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勖又要去追,我已嘆道:“算了。”
容家的姐妹情仇,我無意追究,更無意延續,我只是一個來自不同時空魂,早晚要回到屬於我的年代。這將是我在這個時空存在的唯一目的和追求。
蘇勖星一樣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我,慢慢伸出手來,搭在我肩上,柔聲問:“你裝瘋賣傻,就是為了不引起她們母女注意,以免遭了毒手?”
我不知道容畫兒母子究竟有沒有想象中的狠毒,但蘇勖肯這樣認為,顯然再好不過。
流芳軒的屋宇,大半已落入火海,遠遠近近,四面八方傳來了呼喝救火之聲。附近來傳來了腳步聲。
我一驚,忙向後退了一步,不動聲色掙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低低道:“你可以,幫我保守秘密麼?”
蘇勖答道:“我可以,把你帶離這裏麼?”他的聲音,居然很是認真。
我怔了怔。素白的月光從頭頂的樹影細細篩下,點點碎碎落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有些模模糊糊,卻更顯得清雅,清雅中,分明含着某種流動的物質。摸不着,看不見,但觸得着,如同心頭的一點柔瓣,在清晨悄然滴落一滴露珠,微微地動一動,甚至聽得到露珠掉落的滴嗒一聲。
腳步聲更加近了,我顧不得蘇勖依舊在我身上留連的目光,忙忙向後退去,沿着不引人注意的小路,走向流芳軒。
隱隱聽得蘇勖的方向,傳來東方清遙的聲音:“蘇兄,你看到了麼?是書兒住的地方!不知道她怎樣了……”
他的聲音依舊是真摯的焦急和震驚,彷彿容書兒再傻,也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家人。我的心裏一陣温暖。
容錦城,東方清遙,蘇勖,這個舉目無親的古代,總算不是那麼冰冷無情。
我把頭髮扯亂,手臉弄髒,才躲到距流芳軒不遠的草叢裏,冷眼看着流芳軒外撲火的各色人等。
蘇勖顯然沒把遇到我的事告訴任何人,他只是竭力拉住欲衝向火中的東方清遙,冷靜地説着“吉人自有天相”之類的話語勸慰着。
容錦城也甚是焦急,幾次衝上前端水救火,幾次被人拉下來。
整個的流芳軒都是木結構的,燃燒自是極快,説是救火,其實只是竭力阻住火勢,不讓火勢蔓延至別處而已。
住在別屋的丫環們都逃了出來,也有手裏抓着布包或木盒的,想來是大火之前匆忙搶出來的值錢之物。
但即便搶出了不少財物,此時她們也很不好過。
三夫人和容畫兒,正揪着她們大罵,一個哭着心肝兒肉肉女兒,一個哭着寶貝妹妹,怪丫環不該不吹滅燈,怪丫環把小姐反鎖在屋裏,怪自己沒照顧好自幼喪母的傻丫頭。容錦城的妻妾差不多全來了,就數這兩人哭得最傷心。
東方清遙見哭得太悲,強忍了焦怒,去勸慰。
而容畫兒,哭着哭着,居然哭倒在東方清遙懷裏!
我差點沒吐出來。
電視劇裏看到的壞人也夠多了,卻沒見過真有這麼不要臉這麼會演戲的姐姐,而且居然是在古代!
蘇勖看她們的目光開始很冷,但後來冷肅中多了一絲笑意,彷彿玩味似的意味深長的笑。
這個蘇勖,並不簡單。
他問我,可不可以帶我走?是什麼意思?可憐我?想救我於水火之中?
我自己的臉上,也浮起了笑容。也許也是玩味似的意味深長的笑。
等他們鬧得夠了,火也將近全滅了,天已經亮了,折騰了半夜的人們疲倦地相視着,東方清遙正勸着扶起哭累了的容畫兒先回自己住處時,我走了出來。
除了蘇勖,所有人看到滿頭草枝樹葉,袖着手呵呵傻笑走出來的我,都驚住了。
我傻笑得更厲害了。
如在現代,我一定沒有機會欣賞到這樣精彩的一幕戲,也沒有機會看到那麼多豐富的表情。
那些強裝咽哽的女人們一色的瞪大眼睛,吞着口水。
最讓我佩服的是容畫兒,她的嘴角牽動了好幾下,才把痛苦震驚化成驚喜歡悦,一把把我抱住,半哭半笑,叫道:“妹妹,你沒事嗎?妹妹,你真的沒事嗎?太好了,我的傻妹妹啊!”
她又哭了起來。想來這時的淚水應該是有幾分真心的。
我繼續傻笑着指天上:“天上,有月亮,月亮,圓的,哪去了?”
容錦城彷彿舒了口氣,把我拉到身邊,細細端詳了一會,眼中已微有淚光,卻是歡喜的:“傻孩子,你半夜跑出去看月亮了麼?算來,也是命大。”
東方清遙吐了口氣,看着我這傻樣兒,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容畫兒和蘇勖都聽到了,看向了他。
容錦城自然也聽到了,他有些尷尬道:“唉,這孩子,平時沒這麼糊塗。偶爾,有些犯傻。”
東方清遙強笑道:“是,世伯。以後我自會好好照顧她,為她再請名醫,看能不能治好。”
這話就有些敷衍了。容錦城自來大富,元配夫人只此一女,果真能救,怎肯不盡力求醫?何況若是自幼的弱智,便是現代醫術亦是無法可想。
這時一直看着我的蘇勖微笑着道:“其實令愛的病應該不難治。”
他這話自然是一語驚人。眾人都不由將眼光投向了他。
蘇勖淡淡笑道:“容莊主想來一直有為三小姐延醫治療吧。只不過難道不曾請得道仙師看過?”
容錦城對自己的女兒病況自是關心,忙道:“仙師?這卻沒有。幼年時倒曾請位高僧看過,説是魂魄不全,故而有智無識,藥石無醫。”
蘇勖微笑道:“那麼,容莊主難道沒想過為令愛招過魂魄麼?”
容錦城道:“她是生來的魂魄不全,如何招得回來?”
蘇勖嘆道:“容莊主可能有所不知了。世上魂魄不全之人,大多為天資聰穎,超凡脱俗之人。唯其聰慧太過,才為天所妒,故鎖其魂魄,封其智識,使其泯然眾人,甚至形同痴傻。只要找到能解天心之人,誠心祈福,上叩天心,一旦天為所動,放其魂魄,解其智識,必可還其本來面目,成為卓越之士。”
眾人無不驚訝,尤其三夫人,張着嘴半天才道:“豈有此理!”
容錦城訝然道:“那麼,蘇公子認為,小女就是這類原本天資絕俗之人?”
蘇勖又嘆:“難道從未有人告知過容莊主,令愛命格清貴絕俗,必是個有才有識的絕世人物?”
容錦城默然。想來他也必找人為容書兒算過命的,只是容書兒這等痴傻,算命先生若排出個八字來説她才華絕世,豈不笑掉大牙!所以便是命格真的很好,容錦城必也不相信的。
東方清遙卻等不及了,問道:“那蘇兄,世上究竟有無可上通天心之人?”在他看來,能娶一個神智清晰的夫人,恐怕已是夢寐以求的。
蘇勖微笑道:“當然有。而且我有幸還認識一位。如果容莊主放心,就讓在下將令愛帶去京城,半年之後,一定還莊主一位風姿絕世的才女。”他一邊説着,一邊温暖地看着我。
風姿絕世?才女?難道這就是蘇勖對我的感覺麼?
我想笑,卻笑不出。
容錦城答應嗎?
他當然會答應!而且他道:“好,如果有人可以治好書兒,我願意分出一半家產來,謝他相救之恩!”
我有一瞬差點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
好在這時所有的人都在震驚中,誰也留意不到我眼底一閃而過的感動。
父親,這就是父親啊。如果我父親在身邊,想來也會這樣對我吧。
而容錦城卻無法注意到其他人的震驚。他負手站在燒成了一堆廢墟的流芳軒前,不經意地嘆息着,好生惆悵。他的黑眉緊皺着,溢出濃濃的憂傷,而他的頭髮,已有少許白絲了,曉風吹過,靜靜在晨煦裏飄揚。
此時,他在想什麼?想那個獨居深深院落沉寂死去的美人?想那曾經擁有的幸福和年輕?想那共同度過的快樂和悲哀?
現在,已經全沒了,一把火,所有的舊物,所有的記憶,所有的過去,完全徹底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