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鶴,字放舟,出身成都沈氏大族,咸寧四年進士,入翰林院,因文采卓然,後晉翰林承旨……
成武皇帝登基不久,贊其果敢堅毅,賜其中書內覲之職,中書內覲,七品,人微言輕,遠不如翰林承旨來之職清貴。
但中書內覲,可以旁聽機要,得便時,更是代筆中書,傳之宮內。
換句話説,中書內覲更像是在中書打雜,行走於中書以及宮內之間,傳遞文案,宣示詔命,可以説,職位雖小,但有了這樣的資歷,對將來宦途有着旁人無法比擬的好處。
兩個職位,都不算高,但卻能時覲天顏,行走在宮內以及中書機要處,無所顧忌。
一個蜀人,能得如此信任,際遇除外,其人才幹也就不用多提了,有人也許會酸溜溜的説上幾句,陛下為安撫蜀中,才啓用蜀中大族之人,為蜀中之表率。
但只要和沈鶴沈放舟打過交道的,卻大多不會這麼想……
沈鶴,此時正站在乾元殿外,他身形並不算高,只能説是中等,體態瘦肖,但舉止從容,臉上也總帶着些温潤之色,怎麼看都當得温文爾雅幾個字。
但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此人言辭犀利,辯才無礙,性情偏於倔強,而他的友人更知道,沈鶴酒量甚弘,酒到酣時,常常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又好做歌言志,放浪形骸之處。有若林下隱士,狂態畢露,卻又具孤高清遠之勢。
但只有沈鶴自己知道。每次他來到這恢弘硬朗的秦宮之內,他都有着膽怯和敬畏,膽怯於自己的身份,多數不為秦人所喜,也膽怯於百年之後,史筆如刀會不會刮的自己體無完膚,更膽怯於以自己的才具。能不能在這人才輩出的秦川,搏得那一席之地。
而他同樣也敬畏於大秦的強盛,敬畏大秦皇宮內苑的恢弘硬朗。敬畏於宮內那位野心勃勃的陛下。
但他不會讓這樣的情緒控制自己,這裏是八百里秦川,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堅硬而剛毅。他們多數喜歡直來直去。出口如刀的人,他們更喜歡迎難而上,百折不彎的人。
是的,這些年他在大秦朝堂之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這一點,即便飽讀詩書的秦人,骨子裏也存着倔強和硬朗。
而他,需要融入這裏。無論是家族所需,還是大勢所逼。他都需要在這裏紮下根來……
這裏不需要卑怯順從之人,他也只能挺直身子,一步步迎着漫天風雨艱難前行,後面沒有退路,沈氏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之前的每一個腳印,好像都浸透了沈氏族人的心酸和恥辱。
沈氏是第一個向大秦清晰的表示出順服之意的蜀中大族,第一個在秦人治下為官,第一個在蜀中試行八分田畝制,第一個向秦人皇帝獻上族中女子,第一個參與了秦人皇位之爭……
這許多個第一,並未換來多少東西,本就元氣大傷的沈氏早已不復當年風光,遭蜀人大族所鄙,田產日漸,族中人才四散,不願稱自己為沈氏之人,凋零之勢,幾乎難以挽回,直到當今陛下登基稱帝,才有所緩和。
如果他被狂風所阻,被暴雨所迷,那麼,蜀中沈氏所付出的一切,以及所想得到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他身上的擔子非常之重,重的已經讓人有些難以忍受,所以,他決不能讓心底那些怯懼以及敬畏過多的流露出來……
但他也不會強行將這些壓在心底深處,因為這些情緒,每每會提醒他,進入這些肅穆之地,要謹言慎行,非有所得,斷不能擅自開口。
幾年下來,當年文章清麗不俗,善滔滔雄辯,有志於放浪山水之間的沈氏才子,已然變得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了。
站在乾元殿外,寒風在他周遭掠過,他卻一動不動,只是微微抬頭,看了看乾元殿的匾額,每次他都是同樣的想法,這幾個字技法平常,甚至可以稱之為粗劣,但筆鋒如刀,其骨似鋼,掛在那裏,好像和這座古樸恢弘的建築融為了一體,透着無邊的威嚴。
沈鶴身子為不可見的抖了抖,心裏再次跟自己説,這就是大秦……
低下頭,他的眉頭稍稍蹙起,開始繼續思索之前那些心事,科舉案還是為大將軍論功?
這是每一個來到這裏的臣子們必須要想清楚的問題,問題本身可能有所不同,但過程皆都類似,如果進到大殿之上,在見到皇帝陛下之前還沒有想清楚,那麼,你的命運,也許只能聽老天爺來安排了。
科舉案,沈鶴心裏嘆息了一聲,這顯然不是他願意被問到的話題。
而大將軍趙柱國……沈鶴想到這個名字,臉頰上的肌肉便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這個名字讓蜀人刻骨銘心,如果兩者有所選擇的話,沈鶴寧願就科舉案説些什麼,也不願提及這位大將軍。
還有其他嗎?沈鶴暗自搖頭,不會有其他什麼,這兩件事,才是朝野所矚目。
至於即將到來的獻捷大禮,可能會非常之盛大,但那不需要再議什麼,更不需他來建議什麼。
沈鶴最後又仔細想了想,覺得沒什麼遺漏,朝野內外諸事,好像都能和這兩件大事牽扯上,而作為一個蜀人,很可能,皇帝陛下要問起科舉案,他該如何應答,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這裏,沈鶴心裏難免嘆息了一聲,蜀人急於在大秦朝堂立足,有些人已經昏了頭……
科舉案發到結束,並沒有多長的時日,好像蜀人從中漁利,也並沒有攙和到科舉案當中去,情勢十分喜人,有些人,更想着藉助科舉案的餘波,來穩固蜀人的地位。
但……蜀人的地位?
太可笑了,如今蜀人官員當中,能有機會面聖的也就他沈鶴一人而已,能入中書行走的,還是他沈鶴一個。
再瞧瞧這些年蜀人都在何處為官?
蜀中是蜀人們最願意去的地方,大秦也確實讓許多蜀人回到蜀地為官,要的其實就是蜀中民心,而這裏面,官職最高者,乃漢中寧向嶽無疑,如今已是成都府知府,又有撫蠻之功,擁立之功在身,其實這人才是蜀人中最耀眼的那一位。
不過這人不願進京,蜀中沈氏已經拜訪多次,也無法動其心意,如果此人能來長安任職,才是蜀人最最可依靠的助力,要知道,這人與大將軍趙石交情非同尋常。
除了這個人之外,蜀人官吏,皆沉於下僚,多數在地方上輔佐主官,不成氣候。
京師的這些人,大半在翰林院中舞文弄墨,看着清貴,其實一點實權皆無,用處還不如那些去到長安各府邸當幕僚的蜀人呢。
在各部為官的蜀人,寥寥無幾,蜀人善言辭,多浮誇的性情,也讓秦人不喜,各部為官的蜀人,多為書記,整理案牘,甚至不如地方上的蜀人官吏來的風光。
就這麼一個樣子,還想着興風作浪,實在讓人無話可説。
世人都説蜀中人傑地靈,但現在的蜀中,有志向的人呢不少,但人才真的不算多,蜀中的精英們,在多年之前的那場變亂中,幾乎被一掃而空。
想到這裏,沈鶴定了定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這不是蜀人能夠攙和的局面,皇帝陛下一旦問起,他會做出最明智的選擇,讓那些發了昏的傢伙見鬼去吧。
“宣沈鶴覲見……”
沈鶴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袍服,才發覺身子有些僵硬,秦地的天氣,到底與蜀中殊異……
來到乾元殿內,見到的情形卻讓沈鶴楞了一下神兒,皇帝陛下並沒有像往常一般,安然坐在龍椅之上,而是負手立於殿中。
“臣沈鶴見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沈鶴立即緊走了幾步,跪倒下來。
“起來吧。”成武皇帝陛下語氣中透着隨意。
“謝陛下。”
站起身的工夫,沈鶴飛快的瞄了皇帝陛下一眼,接着便斂目低眉,束手站在一旁,皇帝陛下心情尚好,他心裏想着。
皇帝陛下踱了幾步,隨口問道:“從中書那邊過來的?”
沈鶴答道:“回陛下,微臣方才在翰林院,年節就要到了,微臣小有薄名,幾位好友央微臣寫幾個大字,做幾幅對子,微臣卻不過情面,正好趁閒,寫上幾幅,也算是微臣給他們的年禮了。”
皇帝陛下聽了,不由笑着點頭,“卿有雅意,不過能與你這般相交之輩,怕是不多吧?”
“君子之交而已,頗多矯揉,不敢稱雅。”
皇帝陛下襬手笑道:“有什麼敢不敢的,雅人自有雅意,想當年,西夏與金人使臣到京,四處交結我大秦權貴,獻唐時賢相長孫無忌手書之唐律於楊感府中,楊感納之,並於御前彰顯,傳之於外,可不就是一件雅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