也就是説,他們在這兒待了很久了,他們完全有時間、有條件帶一部笨重的密碼來。”
應該説,海塞斯的反駁是成立的。但是陳家鵠説的第三條理由,把海塞斯説得沉默了。陳家鵠説:“雖然薩根在替日本人做事,但他畢竟是你們美國人,一個異國分子,説難聽點兒不過是個討口間諜飯吃的人渣子,一個玩命之徒。密碼是一個國家的核心又核心的機密,你認為日本高層會把一部密碼隨隨便便丟給一個異國分子來使用嗎?何況這個外國人的母親你剛才説了,還是被他們國家開除國籍的人。為什麼要開除她?肯定是做過對不起她祖國的事嘛。”
海塞斯沉默很久,發話:“繼續往下説。”
陳家鵠清了清嗓門,接着説:“替代密碼的特點是隻有密表,沒有密本,或者説密本是公開的。但如果能進行復雜的替代,給人的感覺也是高深莫測的,就像一個玩牌高手玩紙牌,可以玩種種魔術出來,讓人眼花繚亂,心智迷鈍。密碼就是魔術,偽裝的魔術,如果玩得好它完全可以瞞天過海。”
海塞斯打斷他説:“這個你就不必多做説明了,我就是個玩紙牌的高手,幾年前我在失業時曾一度靠玩紙牌謀生,一副牌在我手上可以玩出一個人生,一個世界,可以做出所有人意想不到的精彩表演。”
“所以,一般人是玩不了的。”
“是,需要長時間的專業訓練。”
“薩根作為使館的一個專職報務員,他對國際通用密碼本一定是精通又精通的。因為精通。所以有條件、有可能把它玩出花樣來,玩得讓人眼花繚亂,一天一個樣,天天花樣翻新。這是他擅長的,叫用人之長,也可以説是投其所好。他一定喜歡玩它的,就像我們學數掌的人迷戀博弈術一樣。因為精通,又喜歡,他會盡情地玩,不知疲倦,不厭其煩,今天A是B,明天A是C,後天A是0或者l,等等。總之,像玩迷宮一樣地玩。他這樣花樣百出地玩時,也許有足夠的自信,一般人是識不破他底細的,這也是他敢這樣玩的理由。我甚至懷疑,即使日本人手上有現成的密碼讓他用,他也會嫌煩,棄之不用,建議他們以他擅長的這種方式來加密編碼。這也是你們美國人的習慣,不願被人指使,愛指使人聽你們的:”
淡鋒甚健啊。
這就是陳家鵠,平時話不多,可説到他感興趣的事時,話比誰都多,旁徵博引,比喻、例子一大堆,非讓你叫停不可。海塞斯用哈哈大笑打斷了他濃濃的淡興,“夠了,我不是陸從駿,是個只會看熱鬧的外行,我是你的老師,你不需要説得這麼透徹,點到為止就行了。現在,我要問你,這個想法你是剛才有的,還是一”陳家鵲莞爾一笑,“想法是剛才有的。”
海塞斯指指門口,“就我在外面抽煙的工夫?”
陳家鵠點頭稱是,“但想的過程早就開始了,剛才不過是瓜熟蒂落。”
海塞斯走開去,好像要思考什麼似的,卻突然回過頭來對陳家鵠笑道:“看來天使已經來過這兒了,就是不知道他是真的還是假的。這麼説吧,我從經驗上不相信你説的,但是你確實又以一定證據説服了我。所以,我願意把它帶回去讓演算師給你算一算。”
“不必了,我還是自己動手吧。”
“怎麼,你是怕我剽竊你的成果?”海塞斯有點做賊心虛。
“教授,你想到哪裏去了,我不過是想這工作量很小,也就是熬一個通宵而已,沒必要麻煩他人。”
“如果你猜對了,理論上説你演算的最大值有1296次(即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加上十個阿拉伯數字,,36x36=1296)。”
“實際上……”
“實際上只有282次。”海塞斯搶過話頭,指着電報對陳家鵠説,“我知道你要説什麼,這份電報除了十個數字外,只出現了七個英文字母。原則上數字一般不會與字母互相替換,也就是説你要替代的分別只有十個數字和七個字母,兩項相加總計為282次(即(10x10)+(7x26)=282)。”
“對。”
“所以我還是趕緊走吧。”海塞斯拿起煙斗,邊走邊説,“如果你運氣好,也許我還沒有回到辦公室你就大功告成了。”
陳家鵠站起來,自嘲説他是初次掌勺,不要對他期望過高。海塞斯詭秘地笑笑,説:“公開幹是第一次,以前悄悄乾的成績都被我佔為已有了,還得了不少獎金呢。”説着掏出一沓錢來遞給陳家鵠。陳家鵠驚愕地看着他,“你幹嗎?”海塞斯笑道:“我已佔了你的名,再佔你的利,晚上就睡不着了。”陳家鵠説對他最好的獎勵不是這個。“你需要什麼我知道,”海塞斯説,“又在想你的嬌妻了,要回家?”看陳家鵠點過頭後,他爽快地回答,“好,這一次你要猜對了,我一定想方設法給你爭取。”陳家鵠説:“這話我可記在心上的,這錢嘛你還是拿走。”説着將錢塞回教授手裏,把他往門口推。
“對不起,我要為我的機會奮鬥了。”陳家鵠説,打開了門,請他走。
海塞新笑着搖搖頭,揣上錢別過。出門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回過頭來情深款款地看了陳家鵠一眼,他發現,這個中國小夥子不僅外表長得英俊,而且內心也非常單純、善良、真誠,對心愛的妻子一往情深,禁不住有點自嘆弗如。
回到辦公室後,海塞斯沒有休息,而是衝了杯濃濃的咖啡,一邊喝着,一邊按照自己的思路,潛心分析研究起那些截獲的敵特一號線的電報來。他雖然當時對陳家鵠的奇思怪想有一定認可,但回來仔細一想還是覺得有點離譜。他總覺得日本作為一個軍事和密碼都相當發達的強盜國家,外派特務不可能使用簡單的替代加密技術。他又想,自己和陳家鵠不能在一株樹上吊死,他們得從不同的側面包抄,即使兩個人都不行,至少也證明了是兩條死路。所以,他依然還是按照自己的老思路作業。
第二天早上,海塞斯起牀後迫不及待地直奔附院,他還是好奇陳家鵠有沒有給他弄出個驚天大喜。結果剛進院門,遠遠地,就看見陳家鵠像只鳥一樣蹲在一截石坎上,舉目望天,沉重的姿態不言自明,他的一夜努力已然付諸東流。
海塞斯從後面悄悄地繞過去,臨近了才突然冒出來,對陳家鵠笑道:“辛苦了一夜,以失敗告終。不過,不要這樣鬱鬱寡歡,你以為是當眾表演紙牌魔術,只准成功,不能失手的?你是在破譯密瑪,一千次失敗能夠換來一次成功就已經是幸運之星了。”
陳家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許久才冷不丁地答非所問:“我感覺自己跟一個影子糾纏了一夜,我老看見它在我眼前晃,可就是抓不住它。”
“我要給你潑盆冷水吧,”海塞斯走上前,正對着他的目光説,“也許影子只是你想象出來的,事實上它並不存在。昨天回去,我冷靜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你太異想天開了。”
“不,”陳家鵠霍地立起身,正兒八經地申辯道,“絕不是我臆想的,我清楚地看見了它,可就是摸不到,像在玻璃的另一邊。”
海塞斯一時無語,他在思忖他該怎麼來打消他的古怪念頭,讓他跟着自己思路往前走。從某種意義上説,海塞斯連日來的努力已經開始有所回報,他也覺得自己已經看見過有影子一樣的東西在他眼前晃晃悠悠,也許再接近一些,一個真實的傢伙將會從天而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