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過後,谷秋莎安排望兒轉學到私立小學,那是爾雅教育集團投資的貴族學校,號稱專門培養家族企業接班人。但這孩子堅決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學校讀書,儘管在長壽路第一小學也沒什麼朋友。幾番爭執之後,谷秋莎擔心他逃回生母那裏去,只能答應他的請求,但每天派司機接送上下學。望兒在學校得到特別待遇,許多人想來看看這個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門外,就連同班同學也不得隨意與他講話。
望兒很喜歡畫畫,谷秋莎在家裏闢了間畫室,擺滿各種石膏像與顏料,每週都能畫幾幅不錯的素描與水彩畫。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過畫室,發現門縫裏還亮着燈,發現望兒並沒有睡覺,而是站在畫架前,握着鉛筆使勁塗抹,身體像打擺子般劇烈顫抖。
十歲男孩正在素描的畫面——依稀可辨陰暗的空間,更像十九世紀的銅版畫,到處滴着骯髒的水,背景是佈滿蛛網的斑駁牆壁。有個男人臉朝下趴在地上,背後插着一把匕首,幾隻老鼠從他脖子上爬過。從他的髮型與臉的輪廓來看,應該只有二十來歲。
更讓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認得這幅畫中男人所穿的襯衫,袖子管上的條紋標誌,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場裏親手挑選,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這件襯衫死的。
她衝進畫室,抱住孩子拉到一邊,盯着他的眼睛:“望兒,你生病了嗎?”
男孩的面色蒼白,額頭冒着豆大的汗,戰慄着搖頭:“我做了個夢。”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畫出了噩夢裏的景象?”
“是。”
這也是她的噩夢,十年來每個凌晨都會浮現——申明的屍體被警方發現時的場景。
至於發現屍體的警官,那個叫黃海的男人,最近一年來,頻繁出現在公司附近。賀年被殺的案件沒有進展,公司裏許多人都被警察問過話。谷秋莎總有一種感覺,黃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銀針裏的温度,空氣越來越冰冷,路中嶽的態度卻突然好轉。對於不跟自己姓的養子,路中嶽有了更多的笑容,經常主動跟望兒説話,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雖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樁好事,卻讓她隱隱不安起來。
她在畫室裏發現的那幅噩夢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燒了。當她再次看到望兒的目光,就會想起那個早已死去的男人——他總是兩眼低垂,看起來有些羸弱,面部的輪廓頗為清秀,皮膚也是蒼白的。他有雙大而黑的眼睛,安靜時就會陷入沉思,有時又會閃爍最兇惡的憎恨。他的頭髮不是全黑的,夾雜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幾乎蓋住了大半個額頭。
谷秋莎已經不敢再直視望兒的眼睛了。
有幾次晚上陪他睡覺,醒來卻發現枕邊躺着申明的臉,谷秋莎嚇得跳起來尖叫。望兒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問她怎麼了,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推説做了噩夢。
寒冬的黑夜深處,他的眼裏射着奇異的光,完全不像是個孩子。他緩緩靠近谷秋莎,雙手環抱她的後頸,就像久違了的情人,温柔地親吻臉頰與耳根,把小貓般的熱氣吹進她的耳膜。這片早已乾涸見底的池塘,卻被這個男孩喚醒與澆灌,回到二十五歲那年。
谷秋莎這才意識到,自己依然愛他。
某個凌晨,她聽見嚶嚶的哭泣聲,看到望兒抱着枕頭痛哭,從沒見過他那麼傷心,幾乎把牀單哭濕了。她忍着沒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貼在他嘴邊,聽到一聲聲悲慼的夢話——“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