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客棧位於浙東之海岸,周圍雖是山清水秀之鄉,但此地之海岸卻是不毛之地,放眼望去,滿目荒涼,惟有一座三層樓房的客棧,孤立於狂野的海風之中。幾里之外更有一墓地,為數十里之內各鄉鎮居民之陰宅。此種環境不可謂不險惡,幽靈客棧正是名實相符。
我於月黑風高之夜造訪客棧,驚起了一客棧之人。我幾番道歉方才平息,原來這客棧之中住着不少遊客,其中多是像我一樣的文人,從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慕名而來。客棧之主人乃一上海商人,姓丁名滄海,我與他暢談了一夜,方知曉其經歷非凡。斯人少年即習文,曾立志寫李、杜之詩文,後又沉浮商海十餘載,積得百萬家財。三年前,丁滄海偶爾路經此地,見一荒涼的孤樓獨立於此。入內一看,客棧竟已遭荒廢,不見半個人煙,惟有牆上掛着兩張先主人之照片。此君暢遊附近之海岸,再細觀此客棧,方覺此地乃是人生歸宿之佳境也。他到西冷鎮上詢問客棧的由來,才知道這裏叫做幽靈客棧,始建於前清宣統三年的秋天,主人是一個當地富户之子。客棧開張以後,雖然生意清淡,但每年的清明和冬至,周圍許多人都會來此掃墓,故爾在這些節令生意可謂紅火。然而,在客棧建立後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國元年,即發生了一樁駭人聽聞的慘案。在一個颱風呼嘯之夜,客棧的主人突然發狂了,用斧頭劈死了客棧內全部的客人,總共十三條人命,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來。慘案發生後,他自己亦在客棧的三樓懸樑自盡了。當時這樁慘案轟動了整個浙江省,只因當初時局混亂,當局亦以此結案草草了事,從而在當地留下了關於幽靈客棧之種種奇聞軼事。丁滄海遂決定花重金買下地皮,修復客棧,以其傳奇色彩來吸引各方遊客,更兼此地景色獨特,為上海各地獵奇之士所喜好。不久幽靈客棧便重新開張,三年來已接待客人無數。
是夜,我即住在客棧二樓的一個單間。此後我在客棧里居住了整整半個月,結交了不少好友,白日暢遊附近的海天美景,夜晚與三兩知己略談聊齋之故事。此種愜意生活,更讓我產生不少寫作之靈感,短短數日之內,我文思如泉湧,竟連作數篇小説,皆為我近年來滿意之作。然而,可怕的悲劇終於發生了。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客棧中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家都聚集在底樓的大堂,但惟獨見不到客棧主人丁滄海。於是,我來到了客棧的三樓,結果發現丁滄海居然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間裏。面對懸掛在房樑上的丁滄海屍體,眾人皆驚慌不已,一時間亂了方寸,許多人都一鬨而散,各自帶着行李逃離了幽靈客棧。只有我把丁滄海從房樑上解了下來,等到天明以後,交給了當地官府處理。當局派遣了知名探長來勘察,雖然疑點叢生,但依然斷定丁滄海屬於自殺。
幽靈客棧再告荒廢,我只能揮淚告別了此地,帶着無限遺憾回到了滬上。但數日來,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海岸邊客棧之影像,宛如電影深刻烙印於心間,惟有寫出此文以聊自慰,同時亦致祭丁公滄海矣,祈其九泉之下有知我思念之情愫。
葉蕭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就是七十年前的幽靈客棧。他走到窗前,面對着外面漆黑的深夜,為身在幽靈客棧中的周旋祈禱平安。
葉蕭:你還好嗎?
其實我現在很想你,真想當着你的面説話。昨天上午寫完了給你的第二封信以後,我就帶着信和照相機走出了客棧。這一次我加快了腳步,照着昨天走過的路向荒村而去。
當我走到村口的郵筒前時,周圍所有的村民就都一鬨而散了,那樣子就好像活見鬼似的,彷彿我會給村子帶來致命的瘟疫。我只能像個小偷一樣低着頭,迅速地把信投到郵筒裏,我飛快地向客棧的方向跑回去,但我卻越來越發現不對勁,直到被一塊怪石嶙峋的高崗擋住了去路。這條路我從來都沒有走過,四周的景物也是完全陌生的。我舉目四望,看不到幽靈客棧,也辨別不清方向。我迷路了。
葉蕭,當時我心都涼了,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結局。因為在這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迷路,或許就意味着死亡。我曾想過大聲地呼喊求救,但立刻就放棄了,附近連個人影都沒,又有誰會聽到呢?這時候,我突然嗅到了一股海水的氣味。我沿着一道陡峭的斜坡,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看到了大海。站在海邊的高崗上,我終於能遙遙地望見幽靈客棧了,就矗立在南面大約一千米外的荒原上。我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貪婪地呼吸了幾口海邊的空氣,然後又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人。
就在距離我大約幾十米的地方,同樣也是站在一處高崗上。我又向前走了幾步,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攔住了。我實在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獨自面對着大海佇立。
我想了想,幽靈客棧裏三十多歲的女人只有一個,就是那個叫清芬的年輕母親,那是她嗎?
不管手搭涼篷還是眯起眼睛,我還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遠鏡就好了,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照相機。我立刻把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機從小包裏拿了出來,對準了那個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機的鏡頭裏,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她不是清芬,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
從鏡頭裏看,她的臉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葉蕭,我這台相機真不錯吧)。她還有着一雙成熟而憂鬱的眼睛,那種風韻又勝過同為少婦的清芬一籌。
然後我又把鏡頭推出去,看清了她整個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長裙,絲質的裙襬在風中微微飄起,看上去就像葬禮上的美麗寡婦。
她想幹什麼?
站在這麼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幾十米高的懸崖,掉下去就是堅硬的礁石和海水。想到這些我就緊張了起來。
突然,我看到鏡頭裏她的臉轉了過來,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我了。
——那雙憂鬱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鏡頭。
從這取景框裏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視着我的眼睛,彷彿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奇特的表情,然後就轉過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鏡頭裏。
我嚇了一跳,立刻放下了照相機,那面的高崗上已經見不到人影了。我茫然地尋找着她的蹤影,最後視線落到了懸崖之下。
難道她跳下去了?
渾濁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濺起,發出撕心裂腑的聲音,我不敢想下去了。
或許她只是個路過的旅遊者吧?但願她沒事。中午的太陽照射在我的頭頂,我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收起照相機,向幽靈客棧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棧裏,我沒有見到丁雨山,只有清芬和小龍母子兩個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正把午餐端到他們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樣子,我就又想起剛才在海邊見到的那個女人,忍不住過去坐到了她的旁邊。
她彬彬有禮地向我點了點頭:“你好,發生了什麼事嗎?”
成熟女人的眼睛真是鋭利,而我則顯得太笨拙了,停頓片刻才回答:“剛才我差點迷路了。”
“真的嗎?這太危險了。”
“是啊,不過我總算回來了。”
我還是略過了在海邊見到的那一幕。這時候我注意到了小龍,他正用眼角的餘光瞄着我,這十二歲少年的目光讓我渾身不自在。
“小龍,你怎麼了?”
然而,這少年卻毫無反應。清芬苦笑了一下説:“你別管他,小龍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有什麼問題嗎?”“我兒子有肺病。”“肺病?”
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了肺癆病人的形象,在醫療不發達的時代,曾有無數中國人因此而喪命。
“不要害怕,小龍的肺病是沒有傳染性的。”清芬撫摸着兒子的頭髮説,“他的命不好,從孃胎裏出來就得了這種病。”
“原來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嗎?”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道。醫生説他的病沒有特效藥,惟一的治療方法就是靜養,最好是住在空氣和環境都比較好的地方,這樣才有利於他養病。”
“所以你們才選擇了幽靈客棧?”
“是的,我們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個月了,每天都開着窗户,讓他呼吸新鮮空氣,這或許是惟一的治療方法。”
我問她:“你一個人陪着兒子不累嗎?怎麼不見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對不起。”我一時感到特別尷尬。
“沒關係,他已經死了五年了,也是死於肺病。事實上小龍的肺病就是來自於他的遺傳。他的身體很不好,從我嫁給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龍一眼,他依舊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她毫無表情。我忽然對她產生了某種同情,嫁給了一個癆病鬼,又生下了一個體質孱弱的孩子,或許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一天幸福。我禁不住念出了一句名言:“幸福的人都是一樣的,而不幸的人則各有各的不幸。”
清芬微微笑了一下:“你説得真好。”
這頓午餐足足吃了半個多小時,這時候我看到丁雨山又出現了,他從櫃枱後面的小門裏出來,坐在櫃枱前算起了什麼東西。於是我告別了這對母子,回到了二樓的房間裏。
一回到房間,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來,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許久才平靜下來。我突然質問自己:究竟為什麼來到這裏?到底是為了完成田園的遺言,還是為了創作的靈感?
我想我現在可以寫一部小説了,但那個木匣該怎麼辦?不,不能讓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裏。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靈客棧的老闆,只有他可以處理這種東西。
於是,我打開了一直放在房間裏的旅行包,小心地把木匣取出來,走出房間下樓去了。
大堂裏只有丁雨山一個人,他立刻警覺地抬起頭來,用鋭利的目光注視着我説:“周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小心地環視了周圍一圈,確定再沒有其他人了。然後,我就把木匣小心地放到了櫃枱上。
瞬間,大堂裏變得異常寂靜……
幾分鐘以後,他終於説話了:“你這是幹什麼?”
“丁老闆,你認識這樣東西嗎?”
他冷冷地看着我回答:“什麼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頭低下去,非常仔細地端詳着木匣,又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觸電一樣彈了起來,從他的嘴裏發出一陣奇怪的叫聲。
我的心裏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觸電了?
丁雨山後退了好幾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然後抬起頭看着我的眼睛説:“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真的不認識這個木匣?”
“為什麼騙你?我可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東西。”
我用懷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剛才他沒有那種反常的表現,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現在他越是否認,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緊緊地抓着木匣,心裏響起了一陣聲音,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把木匣給丁雨山。
是的,我開始確信田園不希望看到這一幕,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木匣的歸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懷中。
“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
丁雨山不放過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問。
“你看不出來嗎?這是一個木匣。”
“裏面裝着什麼東西?”
“我不告訴你。”
他搖了搖頭説:“周先生,你誤會我了,我並不想要你的東西,只是剛才我摸到木匣的表面時,手上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有某種力量通過我的手指,滲透進了我全身,那感覺就像被輕微的電流麻了一下。”
果然如此,我的心裏也有些忐忑不安,只能輕聲地説:“我很抱歉,打擾你了。”
説罷我轉身就要離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後説:“對不起,能告訴我木匣是從哪裏來的嗎?”
“不能。”我斷然地拒絕了他,然後就捧着木匣向樓上跑去。
幸好丁雨山並沒有跟在後面。回到昏暗的走廊裏,我放慢了腳步走着,忽然聽到旁邊傳來某種聲音。我立刻停下來側耳傾聽,發覺那聲音是來自我左側的七號房。
透過微微開着的門縫,我聽到了那個叫高凡的畫家的聲音:“昨天晚上為什麼沒來?”
“因為我累了。”
我真沒有想到,這居然是清芬的聲音。
“你怕了?”“不……我不知道……”
能聽得出,她的聲音顯得極為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