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穿着汗衫的矮個老者打開門,我想他應該有些年紀了,但神情間卻有不下年輕人的活力,一雙眼睛更是放出光般地盯着我,讓我不太自在。
好像有點面熟,姓胡,是誰呢?
“那多吧,等你很久了,我是胡雪城,請進請進。”
我和胡雪城握了一下手,這才反應過來,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中國量子物理界的泰斗級人物。
這位中科院的資深院士,不僅在中國科學界有極高的聲譽,也是中國量子物理界僅有的幾位世界級科學家之一。而且,近幾年他在學術領域十分活躍,發表的幾篇涉及時間、空間形成新觀點的論文,廣受關注。
這樣一位重量級科學家,居然也是X機構的成員?
轉念一想,這也很正常,X機構直面諸多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問題,其研究員所需要的知識,當然必須是當今世界最頂尖的。就拿梁應物來説,身上幾個嚇人的學位頭銜也不是混出來的,説不定過幾年也會寫出一篇震驚世界的論文出來呢。而且,待在X機構這種地方,真可謂是“見多識廣”,受到的啓發必然很大。
同時,我也留意到胡雪城的左手戴了一直白手套,十分顯眼。可能是受了什麼傷吧。
偌大的三層別墅看起來好像只有胡雪城一個人。許多房間的門都關着,並沒有聲音從裏面傳出來。胡雪城直接把我們引到了三樓,那是一間格局類似會客室的房間,中間有一張長方形的大寫字桌。窗簾是拉上的,開着燈。胡雪城在我們進來後隨手把房門關上,坐在寫字桌的一邊,並示意我們在旁邊坐下。
“很意外吧,我也是X機構的一員。”胡雪城笑問。
“還好。”
“我倒忘了,你見過的,不一定比我少呢。”
雖然胡雪城説得有些隱晦,不過我還是知道他指什麼,像我這種一天到晚被捲進這樣那樣的是是非非,比方説這一次要人命的神秘力量,和這些比起來,他的另一種身份並不算一件多令人震驚的事。
“這兒是我在上海的住所,有些研究,這裏也有些規模不大的設備可以使用。剛才你看到一些房間的門都關着,是因為那些實驗室要進去的話手續比較麻煩,室內的環境需要保持一定的穩定。”胡雪城大概看到我剛才的幾眼,所以解釋了一下。
而梁應物現在則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看起來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了胡雪城。
實驗室的話,那這房子的結構一定經過了相當程度的改造才行,不用説一定是X機構的手筆了。
“聽應物説,這兩年你碰到了件相當困擾的事,特別在最近?”胡雪城終於説到了正題。這基本上屬於明知故問,他和梁應物昨天晚上一定為了我的事沒睡覺,那麼長的時間裏梁應物還不把什麼都和他説了。
“是的,我想梁應物都和您説過了吧。”我簡單地回答,同時暗示他可以直接了當一些。
這個時候,我注意到一個細節,胡雪城帶着白手套的左手中指,正在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回想起來,剛才進門我注意到這隻戴手套的手時,中指好像也是有節奏地扣着大腿。
胡雪城看到我的眼睛望向他的左手,微微笑了一下,卻並沒有作什麼掩飾,也沒有停止敲擊桌面的動作,更沒有解釋。
反倒是從進門到剛才一直沒有説話的梁應物開口問我:“那多,你還記不記得,前年的夏天,我們一起去神農架?”
“怎麼會不記得,難道這還和幻術有關?”我被梁應物的話弄得摸不着頭腦,從時間上説起來,在去神農架前不久,我正好收到了第一本“那多手記”。之後就去了神農架,進入險些出不來兇險萬分的人洞,也認識到了今天越來越讓我看不清的路雲。
“和幻術沒什麼關係,只是,那一次在去神農架的途中,我曾經和你提過……”
話説到這裏,梁應物的臉上忽然顯出驚駭之色,胡雪城的臉色也變了。
又來了。
那神秘力量,第三此降臨。這一次,不再是隻有我一個人被它籠罩,在場的三個人,統統在一瞬間陷入難以自控的漩渦。
儘管我已經有了兩次的經驗,但這一次的勢頭要比前兩次更狂猛得多,前兩次我還能小幅度地活動,而現在,除了我的大腦,我幾乎連轉動眼珠都辦不到,更不用説伸手到褲袋裏去撥響鬧鐘了。
一切再次褪去顏色,一眨眼,我眼前的兩人和這間屋子,就如一張老照片般,和我離得那麼遠,那麼遠。
我將要被帶去哪裏?另一個世界?還是,歸於永恆的寂靜。
這一次,怕是逃不過了吧?
無形的兇戾氣息將我包圍着,那力量似乎有着極度的憤怒,它已經失手兩次,這一次,它已經下定決心,不讓我逃過第三次。
驀然間,巨大的轟鳴聲把這個房間淹沒,聲浪直刺進我的耳膜,讓我幾乎暈眩。那神秘力量卻似乎不像前兩次一觸即退,而是苦苦支撐着,似乎一定要把我們拖入深淵才肯罷休。
我真正知道什麼叫度日如年,根本不需要度日,現在一秒鐘對我來説,都是幾乎長到永恆的等待。
等待這忽然出現的巨大聲浪與神秘力量之間的博弈,究竟誰勝誰負。
一聲嘶吼。即使滿耳已經是轟鳴,這個讓整個空間都震顫的聲音還是傳到了我耳中,或者,它是直接傳到我腦中的。這聲音似乎和這世上所有的聲波都不同,沒什麼能掩蓋掉。然而,這嘶吼中,卻充滿了絕望,我能感覺到,發出吼聲的一方,是多麼的不甘。它終於敗退了,敗退了。
房間的中央,隱約出現了一團不斷變化着形狀的物體。説物體並不準確,而是在我面前的空間,看不見摸不着的空氣中,出現了一個洞。一個有生命的洞,一個有生命,卻好似在最後掙扎着的洞。而這個洞,似乎努力地抵抗着四周隆隆的聲浪,大概過了三四秒鐘的樣子,一下子消失不見。
我們三個人全都癱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轟響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但耳朵裏仍有一陣陣的餘音不絕。
良久,胡雪城嘶啞着説:“原來,這就是年啊,終於見識了。”
年?我頓時想到,那次神農架之行的途中,曾經和梁應物聊起年,梁應物説,他曾經接觸過一宗與一種名叫年的生物有關的事件,而這種中國古老傳説中的年獸,竟然和時間有所關聯,但梁應物沒有透露更深入的內容。難道説,這神秘力量,就來自於年獸?
“如果不是您早有準備,我們今天早就被吞噬了。”梁應物説。
胡雪城苦笑了幾聲,脱下白手套扔在了一邊。
我看着白手套,聯想到胡雪城之前的動作,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胡雪城料到了今天可能有危險,所以在手套裏預裝了某種電波發射裝置,而剛才胡雪城有節奏的敲擊,其實是發出平安的訊號,一旦停止敲擊超過預定時間,房間裏隱藏的音箱就會發出那種巨大的聲響。而被神秘力量控制時,自然就沒法再用手指繼續發出平安信號,於是鈴聲大作,救了我們三條命。
這樣周密的安排,説明胡雪城對於那年獸,有着相當的瞭解。
這時候,我們幾個人大約都有些口乾舌燥。胡雪城起身,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涼水,他自己一口氣喝了半杯,這才開口。
“昨天梁應物把手記裏的錄音放給我聽,我對照了聲音的頻率,又聽到了你前兩次的遭遇,基本確定你是碰到了年獸,擔心今天找你來和你討論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會再次引出年獸,這才佈置了一番,幸好,幸好。”
我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那個小鬧鐘,放在桌上,嘿然一笑:“我本來還準備了個防身法寶,沒想到真碰上了動都動不了。倒是梁應物你,還有胡老,是怎麼知道這個年獸的弱點,還有,年獸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在幾年之前,就碰到過有關年獸的案子,那一次,應物也參加了。不過,那個案子的詳細情況與你無關,我也不方便説。那一次,雖然未能一窺年獸的全貌,但也終於讓我們知道,這世上竟然真有年這樣的生物,而那之後,我展開對年的研究,一些事實加上一些推斷,總算對年有了大概的瞭解。你也見多識廣,在你的印象中,年是什麼?”胡雪城居然反問了我一句。
我在腦中整理了一下資料,回答:“以前倒是看過相關的民間故事,傳説以前有一種野獸叫年,這種野獸會偷吃地裏的莊稼,所以農民在年來的時候,要敲鑼打鼓,把年嚇走,才能保住上一年的收成。後來,從敲鑼打鼓,演變成了放爆竹。”説到這裏,我心裏一怔。敲鑼打鼓和放爆竹,難道這就是對付年獸的方法?
“就是如此。”胡雪城重重扣擊了一下桌子:“我本以為,所謂的年獸,和《山海經》中的大多數生物一樣,是古老中國的神話傳説,但是萬萬想不到,年居然真的存在。”
“而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年的生存方式,實在是,實在是……”胡雪城一時間竟好似想不出形容詞來表述,無疑年是一種極為離奇的生物。
“生存方式?是怎樣的?”想起剛才那個空洞,和年所展現出的力量,我不由好奇心大增。
“根據我的推測,年是生活在,在……”胡雪城語氣猶疑,顯然他要説的話,讓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他看了一眼梁應物,梁應物點了點頭,接過話來説:
“年,不同於已知所有包括人,甚至外星人在內的生物,如果説人的生存環境,是以空間為基本面,以時間為主軸的話,那麼年的生存環境,則是以時間為基本面,以空間為主軸。甚至可以這樣説,雖然迄今為止沒有發現年有逆轉時間的能力,但它幾乎就是一種生活在時間中的生物!”
“生活在……時間中的生物?”饒是我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再強,此刻也不由張口結舌,愣在那裏。
梁應物不等我想明白,又扔出了一個更重磅的炸彈:“生活在時間中,所以一般我們無法看見它,對它來説,形體是沒有空間概念的。而年有一種可怕的本能,生活在空間中的生物,他們的食物也在空間中。而生活在時間中的年,它的食物,則來源於時間。”
“食物?來源於時間?它以時間為食物嗎?”
胡雪城搖了搖頭:“這樣説不對,準確來説,年的食物是……割裂的某一段時間。”
我一臉茫然:“割裂的某一段時間,那是什麼?”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時間就是時間,時間在廣度上似乎是不可分割的,比如説,就以現在的時間來説,在我們所處的這一點,和在地球那端的美國白宮,抑或和火星上的某處,是統一的,不分彼此。時間就像一整個龐然大物,籠罩着全宇宙,自顧自緩緩前進。”
我開始明白鬍雪城的意思,他剛才所説的不可分割,不是“今年”“去年”這種縱向的時間分割,而是把時間看作類似空間,來進行平面化的分割。
“那您的意思是説,事實上並不是這樣?”
“至少對於年來説,不是這樣。年可以把時間分裂開來,一口吞掉。”
我皺着眉頭,努力想象那是什麼樣子。
“比方説,這個屋子裏從兩個小時前到現在。把這兩個小時看作是一盤菜的話,年可以一口吞掉。”梁應物説。
“把這個屋子吞掉,屋子裏的一切,包括我們?”
“不要從空間上來理解,而要從時間流上來理解。”
我的腦子脹起來:“不管什麼空間時間,被它吃掉的話,那麼原來這間屋子裏的一切會怎麼樣?沒有了嗎?”
“你把大餅咬一口,大餅會缺一個角,儘管其實那一個角沒有消失,而是到了你的肚子裏,最後被你排泄出來,但那個大餅終究是缺了一塊。但時間不能缺一塊。年獸吃掉一塊時間,會自動再補上去。”
“自動補上去,那和沒吃又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大餅和糞便有沒有區別?”
我愣愣望着梁應物:“你是説,年吃掉一塊時間,再立刻排出相同的時間,就像玩拼圖遊戲?”
梁應物點頭:“可是,重新拼上去的那一塊時間,和原先的那一塊,一定會有微妙的不同。”
“不同?你是説,如果以這個屋子為空間單位,年吞掉了過去兩小時,再吐出來,哦,再拉出來的話,我們可能都不在了?”
梁應物搖頭:“那樣就是空間的差別了,不會有這樣明顯的區別。而是……”梁應物拿起眼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再拉出來的時候,剛才的我,就未必會喝那口水。”
“那,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嗎?”
梁應物看了一眼胡雪城,慢慢搖了搖頭,説:“不知道。”
胡雪城説:“其即時間的分割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不會説就是這麼一幢房子,這樣機械地來切割。我也沒有完全搞清,但是,這樣的情況有可能發生,以這幢房子為中心,方圓一百公里空間內的所有東西,上溯一百年,以人為例,這一百年間,當然會離開這一百公里,會在其它的地方活動,或者,在六十二年前,我還沒有出生,但是我們的父母,他們也不在這一百公里範圍內,但是這所有的一切,年都可以吞食,他可以選擇性的,只吞我的父母而不吞我的叔叔,牽涉到底有多廣,取決於它的能力,以及它的胃口。你剛才的問題,如果年吞了我的父母,在拉出一塊來,那麼可以肯定地説,我就不再是我。”
“你是説,你的父母都不一定最後成為夫妻,自然就生不出你。”
胡雪城想了想,還是搖頭:“如果有那樣的年,一定早死了。年最大的弱點,不是怕巨大的響聲,巨大的響聲只能讓它受驚嚇,把它逼退,而不能對他產生實質性的傷害。可是,如果被年吞下去的那塊時間,如果和拉出來的那塊時間,有明顯的區別,而這種區別,明顯到讓這塊時間內或時間外的智慧生命發現的話,就會引起年,這種存在於時間中,連生命組成也可能是時間的生物,其體內時間的紊亂,這樣的紊亂足以致命。所以,年必須要設法,讓自己排出去的那塊時間,和原先那塊時間,差別不大。由於年本省存在於時間中,所以是沒有壽命這個説法的,存活時間越久的年,其修補排出的那塊時間的技巧就越高超,因為技巧拙劣的,早已經被時間的反噬消滅了。而一頭年的能力再高,也不可能準確到,你知道,精子和卵子的結合是多少億分之一的偶然啊。”
“這樣説來,古中國竟已經有人發現了這種生物的存在,他們敲鑼打鼓把年驚走,是因為如果年把他們在內的時間吞了,他們以往的辛勤勞作就全無意義,因為年拉出來的那塊時間裏,他們可能什麼也沒幹,或者更加倍地勞動。總之,一切就不在人的控制之中。甚至,人不再是以前的人。天,再厲害的兇禽猛獸也沒法和年相比。”想到三次幾乎被年當作食物吃掉,我的汗又冒了出來。
梁應物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不用擔心,如果我猜得沒錯,這隻年,已經死了。”
“死了,不是説,巨大的響聲無法對他產生危害嗎?”我嘴裏這麼説着,忽然想到,要一隻年死去的必要條件。聯想到三本“那多手記”,瞬間全身湧起一陣冷顫,根根汗毛都彷彿豎了起來。
“你是説,那三本那多手記,的確是那多寫的?”
胡雪城和梁應物對視了一眼,臉上浮起讚賞之色:“沒想到我和應物討論了幾個小時的結論,你一下子就推斷出來了。”
是了,那三本手記,是一個名叫那多的記者寫的,而那個記者,已經被年吞噬掉了,而現在的我,只是被年拉出來的,被年拉出來的……
看到我的臉色變得難看,梁應物也露出了奇異的神色:“其實,被拉出來的,大概不只你。”
我猛地抬頭看他。
“我,胡老師,我想,還有許多人。”
胡雪城微微點了點頭。
“年這種生物,自從被發現存在之後,機構對此高度重視,因為這樣的生命形式,遠遠超出了之前我們對生物的想象,而我也花了很多的心力,希望可以瞭解更多有關年獸的情況,進而,讓人類在對時間、空間和我們生存世界上更進一步,年這種情況,只要能夠有稍微詳細一些的瞭解,我相信在相關領域就可以取得突破性的進展,這不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問題,而會是人類物理學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現。”
我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面對這樣在時間中自如遊曳,一吸一吐間能改變世界的生物,歐姆巴就顯得太普通了。
“可是,與年走得越近,研究越深入,我就越心驚。一些證據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遠古時代,曾有許多年存在,那時與年共存的,是諸多現在在神話中的生物,《山海經》中記載的大部分生物,都曾經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但是,現在,這些生物已經完全找不到一絲痕跡,甚至在絕大多數人類的記憶和記載中,已經消失無蹤。這很可能是年的傑作。我甚至懷疑,年有一種讓世界趨於負熵的本能。”
“負熵?”這是個似有耳聞的名詞。
“宇宙中的能量每時每刻都在不可逆轉地耗散;任何孤立系統都會伴隨這能量的耗散而趨於無序。這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簡單地説,這個世界正在混沌化,無序化,這被稱之為增熵。增熵是絕對的,但對於某些局部來説,則有負熵,即越來越規律化的趨勢出現。比如生物的進化,是由低級到高級,人類的進化,也是從無序到有序。但這種有序、負熵無法改變整個宇宙的增熵,因為如果要達成負熵,在這過程中,會產生的增熵要數倍於負熵。但是,我發現年所吞噬的時間流,其中往往包涵了大量的增熵,年彷彿要讓這個世界不斷規律化,一切不和諧的因素,都吞食掉,而替換上的,是一段又一段再正常不過的地球生物發展史,及人類發展史。”
“你的意思是,年把那些《山海經》中記載的怪獸,它們存在的歷史,都給吞食了?”我聽得目瞪口呆。像胡雪城這樣嚴肅的科學家,居然作出了這種、這種反倒是像葉瞳會作出的推測。
“是的,而且不僅《山海經》中記載的怪獸,你知道,各民族都曾有着各自的傳説,我想,年不會只盯着古老中國的異象。當然,這樣一個偉大的工程,不可能由一頭年來完成。而且,這樣巨大的改變,很難不讓人發現,隨着人類的文明越來越進步,人的智能越來越高,年被發現的機會也越來越大,所以大量年受時間流的反噬而死亡,至今世界上,恐怕不會還有多少活動了。”
“而且,這種負熵化的本能吞食,不禁讓我們開始懷疑熱力學第二定律。這個宇宙,究竟會是一直增熵直到最終的熱寂,還是,再我們看不到的另一面,有一些力量,可以做到絕對的負熵,從而使這個宇宙處於微妙的平衡狀態。”梁應物補充説。
胡雪城對這個説法並沒有反對,説明這位中國最頂尖的物理學家,和梁應物一樣,對熱力學第二定律有了挑戰之心。
“如果我們這種假定存在,年有着優先吞食特異事物的本能,而X機構又是經常接觸特異事件的組織,現在X機構又在着手調查年,這……不由讓我們產生了一些擔心。”
“擔心……使擔心自己會被吞食嗎?”我問。
梁應物點了點頭:“是的,就像剛才那樣。”
我打了一個冷顫。
“因為這樣的顧慮,所以,機構的高層最近決定,放棄對年的追查,停止一切相關研究活動。要知道,能從遠古生存到今天的年,它的吞噬能力,或許一口就能把這個機構都捲進去還綽綽有餘。”
我點頭表示同意。經過了幾次驚魂,我對年的可怕之處深有體會,能不碰,還是不碰的好。
“可是,在我看來,我們的考慮,太簡單了。或許,這已經是第二次的考慮了。”
“第二次考慮?”我不明白鬍雪城的意思。
“第一次考慮,就是……”
還沒等胡雪城説完,我已經想到,脱口而出説:“是被年吞噬之前的考慮,現在年排出一段新的歷史,我們這些生存在新歷史,新時間流裏的人,又作出了一次考慮。”
胡雪城鄭重地點了點頭:“他們……或者説,我們終究還是沒有避過。”
我微微閉起眼睛,想象着,在那一個被年吞噬的時間流中,X機構,胡雪城,還有梁應物,還有一個名叫那多,經常遭遇奇異事件的記者,在面對年獸的威脅時,是多麼的惶恐和無助,最終,他們被年獸吞噬,那一段和他們相關的時間、歷史,就這樣不見了。新出現的歷史中,有同樣名叫那多、梁應物、胡雪城的人,卻已和他們再無半分關係。
“但是,當他們最終發現,年對人威脅再躲不過時,就想出了一個復仇的方法。”梁應物一字一句地説。這樣説的時候,它的臉色黯然,是想起了那一個梁應物嗎?
“復仇的方法,你是説,那三本那多手記?”
“是的,X機構以整個機構的實力,和年玩了一場博弈。由於那時年一定也威脅到了你那多,而你又是一個有着如此好奇心的人,所以,基於能生存到今天的年,必然懂得如何使排出的時間流與吞噬的時間流盡可能相似這個推測,他們有了一個計劃。我想,我大致可以猜到是怎麼幹的。”
“年不能吞噬掉整個人類社會,所以,為了使其他人不發覺,替換上去的那段時間流裏,一定也有我那多,梁應物和胡雪城老師,幾個人的身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X機構或許會有一些改變,比如規模可能縮小,處理的不可思議事件可能減少,但機構不可能消失,否則影響太廣。”我順着梁應物的思路一邊想一邊説。
“沒錯。人不會消失,但遇見的事情會不同,特別是,如果年會本能地消滅特異事件,那麼那多在那時遇見的,第二個那多就未必會遇見。只要想辦法讓第二個那多發現異狀,從而再次發現年,就會引起時間流的紊亂,從而殺死這隻年獸。”
那個仿如隔世的世界,那前世的那多、梁應物、胡雪城所想出的計劃,在我腦中漸漸清晰起來。
“而要把信息傳遞給重生後的那多是不容易的,這甚至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是,你那位記者朋友,趙躍的調查,為我們揭開了這個謎團。這是個相當精彩的方法。通過許多人傳遞,一個個陌生人之間,逐一把信息傳下去,只要這根鏈條足夠長,長到牽扯出年獸無法吞食的龐大社會羣,就自然脱出了年獸吞食的範圍。而一段時間以後,當這幾本手記再次傳回那多手中,此那多,已非彼那多了。趙躍的調查在姚舒和石磊之間斷了線,也就是説,那就是年獸的吞食範圍,而給《萌芽》雜誌的投稿,也一定是同樣的方法,為的是雙保險。”
“可是,既然三本手記是同時發出的,為何我收到的時間會不同?”我提出了疑問。
“我想,那可能是當手記從老的時間流傳到新的時間流時,那交錯的一瞬間,在時間上發生了跳變,所以在時間上產生了先後,甚至,三本手記你只收到兩本,另一本不知所蹤了。”
“可是,為什麼不索性寫一封信,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反要用這麼迂迴的方式呢?”我問。
“要是有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件直接告訴你世界上有年,還會吞食時間又排出時間,你會相信嗎?”梁應物反問。
我想了想,搖頭。要是收到這封信,就算是再有好奇心,也會當成垃圾扔掉。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這樣想來,我已經可以理解,為什麼年獸的第一次出現是在萌芽雜誌社。那是我解開真相的關鍵一步,這頭年獸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想把我直接吞食,永絕後患。而剛才,則已經是最後的反撲,臨死前的最終努力,所以才有那樣不甘心的吼聲。
一頭不知存活了多少悠長歲月,自如穿行於時間洪流中的生靈,就這樣被人類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