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清遙和絡絡,還有那我下意識裡一直想保持距離的紇幹承基,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應該就是容錦城了。
雖然我一直在他面前以傻子的形象出現,可我感覺得出他對我的深切感情。
既然我終於不得不留下來了,那麼,他就真是我的父親了。
女兒倦了,回來找父親,沒有錯吧!
我微笑,又有些哽咽。
我的前世,沒有父親,能夠幸福地活著;這一世,沒有母親,我會幸福嗎?
不管如何,我還有一個父親在,他叫:容錦城。
轉過一條弄堂,沒等馬車停下,我便知道梅園到了。
陣陣撲面寒香,馥郁沁脾,連白瑪、頓珠等都深吸一口氣,露出欣喜的笑容。
園內固可見得老幹疏影,斜欹而出,點點粉花,綴於枝頭,朵朵如冰玉;園外亦是梅花,大門兩側各有一顆,俱是枝幹繁茂,青梅如豆,疏疏淡淡,風華優雅清逸。
白瑪跳下車去,先揀那枝形俊秀的,折了兩枝下來,送到我手邊。
頓珠則跑到園門口,輕叩大門。
門開了,一個小廝迷濛著眼睛探出頭來,才道了聲:“誰啊?”一轉頭看到我正拿了青梅,嗅著清香,猛地叫道:“啊呀,你這女子是什麼人呢?竟敢折我家梅花!”
貢布、仁次臉色俱是一沉,各各踏前一步,腰刀已然握緊。
我溫柔道:“貢布,仁次,你們退開。”
小廝見貢布等面色不對,頭一縮,已待關門逃進去,我已清脆揚聲:“回去通知莊主,二小姐容書兒,回來了!”
小廝驚訝地又將門拉了開來。
我將面紗拂開,微微一笑。
小廝呆住,然後大叫一聲,竄入門內,已不知跑哪裡去了。
白瑪和頓珠等俱看向我。
我微笑道:“門不是開著麼?本是我的家,我回來難道還要通報麼?”
我帶了四人,徐徐踏入了梅園之中。
梅園,果是梅的天地。
紅梅,青梅,黃梅,白梅,開遍園中,俱是數十年的老梅,孤瘦而清冷地綴著無數繁花;空氣裡無處不香,無時不香,清氣直透肺腑,五臟俱是妥帖。
最是白梅居多,古人詠梅說: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此時才覺真意。
可惜此時未曾下雪,若是踏雪賞梅,更有一番韻味。
沿著白石鋪就的平整路面,我一步一步堅實地踏步向前行著。
前方雲蒸霞蔚一般的花海里,靜靜掩著一排屋子,飛簷翠櫳,略帶些古舊安靜的氣息。但此時,古舊之中,分明有陣陣的暄鬧洶湧而來,連附近的花枝都給驚動,點點花瓣,如雨飛下。
白的如雪,紅的似胭脂,更有幾片落到我襟袖上,暗香浮動,招展著血淚般的顏色。
我尚不及拂下,前方已奔來一大群男男女女,其中領先的那中年男子,好生親切熟悉,分明就是我的生身父親一般,我目注在他身上,眼眶漸漸溫熱,背脊有些僵直,鼻中也因吸入太多的冰涼空氣而酸澀難當。
容錦城,我這一世的父親,他匆忙近乎慌亂的步伐,明滅不定的眼睛,顫抖的嘴唇和下巴,正分明訴說著內心的狂喜和不安。
我緊趕幾步上前,盈盈拜倒:“父親!不孝女容書兒,回來了!”
語未了,淚先流,而身子,已被毫不猶豫擁在一個垂老卻依舊結實的肩膀之中,那麼溫暖,那麼信賴的懷抱!
“書兒,真是我的書兒麼?為父以為,再見不到你了!我的書兒!”容錦城也算是一代豪雄,但此時,居然也是淚流簌簌,甚至有幾滴溫熱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脖頸之上,慢慢冷卻,冰涼,卻潤澤著我,慢慢沉溺在這異世的溫暖親情之中。
正滿懷的悲喜交集,一旁已有人淡淡冷語:“咱們三小姐,不是個傻子麼?而且這位姑娘是三小姐,那東方家墳墓裡埋的那位容三小姐,又是什麼人?”
容錦城皺眉,望向那敷著厚厚脂粉的中年美婦,道:“三娘,不可胡說,難道我連自己女兒也不認得?”
三夫人想必出來得匆忙,大冷天的,也未披個斗篷披風什麼的,只穿了一身正紅繡金絲牡丹雲錦長裳,正撫著梳得油光水滑的鬢髮,和鬢髮間珊瑚流珠長釵子,一步步緩緩踏上前來,笑盈盈道:“老爺認識固然就好。可我瞧著姑娘,與我印象中的書兒,怎麼似有天地之懸?何況來得也太匆促了一些。”
容錦城遲疑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看著我。不到兩年,他額上的皺眉,已如刀刻般深沉著,原來只是少許的白髮,現在卻已花白一片。老得也夠快了。與我失蹤有關麼?他一見我,毫不猶豫認定我便是書兒,是不是他的內心,其實根本不曾接受過女兒已死的事實?
鑲在領際的雪白風毛柔柔地拂在臉上,有些酥癢,有些和暖,溫存得如嬰兒的小手,在肌膚上溫柔地撓著,帶著陽光的溫暖味道。我慢慢平伏著我的心境,衝著容錦城婉然一笑,道:“父親,你忘了,蘇勖和東方清遙帶我入京是怎麼說的?”
容錦城苦笑道:“我自然記得。蘇勖說,不出半年,他能還我一個姿容絕世的才女。其實我也沒有當真,我只希望你能慢慢明理,不再那麼傻。但與見到一坯黃土相較,我又寧願要一個痴傻的女兒,叫我養一世,又有何妨?”
雖是意料之中,可由不得心頭又是一陣震動。我展顏而笑,盡力掩去泣痕,道:“其實麼,我自從被人推入水後神智就已慢慢恢復,可能死了一回,原本不全的魂魄,又被從地府裡引了回來了吧。只是我總模糊記得是有人推了我一把,才讓我掉下水,一直疑心有人要害我,便不敢聲張,依舊裝著傻,生怕給人識破了會遭毒手。蘇公子和東方公子便是發覺我情形不對,才藉口給我治病,把我帶出了洛陽。”
言猶未了,只聽兩人一齊呼喝道:“誰要害你?”其中女聲還補了一句:“這個妖女,居然妖言惑眾!”
男的自然是容錦城,聽說家中居然有人要害他的女兒,只怕沒人比他更憤怒驚痛了;說我妖言惑眾的是三夫人,我卻不去理會她,她越辯駁,只見得她越心虛,我才不信容錦城會聽她的。
果然,容錦城怒喝道:“你住嘴!”
他扭過頭來,雙目凜凜,不怒自威,道:“你說,是誰要害你?說出來,一切有我做主。”
我並吃不準當年容書兒的落水是不是三夫人母女親自動的手,抑或是遣親信所為,遂笑道:“我落水後,才慢慢有了自己的思維能力。那之前,什麼事情回憶起來都似蒙上了層煙塵一般,記不大清了。但有人從背後推我一把,我卻有一絲印象,不過也許是幻覺吧。”
容錦城冷笑道:“自然不是幻覺。你以前雖然痴傻,卻有婆子丫環服侍著,從小就交待了千百次,萬萬不可近水。如果不是你相信的親人引了你,你又怎會自己跑水邊去。只是後來你既然魂魄俱全,神智恢復,就該告訴了我才是,我自然會來處置。”
我苦笑道:“魂魄雖全,可初初醒轉之際,智識才如八九歲孩童,只知一味驚懼,哪敢多走一步?流芳齋失火一事,如非蘇勖相援,只怕早成枉死鬼了!”
容錦城失聲道:“那次火難、火難,也是有人害你?”
我截口道:“此事我身在局中,也不宜多說,恐平白冤枉了好人。但父親若去問問蘇公子,一切自有分曉!也便是因為此事,使蘇勖起了俠義心腸,一意帶了我出莊去。”
容錦城目光如焚,掃過三夫人。三夫人吸著氣,竭力保持著鎮定,道:“老爺看妾身做什麼?那麼多年妾身盡心服侍老爺,老爺不知妾身的赤膽忠心麼?”她嗚嗚咽咽,已自哭了起來,卻掩不住眼底肌肉因驚恐引起的收縮。
我微笑,忙道:“三夫人,我並未說是您害我啊。蘇公子曾抓到那縱火之人,原來是一個姓金的管家,卻與夫人無涉。”
三夫人的哭聲滯了滯,然後放聲嚎啕大哭,道:“誰不知金管家是我陪嫁來的?你居然一心攀汙於我?何苦來,誰都知道你是正室的千金,容家的嫡女,要想逐走我們,獨霸這方家產,只說一聲就完了,我自然收拾了鋪蓋,讓了路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