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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醫院的太平間

    昨天夜裏,我跟隨李老頭進入那道朽門之後,心裏後悔不已,半夜三更,我竄到這醫院的太平間來幹什麼呢?一切都是我的好奇心惹的禍。首先,在宋青的房間窗口發現李老頭時,就不該下樓去找他,並且,我還隨口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新來的治安科長的身份,這下可好了,李老頭將我帶到這裏,又是抱怨這道木門朽了沒人管,又是訴説他以前養的一隻狗如何忠實,但院領導堅決讓他將狗送走了,説不準養狗是院裏的規定。李老頭説,我一個人住在這裏,院門又鎖不上,出了事誰負責?

    李老頭關於“出事”的擔憂我確實無法理解,因為,這個地方無須防範任何人,連小偷都不會來,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説話間,我已經跨進了院門。李老頭開了路燈,眼前是一條寬敞的階沿,我的左邊立着一根廊柱,油漆已剝落了,有蟲蛀的痕跡。階沿上擺着一張小方桌,兩把竹椅,背後的門虛掩着,那便是李老頭的住處了。

    李老頭拉過竹椅讓我坐下,就要進屋去給我泡茶,我連忙阻止他説,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想喝水,確實,我感到胃裏非常不舒服,如果再喝點什麼,一定會嘔吐的。

    院子裏有一小塊空地,右邊是低矮的圍牆,左邊和正面是一排老房子,那便是停屍間了。此刻,除了我坐的地方吊着一盞昏黃的路燈外,其餘地方都是黑乎乎的,我看了看錶,快凌晨1點了,怪不得天這樣黑。

    李老頭説,這院子裏以前有3盞路燈的,現在就剩下這一盞了,什麼都壞了,沒人來修。你説這些事該誰管。我今天就讓你都看到了,你是治安科長,得替我反映反映。

    聽着李老頭的絮叨,我心裏想着的卻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李老頭剛才在紀醫生的樓下張望什麼呢?是的,紀醫生在上夜班,但家裏的窗簾卻透着燈光,而董雪又已經失蹤一年多了,這些事是讓人疑惑。但是,李老頭也在為這事疑惑嗎?我該向他正面提出這個問題還是迂迴地提到,以便觀察他的反應?我就是為了這個問題才跟隨他來到這裏的,我必須提出這個問題。

    我的問話還未出口,外面卻響起了咕隆咕隆的車輪聲,我心裏陡然發緊,憑直覺,我知道那是醫院的手推車送屍體來了。這就是醫院的特點,儘管是半夜時分,但生死隨時都可能發生,並不一定要選在什麼時間。

    李老頭若無其事地迎了出來,我聽見他與推車來的人在門外咕噥了幾句,然後就一個人將那小車推進院裏來了,我看見白被單下蓋着一具直挺挺的屍體,一雙腳沒遮住,很規矩地並列着。那雙腳沒穿鞋襪,白白的,踝骨像要從兩邊鑽出來一樣。

    幫幫忙,李老頭彷彿在命令我。他一邊説,一邊將推車停在院裏,便徑直往前去開停屍間的門。我明白過來,他是要我替他將這具屍體推過來,因為他前去開門,省得再回轉身來。

    那一刻,我真想拔腿就跑,跑得遠遠的。可是,當我啓動腳步的時候,卻像受了什麼控制似的,一步一步走向那手推車。我的掌心感到手推車的扶手冰涼,透着金屬的堅硬。那死者的頭部正對着我,在白被單下圓圓地凸起,我不能想像那是一副什麼樣的面容。我將車推到了停屍間門口,李老頭向裏一揮手,我只好順勢推了進去。

    李老頭已開燃了房內的燈。我看見靠牆是一長排類似中藥店的櫃子,有層層疊疊的抽屜。接下來要做的,自然是李老頭的分內事了。只見他熟練地拉開了一個長長的抽屜,將小車推到抽屜邊,然後將屍體連同他身下的擔架一起向外拉動,高度剛好接上抽屜,這省下了要我抬的差事。眨眼工夫,這死者已進了抽屜。李老頭吃力地推上了它,在抽屜外貼上了剛才粘在白被單上的標箋。我想那應該是死者姓名之類的標箋,但沒有湊過去看。

    我向後退了一步,想趕快離開這間屋子,我感到腳被絆了一下,回頭一看,天哪,這地上怎麼擺放着一具屍體呢?剛才進屋後只顧注視李老頭的操作,對牆的這邊就沒注意到過。我像被什麼咬了一口似的跳到另一邊,連聲問道,這具屍體怎麼沒進抽屜呢?我看見這屍體彷彿要從地上的擔架裏站起來似的,蒙着屍體的白被單上還沾着血跡。

    可惡的李老頭完全無視我的恐懼。他走向那屍體,掀開被單的一角看了一下死者的臉,然後回頭對我説,這死者沒有名字,是昨天在鐵道邊發現的一個傷者,運回醫院,還沒來得及動手術就死了。

    我問,那屍體怎麼處理?

    等待警方通知吧,李老頭輕描淡寫地説,不過,很多時候都找不到家屬的,最後只好給他拍個照留在那裏,屍體便運到火葬場燒了。當然,如有必要,還得作仔細的解剖。

    這一刻,我心裏是無比的震驚,因為我突然聯想到失蹤的董雪,會不會,她也是早就躺在了某個停屍間的地上,並且被作了解剖,但死的真相卻無人知曉。

    紀醫生坐在值班室裏不説話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眼鏡片反着光,面容冷靜,彷彿正在考慮一台手術該從哪裏下刀。

    半夜已過,小梅到隔壁睡覺去了。宋青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看書。他點燃了一支煙,望着宋青那護士衫襯出的動人的曲線,他知道她裏面穿得很少,想到這點他就興奮不已。

    紀醫生吐出一口煙來,他看見另一個被白罩衫裹着的豐滿的身體。這個女醫生是他十八歲時的女神,他的知青生活就是在這個女神的照耀下,才顯得時而驚心動魄,時而靈光氾濫。

    那些日子,他整天坐在她的對面,他成了她的助手,在別人看來完全是因為他對醫學的迷戀。開始時,他成天往她的醫療站跑,要找出看病的理由其實很容易。後來,他乾脆連看病的理由也不要了,到了那裏之後,便坐在一把老舊的藤椅上翻她的醫學書籍,或者,看她給前來就診的農民看病。有一次,女醫生出診去了,回來後他告訴女醫生説,在她離開以後,他已經給一個前來就診的病人開了藥。那是一個犯哮喘的老人,病情一目瞭然,下藥自然是止咳、平喘、消炎,另外加點維生素C,對不對?女醫生對他大加讚賞,當地農民也認為他還有兩手本事。這樣,他順理成章地脱離了田間勞動,當了女醫生的助手。一干就幹了三年,直到他考進了醫學院,那段鄉村醫療站的奇特生涯才消失在地平線上。

    紀醫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想,其實一切純屬偶然。如果不是那一次肚子痛跑去就診,如果不是女醫生正關門洗澡,而開門接待他時使他觀察到她的白罩衫裏面什麼也沒穿,那麼,他就不會中邪似的被這道白色的閃電擊中,而後來的命運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真是一道閃電,他覺得他的身心都被燒焦了。儘管後來,在長長的鄉村夏日,他整天坐在女醫生的對面,再也未目睹過第一次的景象,然而,僅僅是那一件裹着豐滿身體的白罩衫就夠他神魂顛倒了。他認為醫生或護士的白罩衫是世界上的女人最美的衣裳,也是最簡單最誘惑人的裝飾品,尤其是在一次七月的暴雨過後,他對這裝飾品更加珍惜,並且將它深藏進一種懷念之中。

    那場暴雨來得非常突然,黑雲一直壓到了樹梢,令這個夏日的下午完全變成了傍晚。屋檐傾下了瀑布似的水簾,一聲驚雷之後,整個田野彷彿都消失在迷茫的水中。而出診的女醫生就是在這個時候跑回了小屋。她的白罩衫緊貼在身上,渾身上下都是泥水,顯然是在雨中跌倒過了。女醫生急不可耐地脱掉了沾滿泥水的白罩衫,回過身來看見他時,才突然感到唐突。他第一次看見穿着內衣的女人的身體,四目相對時,他的心突突地跳,本能地跨出門,站在階沿上,看着如瀑的檐雨發愣。

    身後的房門並沒有關上。他聽見女醫生搬動洗澡用的那個大木盆的聲音,聽見往大木盆裏加水的聲音。在籠罩天地的嘩嘩雨聲中,他奇怪地感到,屋裏任何細微的響聲都清晰可辨。突然,他聽見女醫生在輕輕叫他,小紀,來給我沖沖水。那聲音有些發顫,細若遊絲,但卻不可抗拒。

    他記不得是怎樣走向那木盆的了。女醫生坐在木盆中,雪白的身體像一座玉雕,兩隻乳房比他想像的更大。他呼吸急促,從澡盆旁邊的木桶裏拿起木瓢,舀起一大瓢水時他感到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他將水從她白花花的身體上淋下去,看見無數細流在她身體上蜿蜒,給我擦擦背,女醫生的聲音輕若夢囈。他蹲了下去,將手伸向她背上的肌膚。他覺到全部神經都集中到了手指上,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滑膩、彈性和温存。突然,女醫生捉住了他的手,並緩緩地帶引到了她的胸前,這使得他的整個身體前傾,半邊身子已陷在澡盆裏,他的手本能地撫摸起她的乳房來,他感到整個身體都處在一種電流之中。

    突然,女醫生從澡盆中站起來,迅速脱掉他已經濕透的上衣。接着,女醫生彎腰解他腰間的皮帶,他看見女醫生的兩隻乳房像是垂在架上的木瓜。他的身體突然發生一陣猛烈的顫動,下身已是一片粘濕。女醫生緊張地抬頭望望他的臉,仍然緩緩地將他脱光。他看見女醫生的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他心裏慌亂無比,感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女醫生抱住他,將他帶到了裏間的牀上。在躺下的那一剎那,他有了一種走上刑場的感覺。彷彿要挽救他似的,女醫生緊緊抱住他,愛撫他。他負疚地説,張醫生……餘下的話還未出口,女醫生吻住了他,説,叫我錦姐。女醫生名叫張錦,30歲左右,這樣稱呼她也是應該的。他於是改口道,錦姐……這一刻,他突然有了興奮的感覺。從那以後,他總算了解了自己,知道自己興奮的感覺只能被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喚起。

    現在,紀醫生坐在值班室裏,看見宋青成熟的身體在白罩衫下面起伏着,他感到無限着迷。他再次感嘆布匹或絲織物對女人的神秘裝飾。沒有這種裝飾,他將如站在手術枱邊一樣,面對血肉和呻吟痛苦不堪。

    我認為,一個人如果有機會在停屍間裏呆上一刻鐘以後,他對屍體的恐懼會大大減輕。那天夜裏,我在就要跨出停屍間的時候,就突然有了一種放鬆的感覺,我甚至回頭再次望了望那具擺在地上的屍體,然後不緊不慢地向李老頭問道,這種無名屍體,常有嗎?李老頭一邊隨我走出停屍間,一邊説,一年有好幾具吧,這些人,多數是送來醫院搶救時就身份不明,看來,只有閻王爺能問出他們的姓名了。

    我再次想到了失蹤的董雪,於是直截了當地問道,李大爺,紀醫生的老婆失蹤一年多了,你認為她是死了還是活着呢?

    我的這一突然提問使李老頭有些慌亂,哦,這,這,誰説得清楚呢?

    這使我陡生疑心。這時,一陣夜半的冷風從這停屍間的小院吹過,李老頭説,到我屋裏坐坐吧。我感到他有話要説,便隨他跨上階沿,鑽進了他那間狹小的住房。

    房內狹小、陳舊,卻被各種雜物擠得滿滿的。靠牆擺着一張木牀,凌亂的被褥使我想到建築工地上民工住的工棚。我在一張軟軟的長沙發上坐下,拍着扶手説,這沙發還不錯,同時我看見面對我的地方,放着一個裝飾櫃,雖説款式舊了點,但質量蠻不錯的。這兩樣東西放在這屋裏,像是兩位紳士走錯了地方。我説,李大爺你還很講究的嘛。他説你不知道,這都是紀醫生送給我的。前幾年紀醫生裝修房子,這些東西都是他淘汰的,又賣不了幾個錢,就送給我了。不過,紀醫生的心腸確實好,不然不會把我這個老頭子放在眼裏了。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聽説的一件事,便問道,聽説董雪失蹤的前一天,到你這裏來借過什麼東西?

    李老頭説,唉呀,董雪真是很客氣。那天她家裏的下水道又堵住了,我説我去幫她捅,以前我經常幫紀醫生家做點這種雜活,也算是感謝他。但董雪説不用勞駕了,借個工具給她就行,後來她堅持借了一條長鐵鈎就走了。董雪失蹤後,這長鐵鈎還放在她家廚房的水池邊,後來紀醫生來還給我時,我心裏還真難受。想昨天還看見的一個活鮮鮮的人,怎麼説消失就消失了呢?唉,已經一年多了,啥消息也沒有。

    我一邊聽李老頭嘮叨,一邊不經意地在這屋內掃視,屋角的一堆皮鞋使我心裏咯噔了一下。那些鞋有男式,也有女式,長長短短的一大堆。我心裏彷彿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脱口問道,那些鞋……李老頭順着我的眼光看過去,輕描淡寫地説,唉,你別見笑,這都是些死人的東西,離開這裏時,很多家屬都要在這裏給死人換裝。你知道,死人上路時,都穿軟底布鞋,這樣,免得去黃泉路上磕磕絆絆的。就拾來堆在這裏,賣給收破爛的,也有點零花錢。你莫見笑,李老頭眨了眨眼説,你看我腳上的這雙,怎麼樣?

    我這才注意到李老頭腳上穿着一雙質地高貴的大皮鞋,雖説沒有擦亮,還蒙着一些灰塵,但能感覺到這雙鞋的名貴和氣派。李老頭説,這是一位局長大人的東西。唉,腳一蹬,眼一閉,也就去了。我穿着這鞋上街,還引來過不少人的注意呢,注視我的人眼光怪怪的,好像我不配穿這鞋似的,唉,什麼配不配啊,人其實最終都是一樣的,你説是不是?

    我點點頭,不想再説什麼。在李老頭的眼光中,人確實都是一樣的。屋內燈光昏暗,李老頭乾瘦的身子像一個影子,我感到有點虛幻,並且還應承認,有點害怕。我正想着我這個冒牌治安科長的戲如何收場,突然聽見了“吱呀”一聲門響,是一種很破敗的木門被推開或者關上的聲音,這聲音從外面的漆黑中傳來,我的心第一次咚咚咚地狂跳起來,夜半時分,在這停屍間的範圍內聽這種“吱呀”的門聲令人不可思議。

    我看見李老頭乾瘦的面孔繃緊了。他喃喃地説,這聲音又來了,要出什麼事了。我感到背脊發冷,因為一種讓守停屍間的老頭也害怕的東西,誰能不膽戰心驚。

    李老頭壓低聲音對我説,聽見了吧?這聲音出現過好幾次了,可是,外面沒人,誰會深更半夜跑到這隻有死人堆的地方來呢?我前幾次出去察看過,停屍間的門關得好好的,院門壞了,鎖不上,但也沒有被推開過的痕跡,真是奇怪透頂。

    李老頭一邊説,一邊從門後拿出一根木棒,看來他是早有準備。他説,我出去看看,我就不信有死人會爬起來在這裏亂碰。

    這一刻,李老頭沒有讓我與他一起出去,真是謝天謝地。要是他提出這要求,我對他假稱的醫院治安科長的身份將立即受到懷疑,因為我知道,我會拒絕出去,而這種行為不符合我的身份。

    這種害怕來源我很清醒。試想,半夜過了,這“吱呀”的門聲讓人無法解釋,關鍵是這“吱呀”聲過後一片沉寂,沒有腳步聲,更沒有咳嗽聲,總之是沒有任何與人有關的動靜。誰在開門?開哪裏的門?沉沉夜半,只有停屍間裏擠着冷冷的屍體,這地方,有動靜真讓人害怕。

    生死對人是一次輪迴。同樣,命運對一個人也經常以輪迴的方式出現。比如,20多年前,紀醫生坐在一個他稱作錦姐的女醫生對面,為她那藏滿風韻的白罩衫而神魂顛倒;現在,這幅圖畫又出現在眼前,僅僅是對象的名稱變為了一個叫宋青的護士。而稱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與被欣賞方都同樣完成了某種秘密的約定,這種秘密使他從屬於她或她從屬於他,控制與被控制,這或許就是宿命。

    現在,紀醫生可以輕輕地對宋青説,站起來,讓我看看。深夜的值班室安靜如水,小梅在隔壁睡覺。宋青知道,每當這時,一種難以解釋的慾望的目光正籠罩着她。她被迫站起來,正面,側面,背面,然後旋轉一圈。她看見對方的面孔像陷在睡夢中一樣,並且發出急促的呼吸聲。至今為止,她唯一抗拒着的,是對方要她在白罩衫裏面不穿內衣的要求。她説,你想想,要是被別人發現,這事就糟透了。紀醫生只好很不情願地點頭同意,卻不忘加上一句,明天到我家來,可得聽我的。宋青沉默,想起數次在他家裏時自己的各種裝束,不禁備感難堪。唯一可以慶幸的是,自己的身體並未受到任何傷害,對方需要的僅僅是衣飾,而赤身裸體對他是一種懼怕。

    當然,20多年前的事件,對紀醫生是刻骨銘心的。在那個暴雨籠罩的下午,當女醫生將他從身體上推下去的時候,他感到渾身哆嗦。在女醫生寬大豐腴的身體旁,他為自己可憐巴巴的身體感到羞愧。他聽見女醫生嘆了一口氣,知道她身體中燃起的那堆大火正在慢慢熄滅。

    他失敗了。以前在想像中如此美好和激動人心的事,卻是這樣殘酷和枯燥,回到自己的茅屋以後,他整夜無眠,最後決定,他必須離開醫療站了,否則,他將再度經歷這種失敗和屈辱。

    第二天早晨,他走過田野,向醫療站的那座房子走去。空氣清新,他感到18歲的自己已長大成人,因為他已看見了女人的身體,知道了女人的秘密。可是,他究竟需要什麼呢?他感到迷茫起來。

    那個早晨,他想離開醫療站的決定始終在喉嚨裏打轉,老是説不出口。正在打掃衞生的女醫生對跨進門來的他嫣然一笑,儘管這笑像風一樣一掠而過,他卻突然感到一陣輕鬆,一夜的矛盾、焦慮彷彿只是噩夢。因為他從這一笑裏看見了疼愛、寬容以及某種神聖同盟般的默契。

    他只得抓起一塊抹布,協助她打掃起衞生來,心裏想着,等一會兒再説出要離去的決定吧。在這段時間裏,女醫生不停地忙乎着,一會兒彎腰擦着桌子,一會踮起腳尖擦藥櫃上端的灰塵,一會兒側着身子去取掛在屋角的東西,一會兒又高高地站在桌子上去擦那扇屋內唯一的木窗。在這一連串俯仰伸屈的肢體運動中,他目睹了女性身體與服飾之間聯袂演出的神韻。

    女醫生穿着那件得體的白罩衫,她舉起手臂時,從寬大的袖口可以看見她雪白手臂的大部分,衣袖寬大飄逸,更襯出手臂的光滑、結實,如洗淨的蓮藕。而她彎腰時,斜開衩的領口便被飽滿的乳峯漲開,以黃金分割的比例顯露出乳房的一部分,兩道優美的弧形從領口中閃出又悄悄地潛回領口中去,像既近又遠的海上冰山。當她踮起腳尖擦藥櫃時,他看見的是她的背部。這時,飄逸的白罩衫空前沉靜,像被水打濕了一樣緊貼着她的腰部和臀部,這種凹凸對比所連接而成的優美線條讓人着迷。這線條從腰部的谷底向下陡然爬高,然後迷失在寬大豐肥的臂部中,白罩衫在這裏被繃得緊緊的,渾圓而富有彈性。當女醫生站在桌上擦窗户時,他從白罩衫的衩口看見她優美的腿形。有風吹來,白罩衫的衩口飄飄拂拂,雪白的大腿在其間閃爍不定,他有了被閃電擊中的感覺。當他第一次在這裏見到女醫生時,在澡盆的背景下,這身白罩衫就已經發出閃電。他明白了,他不能逃脱。

    紀醫生至今認為,20多年前的女醫生暗中掌握着一種古老的通靈術。男人只要還沒死去,就會隨着這通靈術的咒語俯仰搖曳,一直到靈魂出竅。紀醫生回憶着她的變幻,當她身體本能的橫蠻將他逼入絕境時,這橫蠻一轉身便潛入或松或緊的衣裳之中,並且從此只讓他從一些縫隙中窺見那野獸,安全、好奇並足以令人浮想聯翩。

    宋青去病房巡看後又回到值班室。紀醫生望着她白罩衫下面光滑結實的小腿,為自己沒能從那遙遠的通靈術中學點什麼深感遺憾。他想到秦麗之死、青黴素藥瓶以及滲入紅酒中的不懷好意的藥粉,他只能模仿當代人的一些拙劣伎倆來完成一種控制,這與女醫生當初將他縛於一條無形之繩中簡直不可同日可語。

    在那些逝去的日子裏,在鄉村醫療站那簡陋的屋頂下,女醫生用白罩衫、布褂、肚兜兒以及一些異想天開的布片綢塊絲帶等等,將數不盡的正午、黃昏及黑夜裝點得靈光氾濫。

    紀醫生點燃一支香煙,想到這醫院裏裝滿病痛,而此刻卻並沒有呻吟。半夜的病區靜得如一潭死水,只有日光燈發出輕微的嗚嗚聲。

    在醫院太平間的小院落裏,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門響使得李老頭出門察看去了,剩下我一人呆在他的小屋裏。不知是由於夜半的原因還是心裏緊張,我覺得空氣正在變冷。我係上襯衣的領口想保保暖,但很快又覺得脖子上緊緊地讓人氣悶,便又解開紐扣。説實話,坐在這裏我感到手足無措。

    我的眼光落在屋角的那一小堆皮鞋上,可憐的死者,他們也許曾經走遍天涯,而現在,這些曾經在路上踏踏作響的鞋被橫七豎八地遺棄在這裏,散發出一陣陣潮氣。

    突然,一陣奇怪的響聲在這小屋裏響起,聲音很低很隱秘,但在夜半的死寂中卻強烈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站起身,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四處張望,這聲音,好像是從李老頭的牀底下發出的。

    我頓覺頭皮發麻,我迅速地調動理智來判決,以免使自己陷入恐慌。老鼠?這時我寧願相信這聲音是它弄出的。我很響地踏了一下腳,那聲音似乎沒有了。我彎下腰,探頭往牀下看,黑暗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塞在牀下,我伸手一摸,是一口木箱。

    現在想來,我當時之所以要拖出那隻木箱來看,並非是什麼精心的謀劃,而僅僅是一種好奇心罷了。我掀開木箱的蓋子,裏面放着棉被和一些李老頭在冬季才穿的衣物,如果不是一個塑料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也許很快就要蓋上這木箱了。

    這是一個白色的塑料袋,扁扁的放在木箱裏,像是一個空袋。我隨手打開它,看見一縷黑髮蜷縮在裏面,我伸手掏出它來,手心裏的這縷黑髮使我觸目驚心,我拉直它看了看,長度有30釐米左右,顯然是女人的頭髮,飄逸、披肩的那一種。

    正在此時,從停屍的方向傳來砰的一聲門響,我全身一顫,趕緊將這縷長髮放回袋中。我蓋上木箱,將它重新推回暗黑的牀下。然後在椅子上坐下,若無其事地等待李老頭跨進門來。

    我的手心裏卻一直停留着那縷長髮的感覺。它漆黑、柔軟,由於離開滋養它的生命已太久,因而顯得乾澀。無論如何,李老頭保留這縷女人的頭髮一定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事件,我為這驚人的發現有點喘不過氣來。

    當然,以人生的詭秘,這縷長髮可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來源,但我還是強烈地將它與董雪的失蹤聯繫起來。想到這之前,我發現李老頭在紀醫生的樓下張望,這種特別的關注是否隱藏着什麼東西?

    我又想,如果這縷頭髮是董雪的,那證明董雪失蹤的結果相當可怕,因為頭髮要離開身體只有在死後才有可能,並且,這同時説明,李老頭是這一事件的參與者,或者説,就是他殺死了董雪,並且剪下這縷頭髮,以作為他的戰利品收藏起來。

    這可能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在夜半時分還在樓下窺望紀醫生家的窗口的燈光又是為什麼?他是否和我一樣一直懷有一種揣測:那就是董雪會在夜晚出現在她自己的家中,如果真是如此,這縷頭髮又應該與董雪無關了。

    李老頭一直沒跨進這小屋來,外面砰的一聲門響後重歸寂靜。我忐忑不安起來,李老頭幹什麼去了?那最開始的吱呀一聲門響,是引誘他出去的嗎?或者那是一種暗號,使他以去察看的名義得以脱身?

    我害怕起來,這是太平間小院的午夜,我坐在這裏幹什麼呢?外面就是兩個大間的停屍房,裏面擠滿冰冷的屍體,我突然感到在整個空間裏,只有我一個人在呼吸。

    不容多加考慮,我騰地躥起來,跳出了李老頭的小屋。一盞昏黃的路燈掛在屋檐下,像一隻猙獰的獨眼。狹長的小院半明半暗,可以看見停屍房的木門冷寂地關閉着,空氣中散發着潮氣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我正在辨別那扇破敗的院門在哪裏,以便一逃了之。突然,又是砰的一聲門響,在小院的右角落好像出現一個黑影,我的背脊上出了冷汗,發出一聲失控的喝問:誰在那裏?這喝問聲嘶啞顫抖,根本不像是我的喉嚨發出的。

    完全沒想到,那黑影是李老頭。他一邊回答我一邊走過來,手還在扎着褲腰。他説,今晚老拉肚子。我這才知道小院右角落的地方是一間廁所。

    李老頭説,他到各處都巡察了一下,沒發現什麼異樣。只是,那最開始發出的吱呀一聲門響確實有問題,李老頭紮好褲腰後説,這聲音出現過好幾次了,都是在半夜三更出現,他開始以為是送死人的推車來了,但每次出來一看,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他堅信,這地方是不會有人來的,而且,停屍房裏絕不會有什麼動靜,他想不通,那吱呀的門聲是誰在進出?

    我嗯嗯地點頭,不想再插一句話,以免耽誤我離開這裏的時間。儘管想到牀下的木箱裏藏着的那縷頭髮,但此刻我絕不想問個究竟了。李老頭的臉在檐燈下閃閃爍爍,我感到看不真實,我説我走了,同時已辨別到院門的方向,在跨出院門的時候,我的腳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手扶在了門框上,那粘乎乎的感覺使我差點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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