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纓有些出乎意料的熱情,這位頭花已經花白,顯然這些年並不算好過的大秦悍將,在此次東征中,也可以説是捨生忘死,率兵大小十數戰,立下的戰功一點也不讓於人。
對於他來説,幸運之處恐怕是在於,與他爭競最為激烈的悍將折溪戰死在了洛陽城下,加之折匯升遷,這才僥倖得了這個位置。
稍稍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收攏一些這些年一直如同孤魂野鬼般的魏王舊部,也不指望再做升遷,紮紮實實的經營潼關,對於他來説,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而對於趙大將軍的熱情,估摸着也不是得了魏王指點,而是出於自覺根基不足,又有折大將軍在前,想要廣結善緣,異日有個好歹,也能有個退路的意思。
基於這些緣故,談起當年潼關故事,這位潼關守將避開一些敏感的話題,頗多感慨之餘,更是加意親近。
也許這些吃的苦頭太多,早沒了當年的剛烈性子,趙石這裏才稍稍示好,那邊就已經受寵若驚,根本不顧眼前這位大將軍的歲數跟自家子侄差不多,眼眶紅着,就差説出引為平生知己之類的話出來了。
如此這般,事情就好辦多了,趙石方一開口,王纓這裏已然滿口答應,在自己麾下,調出一千精兵,充當此次回京護軍,聽趙石言及手下帶來的都是軍中傷患,想留在潼關養傷,待得好了,再回轉河中。
這話出口,王纓卻是大喜,藉着酒勁,開始訴苦,他這個潼關守將是真不容易,折大將軍臨走,還是在潼關安插了兩個副將,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折匯心思縝密,怎麼可能將自己的後路完全交給與自己頗不對付的王纓手上。
所以王纓在潼關能使喚的人真的不多,張大將軍在時,為人寬厚,軍中之人盡知。他們這些人的日子還能好過一些。而可以想見,隨着張大將軍進京述職,之後打交道的,就是折匯了。比之張培賢,折匯的心胸,那還用説嗎?
隱晦的訴完了苦處,便是央求大將軍能不能將手下這些傷兵留在潼關,要知道。他手下兵額還缺着近半,若是能得了這些百戰餘生的河中將士,也就再不用隨時看人眼色,日子也就逍遙多了,再加上,這也算與河中上下結下了交情,也能讓折匯等人更加忌憚一些不是……
當此之時,這樣的好事不要太多,趙石自然樂意之極。只是略做為難狀,王纓已經開始大包大攬,兵部行文自有他去打點云云。
趙石便順水推舟的應允了下來,可謂是皆大歡喜,王纓可沒想到。自己傳書兵部的同時,差不多已經是一腳踩進了當年同樣的坑裏,在自己根本不知情的情況之下,被劃分了陣營。若是知道這個,估摸着已如驚弓之鳥般的他。再借十個膽子,也斷不會多此一舉的。
而此時,讓他大喜過望的,不但趙大將軍言辭和善,絲毫沒有因當年之事對他有何芥蒂,且還白白得了兩千精鋭,更讓他佩服的是,趙大將軍根本沒打算留下什麼領兵官兒,竟是在其中挑出伍長以上的三十多個將校,就這麼把兩千人扔給了他。
這可是一份天大的人情,若説之前這位魏王舊將還只是些逢迎之意的話,這會兒卻是真心多了幾分感激之情出來。
由於趙石急着啓程,所以並未在潼關多做停留,這時也已經出了河中地界,對於金人使節就要禮遇一些了,徵調了一些騾馬,廂車,讓那些魁梧的女真大漢駕着,隨在隊伍之中也就行了。
其實,自從到了解州,一路上總想找機會與趙石談上兩句的獨吉思忠就徹底沉默了下來,他已經在這位年輕的驚人的大將軍那冷漠的姿態中讀出了點什麼,接着又在解州城下,看到那令人吃驚的論罪碑文。
以他的眼光,如何瞧不出來,這碑文一旦立下,女真豪傑若再想重回河中,除了如當年般殺個屍山血海之外,其他再沒有半點可能。
而如今在河中的土地上,估計也已經滿目皆是仇恨的目光了吧?大金轄有北地百餘載,始終警惕的其實還是漢人,契丹餘孽可以融入到女真的血脈當中,漢人卻不行。
漢人的丁口實在太多了,若手中沒有彎刀,胯下沒有健馬,他們根本不可能得到這一片山河沃土,而漢人,也許只靠着他們的雙手,以及不斷的通婚,就能淹沒整個女真一族,所以他們不能不警惕,也不得不警惕。
科舉,漢人不能參加,當官,也得以女真,契丹為首,不準漢人百姓擁有鐵器,不準漢人大族之間婚配,等等等等……
但這些雖説讓女真人得享百年國祚,卻也養成了他們驕奢的性情,更將一代代女真兒郎養成了廢物。
而如今,漢人大國終於露出了自己的獠牙,大金根基卻在這一次次的失敗當中搖搖欲墜,他彷彿能看到,在不遠的將來,那些平日微不足道,卑賤如泥的漢人拿起手中的一切,將大金淹沒在洪流之中。
女真人牧馬,漢人耕種,多好的想法,可惜,女真人現在又有誰願意去牧馬?而漢人呢,又有哪個甘受欺壓?
至此,他在不奢望於這個年輕的大將軍能如後周那些漢人般,會對他們這些使節假以辭色,也更不會奢望,這個漢人將軍能對女真人心慈手軟。
此人心志堅寧,乃世間不可多得之大將,也是大金之大患,若不除之,將來……若讓此人重回河中,對大金來説,實是不堪設想。
趙石自然不會忽略那雙時常從隊伍中掃過來的陰鬱目光,但他不在乎,內憂外患,內憂往往比外患更讓人無可奈何,也更讓人難以防範,還未回到長安,風刀雪劍便已撲面而來,其中兇險,經歷過數次的他又如何能不明白?
長安,這座古老的城市,承載了歷史無數的積澱,也見證了無數的陰謀和背叛,以前如是,現在如是,將來還是如是,古老的民族,就是在這樣一番番洗禮中浴火重生,無數失敗者的冤魂在哭嚎,無數勝利者帶着染血的桂冠走向巔峯。
這是一座偉大的城市,也是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之門。
趙石已經做好了準備,等待着風雨的到來,一路走來,也許他少了些初到貴地時不顧一切的鋒鋭,但卻多了無數的追隨者以及讓人不容忽視的地位身份,他相信,沒有能在他挾着輝煌的戰功以及榮耀回到這裏的時候,毫無顧忌的對付他。
現在的他,就像一座高山,雖然還有人站在他的頭頂,但也沒幾個人能有力氣爬上來了……
事實也證明,他這種頗為自負的心思並不算離譜。
大秦咸寧七年二月末,大將軍趙石挾金人議和使臣還朝,禮部侍郎沈延年率禮部官吏郊迎於道,佈置車馬儀仗,兵部侍郎成巒率羽林眾將奉上美酒佳餚,沿路,更設有香案,迎接大將軍凱旋還朝。
宮中大太監於道途之側宣旨,詔大將軍趙石還家探親三日,三日後,皇帝陛下將於宮中設宴,為大將軍洗塵云云。
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樣的美好……
但回到得勝伯府,一切就都便了模樣,一番忙亂自是難免,接近兩年未曾還家,整個得勝伯府看上去到沒太變樣,雖初春時節,略有蕭瑟,但亭台閣榭,屋宇臉面,見慣了北地的蒼涼,這時才彷彿真切的感受到,真的是回到家裏了。
不過,也不出人意料,得勝伯府內的氣氛實在多有壓抑,即便是進進出出各色人等都帶着滿臉的喜色,但這歡喜,卻都好像找到了主心骨般的驚喜居多。
在石頭娘淚眼婆娑當中,在留家妻妾欲言又止的憂鬱神情當中,趙石知道,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而旅途的勞累,也根本無法熄滅他心中的火氣。
憤怒往往來源於仇恨,但暫時好像找不到仇恨的對象,卻只看到家人的眼淚,這讓他尤其憤怒。
憤怒的人常常容易失去理智,但這個憤怒的人幸好是他,他的理智總是能將憤怒硬生生壓下,所以説,理智的人的生活中常常充滿痛苦和無奈。
而現在的趙石就有充足的時間來體會這種痛苦和無奈,先是安慰了自己的老孃,接着邊吃飯邊與幾個妻妾論些別後之情。
對於他一直想知道個清楚的話題,包括他自己,誰也不曾提起,都在等着機會,所以就算滿桌的酒菜是那樣的豐盛,也無法引起他半點的食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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