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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梅園

除了清遙和絡絡,還有那我下意識裏一直想保持距離的紇幹承基,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應該就是容錦城了。

雖然我一直在他面前以傻子的形象出現,可我感覺得出他對我的深切感情。

既然我終於不得不留下來了,那麼,他就真是我的父親了。

女兒倦了,回來找父親,沒有錯吧!

我微笑,又有些哽咽。

我的前世,沒有父親,能夠幸福地活着;這一世,沒有母親,我會幸福嗎?

不管如何,我還有一個父親在,他叫:容錦城。

轉過一條弄堂,沒等馬車停下,我便知道梅園到了。

陣陣撲面寒香,馥郁沁脾,連白瑪、頓珠等都深吸一口氣,露出欣喜的笑容。

園內固可見得老幹疏影,斜欹而出,點點粉花,綴於枝頭,朵朵如冰玉;園外亦是梅花,大門兩側各有一顆,俱是枝幹繁茂,青梅如豆,疏疏淡淡,風華優雅清逸。

白瑪跳下車去,先揀那枝形俊秀的,折了兩枝下來,送到我手邊。

頓珠則跑到園門口,輕叩大門。

門開了,一個小廝迷濛着眼睛探出頭來,才道了聲:“誰啊?”一轉頭看到我正拿了青梅,嗅着清香,猛地叫道:“啊呀,你這女子是什麼人呢?竟敢折我家梅花!”

貢布、仁次臉色俱是一沉,各各踏前一步,腰刀已然握緊。

我温柔道:“貢布,仁次,你們退開。”

小廝見貢布等面色不對,頭一縮,已待關門逃進去,我已清脆揚聲:“回去通知莊主,二小姐容書兒,回來了!”

小廝驚訝地又將門拉了開來。

我將面紗拂開,微微一笑。

小廝呆住,然後大叫一聲,竄入門內,已不知跑哪裏去了。

白瑪和頓珠等俱看向我。

我微笑道:“門不是開着麼?本是我的家,我回來難道還要通報麼?”

我帶了四人,徐徐踏入了梅園之中。

梅園,果是梅的天地。

紅梅,青梅,黃梅,白梅,開遍園中,俱是數十年的老梅,孤瘦而清冷地綴着無數繁花;空氣裏無處不香,無時不香,清氣直透肺腑,五臟俱是妥帖。

最是白梅居多,古人詠梅説: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此時才覺真意。

可惜此時未曾下雪,若是踏雪賞梅,更有一番韻味。

沿着白石鋪就的平整路面,我一步一步堅實地踏步向前行着。

前方雲蒸霞蔚一般的花海里,靜靜掩着一排屋子,飛檐翠櫳,略帶些古舊安靜的氣息。但此時,古舊之中,分明有陣陣的暄鬧洶湧而來,連附近的花枝都給驚動,點點花瓣,如雨飛下。

白的如雪,紅的似胭脂,更有幾片落到我襟袖上,暗香浮動,招展着血淚般的顏色。

我尚不及拂下,前方已奔來一大羣男男女女,其中領先的那中年男子,好生親切熟悉,分明就是我的生身父親一般,我目注在他身上,眼眶漸漸温熱,背脊有些僵直,鼻中也因吸入太多的冰涼空氣而酸澀難當。

容錦城,我這一世的父親,他匆忙近乎慌亂的步伐,明滅不定的眼睛,顫抖的嘴唇和下巴,正分明訴説着內心的狂喜和不安。

我緊趕幾步上前,盈盈拜倒:“父親!不孝女容書兒,回來了!”

語未了,淚先流,而身子,已被毫不猶豫擁在一個垂老卻依舊結實的肩膀之中,那麼温暖,那麼信賴的懷抱!

“書兒,真是我的書兒麼?為父以為,再見不到你了!我的書兒!”容錦城也算是一代豪雄,但此時,居然也是淚流簌簌,甚至有幾滴温熱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脖頸之上,慢慢冷卻,冰涼,卻潤澤着我,慢慢沉溺在這異世的温暖親情之中。

正滿懷的悲喜交集,一旁已有人淡淡冷語:“咱們三小姐,不是個傻子麼?而且這位姑娘是三小姐,那東方家墳墓裏埋的那位容三小姐,又是什麼人?”

容錦城皺眉,望向那敷着厚厚脂粉的中年美婦,道:“三娘,不可胡説,難道我連自己女兒也不認得?”

三夫人想必出來得匆忙,大冷天的,也未披個斗篷披風什麼的,只穿了一身正紅繡金絲牡丹雲錦長裳,正撫着梳得油光水滑的鬢髮,和鬢髮間珊瑚流珠長釵子,一步步緩緩踏上前來,笑盈盈道:“老爺認識固然就好。可我瞧着姑娘,與我印象中的書兒,怎麼似有天地之懸?何況來得也太匆促了一些。”

容錦城遲疑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看着我。不到兩年,他額上的皺眉,已如刀刻般深沉着,原來只是少許的白髮,現在卻已花白一片。老得也夠快了。與我失蹤有關麼?他一見我,毫不猶豫認定我便是書兒,是不是他的內心,其實根本不曾接受過女兒已死的事實?

鑲在領際的雪白風毛柔柔地拂在臉上,有些酥癢,有些和暖,温存得如嬰兒的小手,在肌膚上温柔地撓着,帶着陽光的温暖味道。我慢慢平伏着我的心境,衝着容錦城婉然一笑,道:“父親,你忘了,蘇勖和東方清遙帶我入京是怎麼説的?”

容錦城苦笑道:“我自然記得。蘇勖説,不出半年,他能還我一個姿容絕世的才女。其實我也沒有當真,我只希望你能慢慢明理,不再那麼傻。但與見到一坯黃土相較,我又寧願要一個痴傻的女兒,叫我養一世,又有何妨?”

雖是意料之中,可由不得心頭又是一陣震動。我展顏而笑,盡力掩去泣痕,道:“其實麼,我自從被人推入水後神智就已慢慢恢復,可能死了一回,原本不全的魂魄,又被從地府裏引了回來了吧。只是我總模糊記得是有人推了我一把,才讓我掉下水,一直疑心有人要害我,便不敢聲張,依舊裝着傻,生怕給人識破了會遭毒手。蘇公子和東方公子便是發覺我情形不對,才藉口給我治病,把我帶出了洛陽。”

言猶未了,只聽兩人一齊呼喝道:“誰要害你?”其中女聲還補了一句:“這個妖女,居然妖言惑眾!”

男的自然是容錦城,聽説家中居然有人要害他的女兒,只怕沒人比他更憤怒驚痛了;説我妖言惑眾的是三夫人,我卻不去理會她,她越辯駁,只見得她越心虛,我才不信容錦城會聽她的。

果然,容錦城怒喝道:“你住嘴!”

他扭過頭來,雙目凜凜,不怒自威,道:“你説,是誰要害你?説出來,一切有我做主。”

我並吃不準當年容書兒的落水是不是三夫人母女親自動的手,抑或是遣親信所為,遂笑道:“我落水後,才慢慢有了自己的思維能力。那之前,什麼事情回憶起來都似蒙上了層煙塵一般,記不大清了。但有人從背後推我一把,我卻有一絲印象,不過也許是幻覺吧。”

容錦城冷笑道:“自然不是幻覺。你以前雖然痴傻,卻有婆子丫環服侍着,從小就交待了千百次,萬萬不可近水。如果不是你相信的親人引了你,你又怎會自己跑水邊去。只是後來你既然魂魄俱全,神智恢復,就該告訴了我才是,我自然會來處置。”

我苦笑道:“魂魄雖全,可初初醒轉之際,智識才如八九歲孩童,只知一味驚懼,哪敢多走一步?流芳齋失火一事,如非蘇勖相援,只怕早成枉死鬼了!”

容錦城失聲道:“那次火難、火難,也是有人害你?”

我截口道:“此事我身在局中,也不宜多説,恐平白冤枉了好人。但父親若去問問蘇公子,一切自有分曉!也便是因為此事,使蘇勖起了俠義心腸,一意帶了我出莊去。”

容錦城目光如焚,掃過三夫人。三夫人吸着氣,竭力保持着鎮定,道:“老爺看妾身做什麼?那麼多年妾身盡心服侍老爺,老爺不知妾身的赤膽忠心麼?”她嗚嗚咽咽,已自哭了起來,卻掩不住眼底肌肉因驚恐引起的收縮。

我微笑,忙道:“三夫人,我並未説是您害我啊。蘇公子曾抓到那縱火之人,原來是一個姓金的管家,卻與夫人無涉。”

三夫人的哭聲滯了滯,然後放聲嚎啕大哭,道:“誰不知金管家是我陪嫁來的?你居然一心攀污於我?何苦來,誰都知道你是正室的千金,容家的嫡女,要想逐走我們,獨霸這方家產,只説一聲就完了,我自然收拾了鋪蓋,讓了路給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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