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進去,便有小丫環送了茶進來,又匆匆退去。
這屋子卻比江夏王府和書苑都顯得鋪陳,色調鮮豔,且好好的廳堂裏,居然用薄紗隔了層幃幕,隱見得有卧榻錦衾設於其中,陣陣脂粉香氣四處浮着,幾乎讓我忍不住要打噴嚏。
清遙穩穩坐下,輕輕品茗,微笑道:“我説什麼了,這些地方本不是你該來的呀。”
我道:“難道,這裏便是你該來的?想來,你也是這裏的常客吧!”話一出口,便覺自己的話裏,分明有着濃濃的醋酸味兒。
清遙略有尷尬,隨即道:“不過逢場作戲,你別放心上。”
我沒答話。
清遙彷彿嘆了口氣,然後又握住我手,道:“我以後不會了,好嗎?”
他的眼神很清澈而坦誠,一如景謙,可惜他卻不是景謙。
我苦笑。我在吃的哪門子醋?如果我回到了現代,還管得了他上妓院納小妾?如果我不回現代,在富貴人家普遍的三妻四妾制度下,他又豈會只娶我一個?
何況我只是個誤被這男子愛上的遊魂,分明有着自己的愛人和家人,又有什麼資格讓他愛我一個?如果我有一天走了,受傷害更深的,只怕反是他吧。
所以我也反握住清遙的手,衝着他,微微一笑。大概這笑意多半含着些淒涼吧,東方清遙並未釋懷,略有些焦急地又待説什麼,這時老鴇進來了。
老鴇做賊似的往門外好生張望了片刻,才掩上門,躡手躡腳般走到東方清遙面前,道:“兩位公子,不知你們找那泣紅做什麼?”
我有些不安,難道泣紅出事了?忙道:“其實是我找她,那日我無意見到了泣紅姑娘一眼,心裏夢裏,便都只想着泣紅姑娘了。”説着,我的臉想必也是紅了一紅。説這樣肉麻的話,想不臉紅都難。
老鴇有些驚歎似的道:“泣紅這些日子算是交了好運了。不但太子府的稱心公子看上了,連兩位公子這等品貌,也對她魂牽夢繞,可真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氣呢,可惜,算她沒福,竟與兩位公子失之交臂了。”
東方清遙道:“媽媽什麼意思?”
老鴇道:“昨天,泣紅已經給人贖走了。”
我一驚,站了起來,手將茶杯帶倒,茶水灑了一地,鮮紅的毯子給洇濕了一塊,杯子卻沒碎,咕碌碌滾了老遠才停住,在原地晃悠。
東方清遙急急道:“是誰贖走的?”老天保佑,可別是給稱心公子劫了去,那泣紅可就慘了。
老鴇這時卻顯出為難的神色來,道:“那人贖走時,卻是再三要我們保密的。”
東方逍遙微笑道:“媽媽的難處,我們自是知道。”
他從袖中取了兩錠沉沉的東西塞入老鴇手中,看來足有五十兩的雪白銀兩。
老鴇眼睛頓時亮了,道:“我本不該告訴你的,不過看這小兄弟實在是痴情,就悄悄告訴你們了吧。”
她壓低了聲音,彷彿後面就有個人在偷聽一般,逼着嗓子道:“是魏王府的司馬,蘇勖蘇大人!”
我心裏一陣驚喜。蘇勖!
他到底並沒有不理我的話,來贖走了泣紅。只是,他又何必不告訴我呢?一種若有無的情感,又在胸口縈繞。
東方清遙面色沉了一沉,忽又笑道:“媽媽,我還想知道另外一件事,不知道媽媽方不方便透露一點?”
他又摸出了一錠,放在了案幾之上,卻是金黃澄亮的金元寶。
老鴇嚥了口水,道:“東方公子請問。老身知無不言。”
東方逍遙眼中的世故卻讓我看來有點陌生了:“我想知道,樓下那兩個帶刀侍從的主人是誰?他們的主人來做什麼的?”
老鴇遲疑了一下,看了看金元寶,很快就回答道:“是漢王爺呢,原也是為見泣紅姑娘來的。聽説已經給贖走了,正找了另一個漂亮姑娘玩呢。”
東方清遙“噢”了一聲,道:“謝了。”拉了我便走。
老鴇追着道:“你們不另找個姑娘玩玩麼?”
東方清遙冷冷道:“不了,最好媽媽能忘了我們今天來找過您。”
出了門,上了馬車,清遙看着我。
我想了想,道:“我想看看泣紅,是不是真在蘇勖家裏。”
東方清遙低頭嘆道:“你真想趟這個混水?”
我道:“我只想看看泣紅,怎麼又成混水了?”
東方清遙沉吟道:“好,那我們便去看看。只不過,看看而已,如果泣紅在蘇家生活得很好,你便不要去擾她。”
我心裏暗笑,只怕他心裏,是怕我去找泣紅,會與蘇勖發生點什麼吧。
蘇勖的房子,居然也很大,只是有些古舊,偌大的朱門漆皮卷落,黃銅的門環已經接近烏黑之色,只有把手處鋥亮照人,昭示着主人目前並非門庭冷落。
東方清遙扣了扣門環,立時有老蒼頭前來開門,一見是清遙,立時笑容滿面讓了進去,道:“東方公子好!可巧我們家公子出門,還未回來哩。東方公子,且到客廳裏去吃茶,且坐且等吧。”
東方清遙含笑,一邊攜了我步入蘇府,一邊道:“聽説蘇兄近來金屋藏嬌,也不告訴我一聲啊!”
老蒼頭道:“是吟容姑娘嗎?”
我和清遙俱是一怔,我忍不住道:“不是泣紅嗎?”
老蒼頭陪笑道:“這個老僕卻是不知。不過東方公子也非外人,倒可叫人去請一請吟容姑娘,看她肯不肯出來一見。如果是姑娘舊識,自然可一眼識出。”
這時我們已至一廳堂前,陳設並不豪華,卻是整肅古樸,高懸了一塊牌匾,寫着“詩書傳家”四字,卻已十分陳舊,隱見裂紋。
我們進去落了座,老蒼頭已然退去,有小丫頭前來奉茶,然後靜侍一旁,不苟言笑。
清遙皺了皺眉道:“你先下去吧。我和你們主人熟,不必那般拘禮了。”
小丫頭恭謹施了禮,緩緩退下。
我道:“蘇勖家裏,倒是教得很有禮數。”
清遙道:“書兒,蘇勖家的新人,叫吟容。”
我皺眉道:“吟容,這個名字倒是好,難道是蘇勖給泣紅改了名字?”
清遙微笑道:“泣紅這名字,自然不適合居家的女子。不過吟容這個名字,似又有些深意了。”
我正要問他是何深意,見他笑得古怪,忙住了口,心中已瞭然了。吟容吟容,不就是念着容麼?而我正是姓容。
正在相視無語間,一陣香風微拂,一抬頭,正是泣紅霎着細媚的眼,咬唇笑着,款款走來。她的打扮,全然沒有了那日酒樓之上的豔媚。水藍的衣衫,並無太多花邊,純淨的一色,反將她雪白的面容襯出幾分高貴來;頭間首飾也不多,但髮際那支美麗閃光的雙蝶釵兒,雙蝶振翅欲飛,垂下了紫水晶的流蘇,在耳際微晃,不見豔媚,卻更見嬌美。那日在酒樓上爭鬥時傷了額,此時傷處貼了個粉白的膏藥,剪作了梅花的形狀,微顯俏皮,卻不失清雅。
“泣紅!”我滿心歡喜,站起身來握住她的手。
泣紅盈盈拜道:“姐姐,吟容再謝您的搭救之恩了!”
我笑道:“説什麼呢,同是女人,哪有看你給欺負的?我只不放心你,打算贖你多時了,誰知蘇公子有心,先行救了過來。——你的名字,已經改作吟容了?”
泣紅,也就是吟容,道:“既然公子贖了我出來,賤妾身家性命,便全是公子的,名字自然也該公子為我重新取過。”她提起蘇勖時,眸中含情帶羞,脈脈如水,更顯得容光煥發,嬌豔欲滴。
這時門外有人輕咳。
一抬頭,依舊一身石青袍子的蘇勖緩緩踱了進來,微笑道:“有貴客至,蘇勖居然遊蕩在外,真是失禮。”
吟容更形喜悦,飛快走到蘇勖面前,道:“公子回來了?餓嗎?我已燉了雞湯,現在取來給你好不好?咦,額上有汗呢,要不要把衣服解解?”她取了自己帕子,往蘇勖頭上擦去。
蘇勖遲疑了一下,接過帕子,輕輕道:“我自己來。”語調竟也極温柔。
我心裏略有苦澀。看來,一場英雄救美的故事,會極完美地收場了。
可惜,我不是那女主角。
正感慨間,只覺身畔目光灼灼,一抬頭,清遙正深深看我,有些責難,又有些無奈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