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屏郡·臨時漢侯府
幾天晴朗蒸乾了水汽,此時日光西移,一羣罕見黑色天鵝在城振翅飛過,姿態優雅落入溪畔濕地的蘆葦叢裏,紅霞染在地平線上,細膩的綢緞一樣柔和,又不是非常鮮豔,給人放鬆的感覺。
當最後夕照消失在人們視野中,黑星……或説外域日光就照耀大地,這一次沒有給人很壓抑的感受。
這很奇怪,對於市民來説,或是漢侯二萬軍凱旋歸來的結果,雖漢軍一回來就入了大營進行休整,沒有透露任何消息。
但看起來就不是敗仗的樣子,對於郡城來説,能夠不打敗仗,就已是很好的消息了。
亂世別有一番風物,最近酒樓茶館的人客重新旺盛起來,雖不復太平時繁華舊觀,舞姬娛樂都少了許多,但也是熱鬧且交換信息的場所。
城南一處酒樓,臨水而建,雕檐壯觀,黑匾上端正寫“來湖酒樓”四字,只見裏面大堂熱鬧不堪。
兩樓算是雅座,文雅了不少,都是酒酣耳熱。
就聽得隔壁一羣人議及米價,言語間多有提到最近戰局。
“我聽新遷來的農人説……北面戰場血染紅了一條河,看起來打得很激烈,就不知那面相贏一點,你們誰知道?”
“必是漢侯,回師時我親眼數過,和出征時人數只差了兩千人左右,一點都錯不了。”
説這話的中年男人衣着樸素,但是白淨面皮,乾淨利落,一副文縐縐樣子,還會準確算數,頓時為他的言語加分,許多人就投以佩服目光,心道這必是一個秀才老爺。
中年男子舉起酒杯,慢慢抿一口,一副有料但不屑説樣子:“小兒,再來壺酒,別摻水——”
“來嘍——”
下值後買酒暫歇的郡兵隊長‘哼’一聲,不服氣這種作風,頓了下酒杯:“未必……也可能是平手,外域兵俑多的不得了,你們知道麼?鋪天蓋地一樣,列在城前……”
“就算漢侯的兵,能一個打三個,都是累戰和裝備,但人家兵俑,就是不要錢地上。”
中年男人頓時無話可説,輕咳一聲:“可惜元磁紊亂,州報都刊行不到本郡,就不知這幾天有沒有新刊……”
“嘖,有也怕不是湘報,而是應湘時報了,聽説郡裏的幾個報壇文客都被邀請去漢侯府宴席,出來那一個個笑臉跟老菊花一樣。”
有醉酒的年輕後生嗤笑着,引得周圍人臉色微變,中年男人更臉色一黑,他就是幾朵老菊花之一!
“噓……慎言,慎言。”幾個同伴警醒拉着那年輕後生,對着周圍人作揖賠笑着:“一時醉話,一時醉話。”
眾人就裝作沒聽見,除中年男人狠狠盯了年輕後生,記住容貌,餘都轉回原本漢侯撤兵的話題:“不過很奇怪,這幾天有什麼特殊?為什麼就這樣撤回來了呢?”
“誰知道……或敵艦又有變化了吧,聽説這種仙艦會自動修復。”
説道最後,眾人又有些憂心,最近戰爭烈度升級這樣快,上個月連仙艦撞城的事情都出來,湘州真是時運多艱啊!
“來,飲盡這一杯!”
“飲滿!”
“喝!”
這或亂世命賤,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潮總會免不了,留在郡城裏的多半是家業深厚,一時捨不得拋棄祖輩田產離開,眼下市面物價有應州方面供應,卻提供了消費空間。
這家酒樓的齊掌櫃樂顛顛,説現在郡裏誰最支持漢侯通知,他肯定少不了,不由説着好話:“若非漢侯調運物資過來,哪裏還有人上來消遣,這都是漢侯之恩啊。”
“哼,你們懂什麼,此舉尚是小恩小惠,哪及得上遷移流民去應州,活民十數萬,數十萬,這才是大大的德政。”中年男子説着。
眾人怔一下,紛紛應是,問他打聽起應州的情況:“説來也怪,應州窮山闢水只出點山貨,以往出現流民還要往咱湘州跑,最近怎麼有這許多物資支持咱湘北?”
“那都是老黃曆了,現在應州糧食農產上還比不得瀟湘,靈石、鋼鐵、紡織、酒業都極繁榮,最近老陸家的長河船隊全都載流民遷移忙不過來,還得請靈州的雲家幫忙運貨。”
中年男子見眾人不信,指着桌上酒杯一笑:“咱現喝的可就是竹葉青,就是侯府酒品,不過我説的是沒摻水的原酒,這種軟綿綿還加了香草的不算。”
裏面齊掌櫃輕咳一聲:“先生,這我可不得不回,這可都是行銷草原的烈酒,實在不符合咱水鄉口味,原酒壓根賣不出去,不是齊某人做事不厚道。”
眾人都是鬨笑,嚷嚷起來:“難得這幾天太平,掌櫃你賺夠了,請一杯沒水的吧!”
“好好……只要你們敢喝!”
這樣熱鬧氣氛中,烈酒的確純粹烈火,但終究不符合湘州人口味,品過**後就是一陣哀涼……這亂世,何時是個頭?
黑星紅光在地平線上消去,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有些妻離子散、甚或家破人亡的酒客,原本只是低沉喝酒解愁,水酒還不甚醉人,此刻高度烈酒一杯灌倒,一股氣就憋在胸口,酸脹感覺直接湧到了眼睛裏,淚水就落下來,落在酒杯裏和清透酒水混在一起,再飲已盡是苦澀。
見此,酒樓裏的聲音都小許多,人人憫然,既哀人,又自哀……曾湘州富庶平和的生活,夕陽一樣落下不返,殘酷黑夜在等待所有人,夜正涼去。
“明天會好起來麼?”
“誰知道……”
而在一些高門大户內部,則是一些私宴,他們表情就冷肅許多,宴上都沒有美人歌舞,純粹的單純聚會,透着一種緊張。
難得其中一家,有着美人,這是在西廳內,幾十個人擺着十數席,觥籌交錯,而笙篁齊奏,女人穿着廣袖長裙,翩翩起舞,輕顰淺笑,但是眾人都心不在焉,空時就議論。
“漢侯府也有仙人,應會頂得住敵艦吧?”
“説不準,聽消息説,那可是真君艦……”
一陣沉默,各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有立刻説話,在尷尬的氣氛中,突有人開口:“我們得做些打算。”
當初被救援的恩德感激正逐漸褪去,尤其在清郡王和湘侯張維村要舉行會盟的消息傳來後,很多人就想着:“應侯在湘北呆不久的吧?”
但聽到口頭説出這種話,場面上還是為之一靜,眾人都不語,臉色陰晴不定,良久才有人説:“再看看吧,現在是風口上,漢侯還在郡內,大軍還沒有損失元氣,這時誰敢翻出浪花?”
“這招叫引蛇出洞,就等着誰作死跳出來。”
“對,咱湘州可是十萬年曆史了,經驗豐富,可不像應州那等土鱉家族,連個風色都不會看……活該跟着俞帆滾出應州,淨身出户。”
“邊州人就是不講究,人家還以敢打敢拼自傲呢,你和他們講低調?”
“再等等看……”
先前繼糧食價格戰的警告後,湘北三郡的各家雖有不甘,只能蟄伏,這是成熟的生存之道。
不甘原因很簡單,亂世中單純有錢是活不久,金銀力量貶值衰減很快,必須儘快套換保值,這保值品中就有糧食,而比糧食更能保值的就是——人。
雖是百萬年吸納各族血統,優化下來人種素質平均水平高出不少,但龍有九子,一樣米養百樣人,這人可不是流氓無賴來作數,要的是良家子,而這在和平時期並不容易。
農業社會的基礎在於農村,農人雖無文化但在活命生計上不蠢,誰都知道自家或姻親家裏青壯若太少,有土地也會給鄰居一點點侵佔掉,所以體格強壯的青年、清秀勤快的農家女,前者保證自家,後者能結個好親事,這些本是各寒門和農户憑以自保傳家的根基,比土地更珍貴命根子,就算各家大户不可能輕鬆弄到手,有時鬧出人命來自己也要沾染官司,讓衙門裏一陣剝皮,不死也要元氣大傷。
原本糧價只要再高漲半月,很多寒門和民户的微薄積蓄都會一耗而空,窘迫到要賣兒賣女的程度,各家大户屯糧打的就是藉機收納為奴的主意,也是亂世中自保的主流做法,有錢一點養客三千、私軍數百,甚至各家聯盟染指軍政,產生自治城邦都有可能。
現在全部泡湯,一時受阻之下內心自是憤怒。
全靠之前漢侯在城裏殺的人頭滾滾,血淋淋教訓強壓着,誰不敢再拿腦袋試試葉青的刀鋒利不利——別看漢侯平時言行温和,真到份上殺起人來一點都不手軟。
值得注意的是,參與私會的各家沒有任何女子嫁入漢侯府體系。
與漢臣聯姻各家,當都是新秩序的擁護者,綁上了漢侯府的戰車,如果能全部聯姻倒也是好事,但人人綁上戰車這不現實,且就算司馬懿和孫權納妾也是要挑揀,優秀土著女子才能為他們誕下優秀子嗣,並且給予母方的良好撫養和言傳身教,所以能被選中聯姻畢竟少數。
這就如下土《左傳》中曹劌論戰篇:“小惠未遍,民弗從也!”
眼下的施恩百姓也好,拉攏家族也罷,都是小恩小惠,沒有遍及整個湘北社會,大多數湘北人心中還是視應州為外來者,自不會心甘情願跟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