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安靜了下來。
“大帥,已經派了人去壽安……是夫人身子不適?還是……”胡烈悄無聲息的來到趙石身邊,小心的問道。
趙石擺了擺手,“到了壽安再説……嗯,明天讓趙葵帶兩個人去大同,問問太子殿下那邊行程,快去快回。”
胡烈應是,心裏多少有點懊悔,這次來河洛,應該帶兩位好大夫的,怎麼就給忘了呢?
別説兩位夫人了,就算是大帥身邊的人有個三長兩短,他這個護衞統領也不好交代啊……
不過,從大帥吩咐的事情來看,到不像有多大的事情,大帥好像也有了回京之意。
只是要和太子一行同歸,怕是不太容易。
要知道,太子殿下那邊恐怕這會兒才剛到大同不久,巡幸邊地哪裏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不説接見地方官吏,查察地方民情。
就説草原諸部怕也要派了使者到大同,覲見太子殿下。
這樣一來,時日哪裏會短了,八月之前,能夠啓程回京就算不錯,如果大帥現在就有了回京的意思,怎麼看也等不到那邊兒匯合才對。
不過,他到是有點羨慕趙葵這小子。
家世就不提了,這一趟估計還能見一見太子殿下,説起來這都是機會啊。
不過呢,他這裏到也能安心點了。
看來大帥沒有將趙葵留在身邊的意思,那麼,他這個統領的位置。還能安穩。
要知道。在洛陽的時候。從大帥露出的口風看,是要放他出去。
説實在話,別看他當時回答的很乾脆痛快,但心底裏,他是不願離開大帥身邊,去外面闖蕩的。
説他胸無大志也好,説他沒那個信心也罷,反正。他覺着跟在大帥身邊做個護衞統領,已經很是不錯,比到外間統兵要好的多。
其實,説到底,他和之前的程書奇等人都不太一樣。
那幾位想得到大將軍趙石的眷顧,都非常的不容易,可以説,能夠脱穎而出者,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才。
但他不一樣,以其父之故。得趙石信任,從國武監一出來。就是進了大將軍府,年紀輕輕,便架好了青雲直上的梯子。
要軍功有軍功,要家世有家世,要背景有背景。
一切得來的太輕鬆,難免就有了惰性。
不過,在大將軍趙石護翼之下,這樣的人也不多他一個。
像杜山虎的長子,現在就在樞密院混日子,官兒不大,卻沒人敢於招惹,次子在京軍中也謀了個職位,到是三子進了國武監,現在在河中跟着父親,有點子承父業的模樣。
還有胡烈的三個哥哥,兩個都做起了富家翁,另外一個在種懷玉麾下任職,都不算太有出息。
這樣的人其實很多,二十多年過去,當年隨趙石起於鞏義的顯鋒軍舊部,雖説大多皆已亡於戰陣,但不論死的還是活着的,都算是功成名就。
他們的子侄,不由自主的都會向大將軍這裏靠攏,能幫上趙石忙的沒幾個,到底這些人根子都淺,無法像世家大族那般,代代都有人才湧現。
所以,很多人,也只能算是託庇於趙石卵翼之下罷了。
趙石到也不為己甚,多數給他們個安穩富足的生活也就算了,沒有弄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話説的有點遠了,胡烈其實就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例子。
他和他父親實在沒法比,他父親是一刀一槍跟着趙石創下的功名,而胡烈的才幹,別説比不上他父親,就算有他父親那個本事,比起趙石之前幾個親兵統領來,也要差着不少。
這就是因緣際遇,這就是新舊交替。
當國武監越來越興旺,人才輩出之時,之前大秦所謂的將門,受到的衝擊隨着時間的推移,也會越來越嚴重。
那種少年從軍,一生戎馬,最後功成名就的將軍會越來越少。
因為他們用言傳身教,用歲月積累的方式,來緩慢蜕變的軍人,在國武監這種越來越成系統的教育模式之下,會顯得分外的笨拙而遲鈍,脱穎而出的機會,也會漸漸變得渺茫無比……
和這個相比,胡烈這點不思進取的心思,就顯得過於無足輕重了,他也只不過是滔滔大勢下的一朵小小浪花而已。
能站在浪尖上的那些人,才是這個時代的寵兒。
靜靜坐在篝火旁邊的趙石一杯杯的喝着酒,不過,他沒那麼文青,雖然心頭略有煩悶,但他的腦海中,卻沒出現半點悲傷啊,孤獨啊之類的念頭。
他在想着,河洛這邊兒差不多了,已經沒必要在河洛這裏久留……
嗯,回去之後,應該尋幾個大夫,最好是御醫,到自家府中,不説妻妾們年紀不小了,便是自家老孃,那歲數可也……
晚準備不如早準備,除了老天爺,誰也説不好會發生什麼。
而他這次回京之後,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出來了,趁着這個工夫多陪陪家人,朝堂上的那些風風雨雨……讓它們見鬼去吧。
不過張培賢着實令人生厭,這個事兒要早辦。
杜山虎……年歲也不小了,是讓他回京任職呢,還是讓他直接退下來?
杜山虎下來,又該有誰能到河中繼任?
而西北的李馳勳,郭猛也都老了,河東的精兵強將也該分一分了。
之前留他們在那裏,一來是穩固大同地方,二來,威懾草原諸部,三來,也有趁機窺伺遼東河北的意思。
但現在看來。蒙古人南下。有在遼東立國的意思。聲勢好像還不小,已經跟着胡人提出的,漢人耕地,胡人牧馬放羊的思路狂奔而去了。
但無論是人口,還是蒙古人和漢人間的矛盾的問題,就算那位成吉思汗再是雄才大略,剛剛離開原始社會的他們,怎麼才能解決這樣一個難題?
他們之後的做法。趙石都替他們想好了,繼續南下,擄掠人口,然後,設立簡單的官職,來管理他們初生而又充滿了戰亂和起義的亂糟糟的國家。
這樣的一個國家會持久存在下去嗎?當然不會,這樣一來,延長它生命的,只剩下了一條路,繼續征戰。擴大疆域,用刀槍和鮮血來維持它的統治。
這個時候。趙石其實已經隱約的明白,另一個時空中的蒙古帝國,為何建立了那麼多的汗國了。
那已經不能用帝國初生之後的慣性來形容,更不是某個人或某一羣人的野心在作祟。
而是越來越龐大的蒙古帝國需要戰爭,用不間斷的戰爭來緩和國內的矛盾,用無數的勝利,來掩蓋帝國的混亂和虛弱,用更多的外來人口來彌補他們大肆殺戮造成的後果。
再等等,這頭猛獸已經開始步履蹣跚,當他們鋒利的牙齒開始陸續崩斷的時候,就是給它致命一擊的時候了。
酒越喝越多,神智卻越來越是清醒。
從家事,來到朝廷人事任免,從人事任免又來到軍事變革,從軍事變革,又來到天下大勢。
這樣的發散性思維,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還是那句老話,屁股決定腦袋,能看的多遠,決定因素是你能站的多高。
就像現在,在安靜的洛水之畔,一個人的思維,便涵蓋了千山萬水,他在這裏的決定,在之後也定然會影響到千千萬萬人的命運,甚至於,一國之興亡,一族之生死,好像全在他一念之間。
不過,像他這樣的人,想要安靜的在家陪伴妻兒老孃,又怎麼可能呢?
趙石終於呆的有點無趣,想要回到帳篷裏,看看琴其海是不是還睡着的時候,一條人影出現在篝火旁邊。
趙石抬頭瞅了瞅,伸手邀客道:“坐。”
女人笑笑,微施一禮,便來到趙石對面,盤膝坐下。
實際上,趙石耳目聰明,知道女人來了已經好一會兒了。
女人看上去有點憔悴,劍南燒雖稱佳釀,但實際上,酒性過於濃烈,並非修身養性之物……
女人白天喝的有點多,沒吐出來算是好的,過後這份難受怕是怎麼也免不了。
不過女人不是來了只有一會兒,從琴其海和達達兒真輕歌曼舞的時候,便已經來到了左近。
她知道,這兩個女子都趙石妾室,而且都是胡人女子。
當然,她也知道,兩個胡女的身份怕也不會那麼簡單。
大秦上將趙柱國北略草原,所建功績,雖不為南唐權貴所刻意宣揚,但幾年過去,這樣的消息,還是在江南之地傳了開來。
雖然多數説辭都是酸溜溜的,但也無法掩蓋此乃蓋世功勳的事實。
而大將軍趙石身邊,出現胡人女子,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但能在趙石身邊有一席之地的胡女,在北方朔漠,定然應該有着極為尊貴的身份。
而且,兩女姿容如此靚麗,又是滿身的異域風情,即便出身不高,怕也是南北權貴眼中的恩物了。
不過,女人注意的不是這些。
胡舞粗獷歡快,胡歌悠遠蒼涼,而漢地歌舞,或講究華麗曼妙,或講究細緻典雅有着極大的區別。
女人自然見獵心喜,駐足觀瞧了良久。
等到兩女陸續離開,她還有些意猶未盡。
不過當她看到趙石在篝火旁獨坐飲酒時,此情此景,對她又有所觸動。
平常人若是這般,估摸着在那裏呆的時間再長,也只能説是故作深沉,但趙石身份不同,獨坐於月下,身畔又有洛水相依,那意境在女人心裏,自然也就不同了。
女人看了半晌,心間其實已經有了兩曲的眉目。
連名字都想好了。
一個就是胡歌夜舞。
一個名字有點長,洛水之畔趙將軍獨思夜飲。
要不怎麼説呢,藝術家這種生物,平常人你理解不了。
就像一個老頭推着碳車賣炭,凍的鼻涕邋遢,到了詩人這裏,就成了千古傳唱的賣炭翁。
而一個瘋瘋癲癲,一邊踏着節拍,一邊唱着歌來送行的老男人,到了李白這裏,就成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名句。
毫無疑問,女人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藝術家,其實聽聽這兩個名字,你也就知道,也只有他們這些人,才會從平淡中,尋找到難得的意境,並將之展現在人前。
而以曲系情,卻比直白的文字更要難上幾分……
其實直到女人坐下,她的手指還在不知不覺間不停的彈動,而沒有這樣的沉溺,便不會有如今的陸歸琴。
趙石看了看女人,隨手拿起個杯子遞了過去。
女人有點神思不屬的接過。
趙石一把拎住身邊的酒罈,二三十斤重的酒罈,在他手中,輕若無物,酒水倒入杯中,不多不少,正好滿杯而止。
這才是趙石真正的本事,但可惜,女人只是視作無物,在她此時此刻看來,這個男人已經是一幅畫,一個音符,在她腦海中不停旋轉,讓她激動振奮,恨不能現在就能奏上一曲,將自己所思所想,全部付諸於琴絃之上。
兩個人都沒有説話的興致。
趙石覺着這會兒有人能陪自己喝上幾杯,也算不錯,説不説話都無所謂。
女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無法自拔,説什麼做什麼也都無所謂。
月光之下,一男一女默默對坐,一杯接一杯的飲酒,看上去怪異無比,卻又讓人感到唯美而又和諧。
有人在給篝火添柴,聲響有點大,火星字也向四外濺射。
女人不由自主的瞪了那邊一眼,趙石揮了揮手,添柴的人灰溜溜退了下去。
月上中天,篝火漸熄。
女人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這回醉的分外徹底,卻還在夢鄉之中,構築着那幅畫,她奔跑在畫中,樂聲為伴,其中有胡歌隱隱,有胡女盤旋,最終,這些漸漸隱去,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亮光閃爍,她追了過去,天下漸亮了起來,那是一個人,獨坐於蒼穹之下,明月依稀,星光閃閃,而那個雄壯如山的身影,佔據了這一方天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