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外屋是一間狹小的廚房,章桐沒見到炊具,只有冰冷油膩的灶台。空中不斷地飛舞着嗡嗡作響的大蒼蠅,這是屍體腐爛後的第一個訪客。透過口罩,章桐仍能清晰地聞到裏屋飄來的讓人頭暈的惡臭。同樣全副武裝的助手潘建拍了拍章桐的肩膀,示意屍體肯定在裏面,她點點頭,繼續向裏屋走去。
仲夏的天長市,天氣異常悶熱。儘管太陽已經快下山了,人們流汗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減弱。大家匆匆忙忙地往家趕,沒人有心情欣賞落日餘暉的美景。似乎只有待在涼爽的空調間裏,才能暫時逃避幾乎能讓人窒息的酷暑的威力!
偏偏在這樣的日子裏,天長市公安局的中央空調出了問題。大樓裏所有辦公室中正在忙碌的人們都大汗淋漓,早已棄置不用的電風扇被搬了出來,連灰塵還來不及清洗,就被迫不及待地插上了電源,“呼呼”作響,極不情願地工作了起來。
就在此時,公安局的玻璃大門被一箇中等個頭身材肥胖的男人用力推開了。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進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掏出手帕猛擦額頭上的汗,邊擦還邊嚷嚷:“我要報案,我老婆失蹤了!誰管這事兒啊?”
大廳保安見此情景,趕緊把他帶往接警室,看着他搖搖晃晃的背影,周圍忙碌着的人絕對不會想到他們即將面對的是一個多麼嚴峻的考驗。
在天長市的另一端,有一個“城中村”。所謂“城中村”,就是指一些正在快速發展的城市中還未來得及開發的一片老城區,這裏住的是這個城市最早的居民,房子一般都是自建的,比較凌亂。很多房子都以極為低廉的價格租給了外來打工者,所以,“城中村”的人員非常複雜,治安方面的案子層出不窮,讓人頗為頭痛。
此刻,“城中村”的一間出租屋門口,房東趙先生正在用力拍打着房門,一邊拍一邊有些生氣地大叫:“快開門!裏邊有人嗎?”原來,早已遷居另一個區的趙先生有幾間舊房子在這個“城中村”出租,他拍打房門的這間正是他的資產之一。已經有好幾天了,住在隔壁的房客老是投訴説這間屋子裏有一股怪味,天氣越熱,聞起來就感覺越噁心。
沒辦法,趙先生今天下班後特地趕過來看看。租住在這間屋的房客是個生意人,經常不在家,房錢給得倒是很爽快,一次性一年付清,還是現金。趙先生作為房東,可不願意失去這個有錢的房客。但是他敲了好久,房內一點兒聲響都沒有。異味卻越來越濃,旁邊看熱鬧的人不知誰嘀咕了一句:“不會是有什麼東西爛在裏面了吧?”趙先生的心裏更急了,但是由於房客爽快地付清了房租,他一時大意也沒留下房客的聯繫電話,再説又禁不住房客的要求,總共三把鑰匙都交給了他。
當時心想也不會出事,誰想到才過了一個月,他就不得安生了。於是,他敲門更用力了,終於,他再也忍不住了,敲門演變成了捶門,最後變成了踢門,但門好像還是跟他過不去似的。可憐的趙先生又急又熱,旁邊有好事之人就撥打了110。沒過多久,“城中村”派出所就來了兩個值班警察,他們仔細核對了趙先生房東的信息,並登記下來,接着打電話叫來了開鎖匠。經過了十多分鐘的等待,這把老式卻又極度牢固的鎖終於被打開了。
趙先生長長地鬆了口氣,一邊推開門,一邊正要向他們道謝,一股刺鼻的惡臭卻從房間裏飄了出來,正端着晚飯看熱鬧的幾個人當場就嘔吐了。人們驚恐地四散分開,見此情景,兩個警察的臉色立刻變得很凝重,其中一個點頭示意趙先生一起向房間裏走去,另一個守在了門外。職業的敏感使他們覺察到眼前的情況不對勁兒!
房間裏一片漆黑,趙先生拉下了電燈開關,眼前出現的一幕讓他靈魂都險些出了竅!他先是傻傻地愣了兩秒鐘,然後“嗷”的一聲慘叫,撒腿就往門外跑去。一到門口,兩眼一黑,暈了過去。和他一起進去的年輕警察也好不到哪裏去,臉色慘白,勉強掙扎到門口,衝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同伴大聲叫了起來:“快!快!快通知刑警隊,有謀殺案……”
現場調度電話打來時,章桐正準備換衣服下班。今天整個法醫室的人出奇得多。章桐不是單指那些沒有生命的人,而是包括一些找藉口來坐一會兒的同事。整棟大樓的中央空調都壞了,光靠那為數不多的幾台電風扇是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的,而法醫室由於工作性質特殊的緣故,空調系統是獨立的,所以也就成了這次“機器罷工”的唯一倖免者。平時冷冷清清的法醫室居然成了很熱門的地方,聽着真一句假一句的誇獎,章桐和值班的主任唯有無奈地苦笑。
總算熬到下班的時間,電話鈴聲卻在此刻響了起來。章桐皺了皺眉,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包,接起了電話:“你好,這裏是法醫室。”
“章法醫,雲羅區發生兇殺案,請您即刻趕往現場,地址是雲羅區‘城中村’甲字四十五號。”調度機械化的聲音在章桐的耳邊顯得很刺耳,沒辦法,案子是不會按規定時間發生的。章桐記下地址後,提起了放在工具櫃裏的鋁製工具箱,匆忙推門走了出去。
當章桐在門口準備上車時,迎面碰到了正來上晚班的助手潘建,聽説有案子,他頓時兩眼放光,主動要求和章桐一起去。由於拗不過他,另一個開車的助手就無奈地讓出了位子。
由於交通擁擠,當法醫通勤車趕到“城中村”案發現場時,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小時。好奇的人們把這兒圍了個水泄不通。章桐真是不明白,明明知道是讓人恐懼的兇殺案,卻還是有那麼多圍觀者,不過還好無孔不入的媒體沒在現場出現,要是他們在的話,那就更麻煩了。
遠遠地就能看到王亞楠臉色很不好,站在門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章桐心裏猛地一沉,她的出現,意味着這個案子不簡單,肯定是重案,不然調度是不會通知身為隊長的王亞楠的。再一個,那就是神情,因為合作這麼久以來,章桐從沒在她的臉上看見過這種神情。章桐感覺到右邊太陽在陣陣反射性地跳痛。
王亞楠一看見章桐,眼中一亮,趕緊站了起來,走到警戒帶邊,一邊登記一邊對章桐説:“你來接這個案子真是太好了。我總算可以鬆口氣了。”章桐一臉狐疑地瞪着她,不知道她為何感到慶幸。
走到屋子門口的時候,一股熟悉的惡臭撲面而來,章桐心裏清楚,屋裏肯定有一具高度腐敗的死屍。於是,回頭示意潘建馬上穿上防護服,然後才進入現場。
章桐和助手潘建戴上口罩,穿上連體的白色防護服,把頭髮塞進了連衣帽子裏,還各自套上了鞋套,以免一會兒在屍體周圍留下腳印。接着,章桐就小心翼翼地第一個走進屋內,左手提着笨重的工具箱,右手的指尖滑過冰冷的牆面。
房子外屋是一間狹小的廚房,章桐沒見到炊具,只有冰冷油膩的灶台。空中不斷地飛舞着嗡嗡作響的大蒼蠅,這是屍體腐爛後的第一個訪客。透過口罩,章桐仍能清晰地聞到裏屋飄來的讓人頭暈的惡臭。同樣全副武裝的助手潘建拍了拍章桐的肩膀,示意屍體肯定在裏面,她點點頭,繼續向裏屋走去。
腳剛邁進裏屋,就踩到一種黏糊糊、濕漉漉的東西,差點兒滑倒。一具已經呈現高度腐敗跡象的屍體出現在眼前,赤身裸體地被綁在一張木椅子上,面朝北,正對着裏屋的進門處,手臂扭在背後,而且被細繩綁在椅子的靠背立柱上,雙腿也分別被綁在兩側的椅子腿上。身上的皮膚也因腫脹而被撐破。最恐怖的是,本應是腦袋的地方,現在卻空空蕩蕩,脖子上是一道非常整齊的斬切口,此刻猩紅的傷口就像一張血盆大口,正在朝着天空發出無聲的怒吼。通過變形腫脹的屍體,章桐勉強分辨出死者的性別,從屍體嬌小的形態特徵,再加上屍體表面赤裸的器官——儘管上面已經爬滿了各種説不出名字的讓人毛骨悚然的蟲子,章桐依舊能夠肯定,面前的這位慘死的受害者是一位女性。
屋子裏到處都是血,彷彿一幕復仇悲劇裏的恐怖場景。血被濺得到處都是,似乎連房子都被殃及而血肉模糊了。屍體腳下,一地猩紅,血流成河。章桐已經不會思考了。勘察過那麼多的兇殺案現場,從未見過這麼血腥的一幕。章桐的耳邊似乎聽到了淒厲的慘叫聲和哀求聲。這使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章桐找了一個乾淨一點兒的角落,放下工具箱,開始了工作。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彷彿都已經靜止了。當兩人終於把屍體小心翼翼地塞進大號裝屍袋,用擔架抬出屋子的時候,屋外頓時死一般的寂靜,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了他們,讓章桐感覺渾身都不自在。走過王亞楠身邊的時候,章桐點頭示意現場勘察組可以進入了。作為法醫,章桐只負責屍體,現場所有的證據自然會有專門的人員採集。
車子飛快地離開了現場,章桐和潘建都沒有説話,想着後車廂裏放着的那個沉重的大號裝屍袋,誰的心情都好不起來。
回到局裏後,無論章桐怎麼勸説,潘建都不肯去吃晚飯。確實,在目睹了剛才那麼噁心的一幕後,誰還能有胃口吃東西啊。此刻,早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章桐一點兒都不感覺餓,似乎周圍始終散發着一股惡臭。
足足花了兩個小時,章桐才結束驗屍工作。沒有能夠證明屍體身份的證件和物品,連頭顱都已不見蹤影,章桐沒有辦法確定死者的身份,就只能提取屍體的組織樣本,送往痕跡檢驗鑑定室進行DNA辨認。但是局裏的DNA數據庫還不夠完整,所以對於結果章桐不抱太大希望。屍體被兇手處理得很乾淨。
屍體表面聚集了很多蛆蟲,可以分辨出這屬於麗蠅的蟲卵。一般來説麗蠅是在人死後二十小時開始在屍體表面生成的,但是為了進一步確定,章桐還是提取了相關標本,以方便確認其發展的階段。
屍體是殘缺不全的,除了失去頭顱外,章桐沒有找到屍體應有的兩個手掌,斷腕處依舊是乾脆利落的一道切口,從傷口處烏黑乾結的血跡,章桐得出結論——死者是在活着的時候被生生砍斷手掌的。除此以外,由於天氣炎熱,屍體的腐敗已經進入了第三期,很多表面的傷口章桐已經無法用肉眼辨別了。無奈之下,在儘可能地提取了所有證物後,章桐示意潘建可以使用一種特殊的方法來得到受害人的骸骨,説得通俗一點兒,就是“高温水煮”。
所謂“高温水煮”是指,如果一具屍體實在沒有辦法確定它的身份,又沒有相應的DNA數據庫來進行比對,就只有採用提取骨架的方法。這樣做可以進行面部重建,通俗一點兒説,那就是在確定骨齡和性別後,使用黏土根據頭骨重建死者的面部特徵。這種重建部分基於仔細的測量,部分基於重建者的想象。現在不同於以前,這些工作可以通過計算機掃描來進行分辨和重建,比人工要精確多了!雖然沒有旁人的證言,法醫無法判定死者的胖瘦,但是,一個大概的容貌還是可以確定的,這對尋找屍源有很大的幫助。另外,有時候,人類的骸骨可以忠實地記錄下死者所受到的致命傷,比如説骨折之類,哪怕骸骨上的細小的裂痕,對於法醫推斷死者的死因都有很大的幫助。而面對腐屍,要想盡快取到完整的骨架,就只能夠利用高温水煮,殺菌又高效,只是過程難免有些讓人的心理接受不了。儘管方式讓人有些接受不了,但是效果是很明顯的。高温水煮在殺死屍體表面細菌的同時,也能儘快使骨頭和肉分離。既然對屍體表面已經束手無策,那麼忠實的骸骨或許能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案。
面對着整齊擺放在解剖台上的潔白的骨架,章桐仔細地察看着每一根骨頭,希望從中找到能辨明死者身份以及找到死者真正死因的線索。但是,她失望了,除了得出死者的性別、大致年齡以及沒有生育過的結論外,一無所獲。
章桐嘆了口氣,看着靜靜躺在面前的骨架,喃喃自語:“你是誰?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你為何會遭此厄運……”
此刻,一臉疲憊的王亞楠也正苦惱地盯着面前解剖台上的這副無名氏骨架發愁。她的臉色比在現場時好了點兒,但是接下來所要面對的問題卻讓她更加頭痛。兇手的殘忍手段在天長市的歷史上可以説是獨一無二,無孔不入的媒體就像聞到腥味的蒼蠅,很快就會把天長市公安局圍個水泄不通。見過現場的人,哪怕只是看過現場照片的人,都會很容易地感覺到那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良久,王亞楠才艱難地抬起頭:“有線索嗎?”
章桐很無奈地説道:“很少。兇手的手法很乾淨,屍體上沒有任何遺留物。”
“直接死因?”王亞楠追問道。
章桐感覺到王亞楠的聲音就像汽車突然剎車時發出的聲音那麼刺耳。她伸手在屍體脖頸斷口處比畫了一下:“乾脆利落,一刀致命!”
忽然,章桐又想到了什麼,於是來到工作台前,取出放大了的屍體相片,伸手指着脖頸處整齊的切口,説道:“你看,根據斷口處遺留的黑色血跡,表明死者是在活着的時候被斬去頭顱的。”
把相片放回去後,接着,章桐又來到冷凍櫃前,取出冷凍之後死者切口處的肌肉樣本,轉身遞給了王亞楠:“兇手的刀非常特殊,而且異常鋒利。我取下了這些切口處完整的肌肉樣本,希望能在資料庫中找到匹配的線索。”王亞楠點點頭,正要轉身離去,章桐卻叫住了她:“亞楠,找到她的頭顱後,請儘快通知我!”
章桐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在江濱公園的湖中找到了死者的頭顱,看樣子,它已經漂浮在那兒有兩天了。當她在現場打開包裹着頭顱的黑色塑料袋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兇手太殘忍了!
此刻,王亞楠正站在一旁,詢問發現死者頭顱的釣魚愛好者。他們的臉色早已被嚇得煞白,其中的一個小夥子更是臉都發綠了,渾身顫抖,而驚恐的眼神還時不時地朝這邊瞄着,彷彿死者頭顱會隨時一樣。
章桐相信他們很長一段日子裏都不會再去釣魚了,而做噩夢肯定也是免不了的事。不過還真得感謝他們的好奇心,雖然在現場還無法確定手中這已高度腐爛的頭顱屬於哪個不幸的人,只能依稀判斷出這是一個女性,但從她死後,腦袋被人像一袋垃圾一樣扔到這湖水裏的結局可以斷定,她身體其餘的部分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章桐低下頭,仔細地審視着面前這個無名頭顱,長長的頭髮就像稻草一樣纏結在一起,毫無光澤可言。臉被浸泡得嚴重變形,部分皮膚已經有脱落的跡象。死亡和湖水的浸泡已經使這張臉變得足夠可怕了,但是更恐怖的是那兩個黑黑的死死瞪着人的眼眶,裏邊沒有眼球。
章桐戴着手套翻遍了整個塑料袋,也沒有找到死者的眼球。塑料袋被結結實實地打了好幾個結,這説明眼球不可能是被魚吃了或是掉到河裏了,於是可能性只剩下了一種。想到這兒,章桐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雙手捧着頭顱,把黑黑的眼眶對準太陽底下仔細查看,果然,從接近腐爛的眼部組織殘餘肌肉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乾淨利落的刀痕。
雖然章桐對眼科並不怎麼精通,但是她已經能夠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死者的眼球被幹乾淨淨地摘除了,就像從樹上摘一個果子那麼利索。這到底是什麼人乾的?想到昨天所見到的那具恐怖的無頭女屍,章桐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儘管此刻還未到中午,但氣温已經明顯高過了人所能忍受的極限,章桐大汗淋漓,頭髮都濕透了,而頭頂的樹蔭一點兒作用都沒有,感覺就像抱着個大火爐。現場圍觀的人卻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議論紛紛,章桐彎着腰蹲在那兒仔細勘察,後背感覺人們那道道射向自己的目光,像針一樣扎着。
在做完所有現場必需的工序後,章桐把頭顱連同黑色塑料袋一起放進了裝屍袋裏,然後提上了法醫現場車。關上後車廂門的時候她突然想到,昨天,也是同樣的車、同樣的裝屍袋,一具腫脹變形的無頭屍體好不容易才被塞了進去,而今天,袋子顯得很空蕩,就一個頭顱。章桐不知道這兩天的發現是否冥冥之中有着聯繫,但是她卻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心情沉重極了。
面對無頭屍體,章桐可能會束手無策,但是一個頭顱,卻容易辨明死者的身份。除去“顱面呈像法”以外,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提取死者的牙髓進行DNA檢驗。人類的牙髓中保留着完整的DNA鏈條,從而在系統已知數據庫中進行檢索對比,確定她的身份的方式就多了一種可能實現的途徑。
章桐深感慶幸的是,死者的牙齒很完整,所以提取工作非常順利。在送走相關檢驗樣本後,開始進行進一步的檢驗工作。
她提取了死者牙齒的釉質,轉身來到工作台邊的儀器上進行碳同位素鑑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死者年齡在二十四歲至二十五歲之間。接着章桐又仔細觀察了死者頭顱的X光片,讓章桐深感憤怒的是,死者的顱骨表面有兩道很深的傷痕,傷口呈奇異的圓錐體狀,雖不致命,但也足以使死者陷入昏迷狀態,嚴重的話,也會導致腦死亡!死者的鼻樑骨也被打骨折了,左面頰骨粉碎性骨折。放下手中的X光片後,章桐看着眼前擺放在解剖台上的這顆孤零零的頭顱,因為腫脹變形而張大的嘴彷彿被牢牢地凝固在了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章桐搖搖頭,不忍再看。
王亞楠還沒走進解剖室的大門,沉重的腳步聲就已經傳進了章桐的耳朵。章桐完全能夠理解她目前的心情,宛如一隻在風箱中受困的老鼠。來自頂頭上司李局的壓力和媒體的不斷狂轟濫炸,讓她連喘氣的精力都沒有了。接連發生兩起兇案,兇手的手段極度殘忍,王亞楠此時的心情能好才怪。
果然,她一言不發地走進來,還沒開口,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緊接着來到章桐身邊,朝解剖台上的頭顱努了努嘴:“情況怎麼樣?”
“我還在等痕檢組的DNA鑑定報告。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通過保存完好的牙齒,檢驗得知死者是一個年齡在二十四歲至二十五歲之間的女性。死前飽受了非人的折磨。”章桐拿出了那張X光片,透過頭頂的光線,向她指出了傷痕所在地。章桐看到,王亞楠緊閉着嘴唇,一臉前所未有的凝重。
接着章桐又指出了兩個深感困惑的發現,她走到解剖台前,伸手指向頭顱脖頸處的斷口,説:“亞楠,你看死者頸部的切口,你是否感覺到了什麼?”
王亞楠兩眼死死地盯着:“太整齊了!”
“對,要知道切人腦袋可不同於切一塊豆腐,輕輕地不費吹灰之力就行了,即使斷了,也會有明顯的參差不齊的創面。但是這兒沒有。”章桐感覺聲音冷酷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這把刀太快了!”章桐最後説道,話語中透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
王亞楠突然皺眉説道:“昨天發現的屍體上也是這麼幹脆利落的一刀!”
“對!我已經把斷口處的取樣送往痕檢組了,希望我的判斷是錯誤的。”章桐的聲音越來越低,心情也變得很沉重。
“還有別的發現嗎?”王亞楠的口氣變得很急切。
章桐點點頭:“目前我還不敢肯定與這件案子有關聯,但你來看!”章桐來到解剖室牆上掛着的燈箱旁,打開了燈,指着那幅頭顱斷層掃描圖,向站在身旁的王亞楠解釋説:“你看,在中腦前丘和丘腦之間,本有一個豆狀小體,那就是我們通常所説的‘松果體’,我們每個人都有。它能合成、分泌多種生物膠和肽狀物質,主要具有調節神經的分泌和生殖系統的功能等。通俗一點兒説,就是我們大腦的最中心也是最重要的區域。但是,”章桐神色嚴肅地回頭看着王亞楠,“她的松果體不見了。或者説,是被摘除了。”
“兇手不會連這都偷吧?”王亞楠一臉的疑惑,“有什麼用嗎?”
章桐搖搖頭:“目前還不知道,我也無法確定是否與這個案子有關。我還得查些資料來證實一下。”
沒過多久,章桐最擔心的消息終於來了……
王亞楠打來電話的時候,章桐正手忙腳亂地拽着母親奔波於醫院的門診室和繳費處之間。
電話響了老半天章桐才聽到,整個輸液室裏充斥着小孩的哭喊聲,可憐的章桐根本無暇顧及電話聲響。還是精神稍微好一點兒的母親用手碰碰章桐,示意包裏的手機正在狂響個不停。章桐趕緊拿出來,一看是王亞楠打的,她馬上跑出輸液室,站在走廊裏,幾乎以吼的聲音接起了電話:“喂,亞楠,有事嗎?”
“DNA報告出來了。”
“我馬上回來!”
助手潘建正在埋頭處理一具傍晚章桐下班後才送來的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屍體。死者是一位才十七歲的少年,後來聽説是因為功課壓力太大而在家裏開煤氣自殺的。
章桐打開了辦公桌上的枱燈,怕不夠亮,乾脆把大燈也打開了。面前放着好幾份剛出爐沒多久的檢驗報告。因為檢驗程序都比較複雜,章桐知道,今天痕檢組肯定為了自己而忙個不停。
在看到第二份有關牙髓組織提取的DNA檢驗報告時,一條額外的標註讓章桐愣了一下,上面寫着:與失蹤人口庫有匹配,號碼1187。章桐趕緊打開電腦,按照號碼輸入搜尋。這個號碼是才登記不久的,應該很快就能尋找到。這真得感謝局裏有關領導的英明決定,從上個月開始,在失蹤人口數據庫中加入了DNA識別一項,並明確要求報案的家屬儘可能多地向公安局提供失蹤人員的可供提取DNA的隨身物品,包括牙刷和髮梳之類。目前,因此識別了兩具無名屍體的身份,儘管親人的逝去是讓人痛心的,但能找到親人的遺體,對家屬來説,又何嘗不是一種安慰。章桐眼前的電腦屏幕上很快就跳出了一個檢索結果:失蹤人員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容貌秀麗的年輕女性,叫趙月娥,家住天長市城南新明區開禾小區三十二棟二十七號。報案者是她的丈夫。報案時間就是昨天傍晚。在得知這個寶貴消息後,章桐立刻打電話通知了王亞楠,後者在電話中無奈地嘆了口氣。章桐理解她的心情,沒有哪個警察願意上門通知被害者家屬的死訊。
當章桐掛上電話後,心情變得極度沉重起來。雖然一開始章桐就早有心理準備,這兩天所發現的殘缺不全的屍體是屬於兩個人的,但是當自己真正面對檢驗報告所證實的殘酷現即時,心卻又不由得如墜冰窟。在這兩個可憐的女人身上不知道發生了怎樣的令人難以想象的殘忍事件。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她們身體其餘的部分在哪兒?是否能找到?雖説章桐還不能完全肯定這是同一個兇手所為,因為刀痕報告還未出來,但是章桐心中隱隱地感覺到不安。如果真是一個人乾的,真不敢想象以後將會發生什麼,還會有多少無辜的女性喪命在他的刀下?
很快,110又接到了羣眾發現殘缺屍塊的報警電話。出現在章桐面前的這一幕,彷彿就是五天前的再現!
一個多鐘頭前,當“天馬小區”的售樓小姐帶着標準的職業笑容,殷勤地替今天第一個預約客户推開樣板房的硃紅色大門時,她做夢都不會想到,兩天前還是裝修得好好的高檔的房間,只過了一個短短的週末,就變成了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人間地獄。由於是新房子,鐵鏽的氣味不會太引人注意,旁邊房間都還在裝修,所以客户只是略微皺了皺眉。再加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售樓小姐正在天花亂墜地介紹周圍的前景規劃,她也就沒往心裏去。
當大門被打開後,那股味道更濃了,還有被驚擾的黑黑的大蒼蠅嗡嗡叫着從房裏飛了出來,數量還不少。站在房間門廊上的客户感覺有點兒不對勁兒,一間新開盤的樣板房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蒼蠅?與此同時,死貓死狗的腐臭味撲鼻而來,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客户開始有點兒生氣了,心想,連個樣板房都搞不好衞生,那這個樓盤的房屋質量也不見得會好到哪裏去。
突然,走在前面仍在喋喋不休的售樓小姐,雙眼緊盯着朝南的主卧室,面色煞白,緊接着一聲慘叫,昏倒在地。客户感到很奇怪,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趕緊上前一看……客户事後對警方説,他非常後悔去看了那一眼,太恐怖了,當時只感到胃部翻江倒海,靠着牆就是一頓猛吐,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最後,一癱坐在地上,顫抖着掏出手機撥打了110。
現場很快就被封鎖了。當章桐的法醫現場車穿過重重圍觀的人羣來到黃色警戒帶前時,離報案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沒辦法,正值上班高峯期,無論怎麼拉警報按喇叭,周圍死死趴着不動的車輛就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乾着急上火都沒用。章桐打開車門,跳下車,還沒拿工具,就看見王亞楠站在警戒帶邊表情嚴肅地説着什麼,而她身邊站着的一個西裝革履卻已滿頭大汗的中年男子正彎着腰,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出章桐所料,她詢問了一下警戒帶旁邊值班的警察,得知正在和王亞楠説話的那個看着保養極好的人就是“天馬小區”的開發商。那個警察撇撇嘴,最後補充了一句:“這下他可沒好日子過了!”是啊,誰會願意買一套緊鄰着發生兇殺案的房子呢?而且這個兇殺案還不是一般的案子,見過現場的人每次談起,都會盡可能地避免去回憶那血腥的場景。
儘管已經見過一次類似的場面,章桐還是有些接受不了。進門時,章桐注意到房間門口的空調關着,難怪屍體會這麼快就有味道。這是一個典型的三室兩廳,如果不去看主卧,其他房間的裝修絕對可以稱得上高檔豪華,而此刻,發生兇案的主卧如同“屠宰場”。牆上濺滿了鮮血,就像一幅抽象的陰森恐怖的地獄畫像,那毫無規則、四處飛濺的血跡好似死者臨死前的陣陣哀號。屋子正中央的大牀上,牀單被褥一片凌亂,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整張牀幾乎都被鮮血染紅了。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死者赤裸着被牢牢捆在牀頭。章桐的心猛地一沉,屍體的頭顱也不見了!
死者為女性,軀體就像一個破舊殘損的大布娃娃一樣,被牀單牢牢地固定在牀的四個角上。最讓人眼睛刺痛的是——屍體脖頸斷裂處的正上方的牆上,噴濺着大片血跡,就像有人拿着一把大大的刷子重重地在牆上甩了一筆。章桐嚥了一口唾沫,強忍住那陣陣襲來的反胃的感覺,轉身告訴一邊的潘建:“記下來,死者是活着時被斬首的!”潘建半天都沒有反應。章桐忍不住推了推他,小夥子才彷彿從噩夢中清醒過來。
當大家都在忙碌的時候,王亞楠自始至終站在主卧的門口。眼前這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雖然已經開始腐爛,但屍體表面還能看到一點兒原來的樣子,沒有過度腫脹,結合售樓處的記錄,章桐基本可以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是十七個小時前,也就是週日的傍晚,那時候,整個樓房裏都是空無一人的,現場不會有目擊證人。
現在基本可以確定,這是一個人乾的!王亞楠陰沉着臉,轉身離去。直到章桐的工作告一段落,離開現場時,都沒有再見到她。
回局裏以後,潘建實在忍不住了,在洗手間裏待了整整二十分鐘,才搖搖晃晃地出來,眼角掛着淚痕。章桐沒説什麼,這種情況需要他自己去調整。她只是伸手指了指旁邊工作台上的工具,示意他可以開始工作了。在接下來的整整三個小時裏,解剖室裏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讓人窒息。
王亞楠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解剖室門口,她一言不發地穿上了工作服,走到正在縫合屍體胸腔的章桐身邊,沙啞着嗓子問道:“有什麼不同嗎?”章桐知道她還不願意面對這是一起連環兇殺案的事實,隨即指了指屍體的表面,那縱橫交錯的一道道傷口雖然不會致命,但是會讓死者血流不止。
當助手把屍體推入冷凍庫時,章桐工作台上的電腦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鳥叫聲,表示有內部郵件,打開一看,是痕檢組的小鄭發來的,附有三份加急的刀痕檢驗報告。為了更清晰地對比,章桐加入了一份今天上午發現的屍體斷口處骨頭橫切面的取樣圖片,小鄭加了班幫章桐趕出檢驗報告來。看着結果一欄幾個大大的黑體字,章桐一臉驚愕——刀口為醫用手術刀所致!
“醫用手術刀?”王亞楠一臉疑惑的神情,從章桐工作台上的解剖工具堆裏找出了一把薄薄的長約二十釐米的醫用手術刀,有些懷疑這麼小、這麼薄的刀是否能把人的脖子削斷。章桐也覺得這個結論有點兒不可思議。
於是,她撥通了痕檢組的電話,只響了兩聲,小鄭就接了起來。當章桐把自己的疑慮告訴她時,她也覺得這讓人很難想得通。“章法醫,我試過很多種刀,唯有這種刀的刀鋒留下的痕跡與你傳給我的屍體上的痕跡是吻合的。我也無法相信這種刀會有這麼大的威力,尤其是屍體頸部上的那張相片,讓我困惑了好久,可始終沒有別的解釋可以代替。所以,沒辦法,章法醫,我得相信我的儀器!”小鄭電話中的聲音充滿了無奈。
“那所有的手術刀具的刀鋒都差不多嗎?”章桐心有不甘地問道。醫用手術刀為了配合醫生不同手術的需要,會有不同種類,長短不一,薄厚不同,甚至形狀都會有一定的區別。
“對,只要是醫用手術刀,雖然種類很多,但是它所特有的刀鋒和紋路都很與眾不同,它屬於專用刀。”小鄭肯定地説道。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只能初步確定兇手使用的是醫用手術刀,但還不能確定到底是哪一種?”王亞楠問。
“目前是這樣。因為種類太多了,光外科就有好幾十種。”章桐和王亞楠面面相覷。看來兇手是一個行家!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傍晚,章桐匆匆地走出了底樓法醫解剖室正對着的大門,正想朝不遠處的公車站走去,耳邊突然傳來了很多人七嘴八舌説話的聲音。章桐奇怪地順着聲音看過去,天哪!大樓正門口,長槍短炮聚着很多媒體記者,閃光燈不斷地閃爍着刺眼的光芒。章桐停下了腳步,朝人羣走去,想看看今天會是哪個不走運的人被這幫無孔不入的傢伙給抓住了。看陣勢,來了不少重量級的媒體。
走近一看,原來是王亞楠。她被這麼多人圍在中間,明顯快要招架不住了。章桐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大聲吼了起來:“你們別再逼她了!都累了一天了,你們還讓不讓人活啊!”也許是章桐的聲音太響了,又或者是她不顧一切站出來的勇氣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頓時,周圍一片鴉雀無聲。王亞楠吃驚地看着能爆發出這麼大能量的章桐,眼神中充滿了感激。而周圍在場的記者中不知道是誰認出了她,興奮地大叫了一嗓子:“她是負責這個案子的女法醫!”頓時,人潮開始朝章桐聚攏過來,一支支長槍短炮也向她伸了過來。章桐呆住了,正在這時,一隻有力的手臂將章桐一把拖了出去,然後帶着她迅速向底樓停車場跑去。當兩人終於氣喘吁吁地甩開了記者,停下腳步時,章桐這才看清幫自己解圍的正是王亞楠。
“謝謝你!”
“謝什麼,我剛才還真得感謝你的幫忙,要不是你站出來,我到現在還被困在那兒,這些媒體可真讓人頭痛。”王亞楠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要回家嗎?”
“對,那你呢?”
“我送你吧,反正我不急着回去。”她説着,拉開了車門,一頭鑽了進去,“我還正有情況想在路上聽聽你的意見。”
“關於這個案子,你那邊怎麼樣了?”章桐問。
“目前唯一能確定身份的趙月娥,經過調查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她比她做生意的丈夫年輕了二十歲,家境很優越,平時就愛上個網聊個天之類,人際關係不復雜,屬於有閒有錢的闊太太階層。”王亞楠一邊對章桐説着,一邊留心着前面車子的動向。
“發現第一具無頭女屍的‘城中村’那裏有沒有什麼線索?”
她搖搖頭:“目前毫無任何進展。李局被叫到省裏去了,這個案子壓力太大了!”
章桐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到家了,章桐打開家門的時候,很意外地發現母親正和老姨在那兒聊得很起勁兒。
“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老姨眼睛不好,這次特地來天長想找個好一點兒的醫院看看。”母親笑道。
晚飯後,母親卻揹着老姨偷偷告訴章桐,其實老姨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情況很嚴重。
“媽,那我明天就給她安排醫院去!”
母親點點頭,一臉的愁容:“年紀大了,哎……又沒有子女在身邊,很苦啊!”
章桐不吱聲了。
第二天早上,當章桐匆匆忙忙走進公安局底樓大門時,面前出現的景象讓她的心被揪得緊緊的。一對相互攙扶着的六旬老人正在一位年輕警察的陪同下,抹着眼淚,呆呆地看着地面,一副不知所措卻又傷心至極的樣子。那年輕的警察回過身來,一見到章桐,就高興地迎了上來:“章法醫,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章桐也認出他來了,是她家附近派出所新分配來的大學生。“你們這是?”章桐指了指他身邊的兩位老人。
年輕警察的臉色立刻變得很凝重,低聲説道:“這是我片區的兩位老人,昨天接到你們刑警隊通知説他們失蹤的小女兒可能找到了,這不,我就陪他們來了。”
看着這兩位傷心的老人,章桐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
這時,王亞楠出現在章桐身後,原來她接到了門衞剛打給她的電話後,就匆忙從辦公室趕來了。面對眼前這一對情緒極不穩定的老人,她也沒辦法多説什麼,只能示意大家跟她先去辦公室。
坐下後,王亞楠拿出了厚厚的一沓卷宗,神情温和地開口説道:“你們是羅小翠的父母吧?”老人一臉茫然地點點頭,彷彿在等待着命運的判決。王亞楠接着又拿出了兩張打印件,章桐在一邊偷眼看了一下,上面寫着——失蹤人員登記表,記錄日期是一週前。章桐的心咯噔了一下。
“這是你們當時申報女兒失蹤時所填寫的記錄,你們確認一下,看對不對。”老人顫抖着雙手接過了記錄表,眼淚無聲地往下流淌着,他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角,仔細看後,默默地點點頭。王亞楠擰緊了雙眉,猶豫了一小會兒,才終於緩緩開口説道:“老人家,根據你們當時留下的羅小翠的私人用品,我們從中所提取的DNA配對,我們……”她似乎有些不忍心説出那個大家已經心知肚明的消息,“我們在五天前發現了你們女兒被害的屍體。”
令人深感意外的是,聽了這個消息後,老人卻表現得出奇地平靜,只是不停地流淚。良久,他附耳對身邊傷心的老婦人低語了幾句之後,費力地站了起來,突然,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家都驚呆了。王亞楠趕緊拉開椅子,一個箭步衝上前,試圖扶起眼前的老人。老人卻執拗搖搖頭,淚流滿面地説道:“孩子,請答應我一定要抓住兇手!”王亞楠神情嚴肅地點點頭,扶起老人後,大家才在他斷斷續續的描述、回憶中知道了死者羅小翠失蹤的前後經過。
羅小翠是兩位老人最疼愛的小女兒,天生麗質,大學畢業後很快就在一家規模不小的公司找到了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身邊不乏追求的異性。為了上班方便,她獨自在外租房居住。但是羅小翠卻是個孝順的孩子,每天下班後無論多晚都會回父母家看望二老,陪他們説説話。有一天,羅小翠突然紅着臉告訴父母説自己談戀愛了,兩位老人很開心,期待着能早日見到自己未來的女婿,但是,這個願望卻遲遲未能實現,漸漸地,女兒的情緒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很少再提起這個男朋友了。一週前,女兒下班後沒有像往常一樣來探望父母,兩位老人一直等到半夜,女兒卻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老人開始擔心,就不停地撥打她的電話,但電話卻始終處於關機狀態,老人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他們連夜打車趕到女兒的居住地,發現屋內卻空無一人。兩位可憐的老人在女兒冰冷的房間裏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羅小翠的父親在把身體虛弱的妻子送回家後,立刻來到了女兒工作的公司,卻得知女兒昨天就沒有來上班。老人的直覺告訴他:女兒肯定出事了,於是他平生第一次撥打了110……
聽完老人含淚的陳述,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巨大痛苦已經徹底把眼前的兩位老人給擊垮了。
“你女兒平時有關係處不好的人嗎?”王亞楠問道。
“沒有,我女兒很善良、很温柔。”老人輕輕説道。
“你對她男朋友瞭解嗎?”王亞楠邊説邊在筆記本上記錄着。
“只聽説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經理,比我們翠翠大了十多歲。”老人眯着眼,彷彿在那些傷心的記憶中努力尋找着什麼。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別的,翠翠就沒説。但是我記得女兒住的地方有他一張相片,在牀頭!”
王亞楠點了點頭,趕緊示意在一旁等候的助手過來,低聲交代了他一些事情。助手立刻匆匆離去。隨後,她轉過頭來,口氣又變得很温和:“老人家,今天就到這兒吧,你看怎麼樣?以後有情況我會盡快通知你。”
兩位老人神情有些不自然,不一會兒,羅小翠的父親吞吞吐吐地説出了一個讓章桐頗為頭痛的請求:“警察同志,能讓我見見翠翠嗎?”
屋裏的空氣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大家的眼光不約而同地射向了章桐。見章桐一臉尷尬,王亞楠低聲説道:“章法醫,就是‘城中村’發現的。”其實不用她提醒,章桐看見編號就明白了。只是,老人情緒瀕臨崩潰邊緣,倘若見到女兒屍首異處的慘狀,章桐不敢想象後果,於是,她狠心搖了搖頭,老人眼中期待的光芒立刻熄滅了。章桐趕忙解釋道:“老人家,你們今天先回去吧,過幾天再説,我還有一些工作沒完成。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你女兒的!”説到最後一句,章桐的嗓音竟然有些哽咽了。
老人點點頭,攙扶着身邊神情呆滯的妻子,搖搖晃晃地走出去了。章桐悄悄拉住了一直站在老人身邊的年輕警察,低聲説道:“等他們情緒好一點兒後,你打電話通知我。”年輕警察感激地點點頭,轉身陪着老人離去了。
回到辦公室後,章桐的心情一直很低沉,那兩位老人的背影不斷地在眼前出現,好不容易找到女兒,但女兒那殘缺不全的屍體將會是對兩位老人的致命打擊。想到這兒,章桐怒從心起,一定要抓住兇手,只有這樣,對他們,對死者,才是最好的安慰。
這一整天對章桐來説都是灰色的。傍晚下班前,章桐共接手了三具屍體,其中一具是被人遺棄在江濱公園長凳上的一個才出生一天的男嬰,烏青的小臉蛋,雙眼緊閉,一雙小手緊握着,冰冷而又瘦小的軀體讓章桐的心緊縮成了一團。死因很特殊,小男孩是一個先天性的嚴重腹裂患者,腸子全裸露在體外。明顯是感染而死。章桐不由得憤怒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如果能及時得到精心救治的話,完全有存活的希望,絕不應該被父母狠心地遺棄在冰冷的公園長凳上,最終自生自滅。這小小的生命還未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的美好,就在孤獨痛苦中告別了人世。
另兩具屍體是今早遊人在天馬湖發現的,一對十七八歲模樣的少男少女投湖自盡。他們被打撈上來時,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身上還綁了一塊大石頭。現場法醫一時沒辦法把他們分開,乾脆就這麼一起送了回來。當章桐清理屍體的污物,並試圖把他們分開時才注意到,他們的手指甲已經緊緊地嵌入了對方的。這明顯是一對殉情而死的孩子,他們草率地離去意味着兩個家庭的破碎,就在他們生命最後的那一刻,章桐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父母痛苦的眼神。
傍晚,章桐腳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
此刻,在天長市另一端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一個男人靜靜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漸漸淡去的晚霞。黑夜即將來臨,他嘆了口氣,默默地轉身,來到屋子中央一個小小的工作台邊,打開了一個黑色的帆布袋,裏面頓時露出了幾排整齊而又閃着刺眼寒光的工具。他毫不猶豫地挑了一把,然後轉身,而當他做着這一切時,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就像一個毫無生氣的機器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結結實實地被捆在椅子上,驚恐而又徒勞地扭動着身體,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嘴裏拼命地發出“嗚嗚”的聲音,一雙恐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彷彿站在眼前的是一位死神,而不是人。男人卻毫不留情地舉起了手中的刀,女人乞求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了下來……
昏暗的燈光下,狹小的房間似乎還回蕩着女人臨死前撕心裂肺的嗚咽。男人卻絲毫未受影響,依舊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忙碌着,這是他的使命!至於身邊那具早已毫無生命跡象、殘缺不全的軀體,與他毫無關係。房間內濃濃的血腥味讓他陷入了極度興奮的狀態中,只見他伸手從隨身帶來的大登山揹包中取出一個黑色的皮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戰利品輕輕地放了進去。
突然,他戴着長長的黑色手套的雙手又伸入了囊中,把戰利品取了出來。他雙手温柔地捧着戰利品,就像捧着一件珍愛的藏品,就着屋內昏暗的燈光,眯着眼,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眼中竟然呈現出了強烈的痴迷的目光,彷彿自己手中捧着的是一件期待已久的無價寶物。他一邊看,一邊點頭,嘴裏低低地喃喃自語,好像在傾訴着什麼。
良久,他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於是匆匆忙忙地完成了最後一個步驟——把從女人身上早已取下的血肉模糊的雙手用塑料袋仔細裝好,和手中的戰利品一起放進了帶來的黑色皮囊中。然後,他輕輕地拉上了拉鍊,站起身,摘下長長的手套和腰間已經被鮮血染紅的圍裙,一股腦兒塞進了大揹包。最後,他又一次審視了一邊的地板,確信沒有任何遺漏後,倒退着走到門口,取下了腳上的鞋套,脱去被鮮血染紅的外衣,用力地塞進揹包。自始至終,他不曾看過殘缺的屍體一眼。
然後,他用目光掃視了一下狹小的房間,用戴着醫用橡膠手套的手關上了燈,屋裏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關上門後,男人用力地背起登山包,很快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兒,也沒有人知道他何時會再次出現。只是,一個無辜的生命又逝去了,如同此刻夏夜中那劃過天際的流星……
當章桐接到通知來到現場時,迎接她的又是一臉沮喪的王亞楠,而她的助手正臉色發綠地蹲在一邊,竭力要使自己穩定下來。目睹了這幾天“非人”的現場經歷後,章桐已經習慣了在現場看到周圍人失控的神情。每天和死亡打交道,按理説章桐已經習慣了,但是,此刻,眼前那具被死死捆在靠背椅上的屍體,就像被一個壞脾氣的小孩給用力扯壞了的破布娃娃,渾身橫七豎八地佈滿了傷痕。
章桐第一個反應,就是轉到屍體身後,果然,只剩下空蕩蕩的手腕。章桐又仔細地用強光手電檢驗了屍體斷口處的傷痕,然而看到的結果讓章桐心裏一陣冰涼。她注意到王亞楠一直急切地死死盯着自己,只好無奈地對她點點頭,不用再多説一個字了。這很明顯跟前幾起案子是同一個兇手所為。王亞楠眼神頓時黯淡下去,示意章桐繼續工作,然後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