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畫兒玫瑰色的嘴唇可愛地張了一張,露出個俊俏笑容,道:“可不是麼?侍奉我們家公子才半年,倒也有了身孕,看來是個有福氣的。只不知害喜為何害得那般嚴重,這些日子差不多是粒米不進呢。等公子出來,見到他的心肝寶貝瘦成這副模樣,也不知要怎樣心疼,怪我不知恤下呢。”
我低頭看剪碧,果然小腹微鼓,看來頗有幾月身孕。但剪碧看向我的悽惶無助和隱隱閃動的熱切,已叫我不必思量便料到必定是容畫兒讓她吃了許多苦頭。當日我是東方清遙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容畫兒尚且對我惡語相加甚至殺機暗動,如今她是正室妻子,平白多個侍妾,豈不更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故意漠然地嘆口氣,道:“東方清遙倒也有趣兒,剪碧是我的人,他居然不聲不響便弄去了做妾,以為這是她東方家的丫頭麼?”
容畫兒笑道:“那也怪不得公子,他又怎會知道三妹沒死呢?”
我沉下臉,道:“那麼他現在總該知道了?你去跟他説,想要我容書兒的侍女,叫他自己來討!否則,剪碧依舊跟在我後面服侍我,與東方家無涉。”
容畫兒猝不及防,驚道:“你説什麼?可現在這丫頭懷了我們東方家的骨肉,我是東方家的主母,安頓照顧她自是份內之事。”
我啞然笑道:“你把別人的珠釵子借了去,加上了粒小珠子上去,就成了你的麼?這個理,我可不認。你也可以去找江夏王府的人,問問他們將這丫頭送給了我,還是送給了東方家!”
容畫兒張了張嘴,唇邊依舊是塗抹上去的鮮豔玫瑰紅色,但已經笑不出來了。
我繼續笑道:“而且二姐別老是在我面前提你是東方家主母什麼的,你到東方清遙給我立的墓碑上瞧瞧去,寫的可是東方門主母容氏之墓!如今東方家冒出兩個主母來,等東方清遙出來,我可要好好問問他該如何處置!”
我很滿意地看到容畫兒的臉色已經變作鐵青,憤怒地叫道:“你……你……”
容錦城已經笑道:“姐妹共侍一夫,共同主事,不分大小,也是個好主意。”
容畫兒“哼”了一聲,卻不敢頂撞父親,只道:“我先去吃飯。”
我勉強維持着笑容,看着容畫兒恨恨離去,胃裏的酸苦翻江倒海般湧着,心頭似有把刀,狠狠颳着,生冷地疼痛着。叫我和人共侍一夫?笑話!我就是不嫁人,也不能容忍那樣的羞辱,那是對一個現代靈魂的刮骨羞辱。
剪碧似鬆了口氣,見我扶她,忙順勢站起,乖巧地立在白瑪旁邊。白瑪見她瘦弱,很好奇地看着她,然後端了張椅子來,給她坐下。
剪碧見我點了頭,方敢落坐,依舊一副小心翼翼驚弓之鳥的模樣。我勃然大怒。這個侍女原來好生開朗來着,也不知容畫兒怎麼折騰過她,竟弄成這樣。
容錦城自我和剪碧、容畫兒説話以來便很少開口,直到此時,才輕嘆一口氣,道:“書兒,你其實比你母親能幹。”
我怔了怔。容錦城眼裏,他心愛的不惜用任何手段得到的梅絡絡永遠該是最好的啊?
容錦城垂下頭,道:“我老了,這容家的江山,遲早要有人來頂,我本來一直擔心着無人承繼,現在,總算有人了。”
我迷惑地握住老父的手:“父親,你怎麼了?為什麼有這些感慨來?”
容錦城輕輕拍着我的手,一笑,有些淒涼,更有些寬慰,道:“我跟你説了這許多時候的話,早知道你很聰明瞭。剛才你應對你姐姐,分明又有一副殺伐決斷的神氣,看來你的謀略,也極是超羣,三娘和你姐姐雖是厲害,卻不會是你對手。你遠從吐蕃而來,只怕,對如何相救清遙,也已經有所計劃了吧?”
我略略一滯,垂下眼瞼,低低道:“我有一些想法,但想實現,卻未必容易。”
容錦城苦笑道:“當然不容易。前面面對的,是目前東宮太子殿下,未來的皇帝啊,我來京城兩個月,已經設盡辦法,我自己也暗地裏去見過皇上,他只答應我等案子完全明朗後再作判決;我又叫了你大姐請求你大姐夫到太子處去求情,其餘能拜託的人也都拜託了,都不曾有用過。”
大姐容詩兒,倒是個和二夫人差不多的寬厚之人,嫁的是洋州刺史趙節,也是太子的心腹之一。只是女色在趙節心裏究竟是什麼地位,卻無法摸透。但想來應該不如太子許諾的未來吧!
我捏緊了拳頭,像對自己,又像對容錦城,一字一頓説道:“我一定要救出清遙!不管前面攔的是太子,還是漢王!太子會是未來的皇帝,無非因為他是太子罷了!如果他當不成太子呢?”
容錦城忙掩我嘴,低聲道:“別亂説話。我們只管救人就好,誰當太子,還不一樣?何況太子地位,又豈是我們所以撼動得了的?漢王,侯君集,杜如晦的兒子杜荷,長廣公主的兒子、你的大姐夫趙節,包括皇上最欣賞的直臣魏徵,都是太子支持者;魏王因東方清遙一事,反被皇上疑心,目前也不敢輕舉妄動。咱們勢單力薄,能不捲入這場是非,還是少捲入得好。”
我自己也有些窒息。我,真的決定了嗎?歷史,這一千多年前的歷史,我真的要去幹預了嗎?
我的面色一定也很不好看,容錦城哄着我一般柔聲道:“咱們先吃飯去。”
我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真被他視同拱璧了。
飯菜極是豐盛,都是我許久不曾嘗過的中土菜式,這也是我近兩年來吃得最香的一次。當然,如果容畫兒能夠不把虛偽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我會吃得更舒坦。而三夫人卻託言身體不適,未曾前來,我也不放在心上。
飯罷,容錦城親將我送到卧室,仔細看了起居應用之物有無缺失,方才離去。
卧室之旁的房間,已經闢出來給頓珠他們住。白瑪一路俱是和我睡作一處,此時卧室中也另設了一牀,本來是給她睡的。但剪碧此時有了身孕,我並不放心叫她睡到別處去,跟我睡一牀又怕晚上碰着她的肚子,擾了她的小寶寶,遂叫她單獨睡了一牀,讓白瑪依舊和我睡一起。好在房間極是暢朗,幃幄之前雖用檀香木雕四季花木的大屏風隔開,地方依舊敞大。
一時淨了面,卸了妝,剪碧如以前一般,腆着肚子,來為我收拾簪環,整理頭髮。我忙拉住她,道:“好丫頭,你只坐着就好了,都是這麼重的身子了!你以為我真要了你來服侍人的麼?”
剪碧掩了嘴,嗚咽兩聲,撲通跪倒在我面前,道:“小姐,幸虧你回來了!不然我可死定了!”
我將面前邊緣嵌着牡丹花枝紋理的銅鏡正了一正,慢慢拔着頭上的珠花髮釵,道:“容畫兒,欺負你麼?”
剪碧解開外裳,將兩隻袖子翻了開來,伸到我面前,道:“小姐,容畫兒,我們那夫人,便是這般待的我!”
這是怎樣的一雙手臂!青一塊,紫一塊,更有鋭物扎傷的痕跡,新傷疊舊傷,慘不妨睹。
我默默將剪碧拉起,推到對面坐下,苦笑道:“這容畫兒,還真下得了手!我只奇怪,清遙居然不管麼?”
剪碧一大汪的眼淚在眼圈裏滾來滾去,道:“公子在時,容畫兒自然不敢動手,頂多背後使些壞,當公子面,卻是和和氣氣的,一副賢惠的模樣。自公子出事後,她就明着説,是我使狐媚子勾引了公子,是我和小姐一起,一起害死了公子。只要聽説一次公子難救,便回來好生收拾我。我的背上,腿上,也全是傷,上月被她一頓鞭子,打得差點爬不起來。如果不是小姐回來了,只怕我死了也沒人知道!”
剪碧又傷又痛,又伏倒在桌子上,放聲大哭。
白瑪最是面冷心熱之人,雖不能完全明白剪碧在説什麼,也輕輕拍着剪碧肩膀,指着我用生澀的漢語道:“不怕,不怕,轉世的綠度母,會護佑我們!”
常和文成公主在一起,倒也得到了吐蕃人神母般的敬仰。
我苦笑,更覺肩上好生沉甸甸。
剪碧驀地抬起頭,道:“小姐,剪碧其實並不怕痛怕苦,只是擔心我這個沒用的孃親,保不住肚子裏這點東方家的骨血,黃泉之下也沒臉見公子!公子只怕是救不得了,我不明白夫人為何這般心狠,難道要絕了東方家最後一點血脈麼?”
東方清遙救不得?我冷笑着看着銅鏡裏那張清絕冷冽的臉,冰寒寒道:“誰説他救不得?我偏要救!不然我又回來做什麼?”